灵觉大圆沩山祐禅师语录
夫佛祖代代相承,称为父子,虽曰假世间之名教,表出世之真传,然大死大活,而慧伞斯续,视属毛离里而四大和合者,一为生身,一为无生身,同是实际,本非引喻也。永明云:“须臾即俗归真,莫畴兹旨;顷刻从凡入圣,难报斯恩。”
夫拔火宅而登清凉之山,开迷云而入光明之海,回视头刺胶盆,身同茧缚之时,正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岂有不念皮肉骨髓所由来者乎?莫非父子也。而其中父子济美,以沩仰为最,当日提唱一声,啐啄一时,同禀法王之正令,共现琉璃之金身。一堂两琴,鼓宫而宫应,鼓商而商应;一奁两镜,胡来而皆胡,汉来而皆汉。无上妙旨,齐转金轮;一代法门,双标铜柱。盖沩山、仰山之父子,正同寒山、拾得之弟兄。于佛法中,如世间所云“家庆人瑞”者矣。故合为一编,以为天下后世宗徒劝。是为序。
雍正十一年癸丑五月朔日
灵觉大圆沩山佑禅师语录
潭州沩山灵佑禅师,福州长溪赵氏子。年十五出家,依本郡建善寺法常律师剃发,于杭州龙兴寺究大小乘教。二十三游江西,参百丈,丈一见,许之入室,遂居参学之首。
侍立次,丈问:“谁?”
师曰:“某甲。”
丈曰:“汝拨炉中有火否?”
师拔之,曰:“无火。”
丈躬起,深拨,得少火,举以示之曰:“汝道无,这个呢?”
师由是发悟,礼谢,陈其所解,丈曰:“此乃暂时岐路耳。经云:欲识佛性义,当观时节因缘。时节既至,如迷忽悟,如忘忽忆,方省己物不从他得。故祖师云:悟了同未悟,无心亦无法。只是无虚妄凡圣等心,本来心法原自备足。汝今既尔,善自护持。”
次日,同百丈入山作务,丈曰:“将得火来么?”
师曰:“将得来”。
丈曰:“在甚处?”师乃拈一枝柴吹两吹,度与百丈。
丈曰:“如虫御木。”
司马头陀自湖南来,渭丈曰:“顷在湖南寻得一山,名大沩,是一千五百人善知识所居之处。”
丈曰:“老僧住得否?”
陀曰:“非和尚所居。”
丈曰:“何也?”
陀曰:“和尚是骨人,彼是肉山,设居,徒不盈千。”
丈曰:“吾众中莫有人住得否?”
陀曰:“待历观之。”
时华林觉为第一座,丈令侍者请至,问曰:“此人如何?”
陀清謦钦一声,行数步,陀曰:“不可。”
丈又令唤师,师时为典座,陀一见,乃曰:“此正是沩山主人也。”
丈是夜召师入室,嘱曰:“吾化缘在此,沩山眭境,汝当居之,嗣续吾宗,广度后学。”
而华林闻之,曰:“某甲忝居上首,典座何得住持?”
丈曰:“若能对众下得一语出格,当与住持。”即指净瓶问曰:“不得唤作净瓶,汝唤作什么?”
林曰:“不可唤作木(左木右突)也。”
丈乃问师,师踢倒净瓶,便出去,丈笑曰:“第一座输却山子也。”师遂往焉。
是山峭绝,敻无人烟,猿猱为伍,橡栗充食。经于五七载,绝无来者。师自念言:“我本住持为利益于人,既绝往还,自善何济?”即舍庵而欲他往。行至山口,见蛇虎狼豹交横在路,师曰:“汝等诸兽不用拦吾行路,吾若于此山有缘,汝等各自散去;吾若无缘,汝等不用动,吾从路过,一任汝吃。”言讫,虫虎四散而去,师乃回庵。
未及一载,安上座同数僧从百丈来,辅佐于师,安曰:“某与和尚作典座,待僧及五百人,不论时节,即不造粥,便放某甲下山。”
自后,山下居民稍稍知之,率众共营梵宇,连帅李景让奏号同庆寺,相国裴公休尝咨玄奥,由是天下禅学辐辏焉。
上堂:“夫道人之心,质直无伪,无背无面,无诈妄心。一切时中,视听寻常,更无委曲,亦不闭眼塞耳,但情不附物即得。从上诸圣只说浊边过患,若无如许多恶觉、情见、想习之事,譬如秋水澄淳,清净无为,澹泞无碍,唤他作道入,亦名无事入。”
时有僧问:“顿悟之人更有修否?”
师曰:“若真悟得本,他自知时,修与不修,是两头语。如今初心虽从缘得,一念顿悟自理,犹有无始旷劫习气未能顿净,须教渠净除现业流识,即是修也,不可别有法教渠修行趣向。从闻入理,闻理深妙,心自圆明,不居惑地,纵有百千妙义,抑扬当时,此乃得座披衣,自解作活计始得。以要言之,则实际理地,不受一尘,万行门中,不舍一法。若也单刀直入,则凡圣情尽,体露真常,理事不二,即如如佛。”
仰山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
师指灯笼曰:“大好灯笼。”
仰曰:“莫只这便是么?”
师曰:“这个是什么?”
仰曰:“大好灯笼。”
师曰:“果然不见。”
一日,师谓众曰:“如许多人只得大机,不得大用。”
仰山举此语问山下庵主曰:“和尚恁么道,意旨如何?”
主曰:“更举看。”仰拟再举,被庵主踏倒。仰归,举似师,师呵呵大笑。
师在法堂坐,库头击木鱼,火头掷却火杪,拊掌大笑,师曰:“众中也有恁么人。”遂唤来问:“你作么生?”
火头曰:“某甲不吃粥,肚饥,所以欢喜。”师乃点头。
师摘茶次,谓仰山曰:“终日摘茶,只闻子声,不见子形。”仰撼茶树。
师曰:“子只得其用,不得其体。”
仰曰:“未审和尚如何?”师良久。
仰曰:“和尚只得其体,不得其用。”
师曰:“放子三十棒。”
上堂,僧出曰:“请和尚为众说法。”
师曰:“我为汝得彻困也。”僧礼拜。
师坐次,仰山入来,师曰:“寂子速道!莫入阴界。”
仰曰:“慧寂信亦不立。”
师曰:“子信了不立?不信不立?”
仰曰:“只是慧寂,更信阿谁?”
师曰:“若恁么,即是定性声闻。”
仰曰:“慧寂佛亦不立。”
师问仰山:“《涅盘经》四十卷,多少是佛说?多少是魔说?”
仰曰:“总是魔说。”
师曰:“以后无人奈子何!”
仰曰:“慧寂即一期之事,行履在什么处?”
师曰:“只贵子眼正,不说子行履。”
仰山搭衣次,提起问师曰:“正恁么时,和尚作么生?”
师曰:“正恁么时,我这里无作么生?”
仰曰:“和尚有身而无用。”
师良久,却拈起问曰:“汝正恁么时作么生?”
仰曰:“正恁么时,和尚还见伊否?”
师曰:“汝有用而无身。”
师一日唤院主,主便来,师曰:“我唤院主,汝来作什么?”主无对。
又令侍者唤第一座,座便至,师曰:“我唤第一座,汝来作什么?”座亦无对。
师问云岩:“闻汝久在药山,是否?”
岩曰:“是。”
师曰:“如何是药山大人相?”
岩曰:“涅盘后有。”
师曰:“如何是涅盘后有?”
岩曰:“水洒不着。”岩却问师:“百丈大人相如何?”
师曰:“巍巍堂堂,炜炜煌煌。声前非声,色后非色。蚊子上铁牛,无汝下嘴处。”
师过净瓶与仰山,山拟接,师却缩手曰:“是什么?”
仰曰:“和尚还见个什么?”
师曰:“若恁么,何用更就吾觅?”
仰曰:“虽然如此,仁义道中与和尚提瓶挈水,亦是本分事。”师乃过净瓶与仰山。
师与仰山行次,指柏树子问曰:“前面是什么?”
仰曰:“柏树子。”
师却问耘田翁,翁亦曰:“柏树子。”
师曰:“这耘田翁向后亦有五百众。”
师问仰山:“何处来?”
仰曰:“田中来。”
师曰:“禾好刈也未?”仰作刈禾势。
师日:“汝适来作青见?作黄见?作不青不黄见?”
仰曰:“和尚背后是什么?”
师曰:“子还见么?”
仰拈禾穗曰:“和尚何曾问这个?”
师曰:“此是鹅王择乳。”
师问仰山:“天寒?人寒?”
仰曰:“大家在这里。”
师曰:“何不直说?”
仰曰:“适来也不曲,和尚如何?”
师曰:“直须随流。”
上堂:“仲冬寒年年事,晷运推移事若何?”仰山进前叉手而立。
师曰:“我情知汝答这活不得。”
香严曰:“某甲偏答得这话。”
师蹑前间,严亦进前叉手而立,师曰:“赖遇寂子不会。” 师一日见刘铁磨来,师曰:“老柠牛!汝来也。”
磨曰:“来日台山大会斋,和尚还去么?”师乃放身作卧势,磨便出去。
有僧来礼拜,师作起势,僧曰:“请和尚不用起。”
师曰:“老僧未曾坐。”
僧曰:“某甲未曾礼。”
师曰:“何故无礼?”僧无对。
僧问:“如何是道?”
师曰:“无心是道。”
曰:“某甲不会。”
师曰:“会取不会的好。”
曰:“如何是不会的?”
师曰:“只汝是,不是别人。”复曰:“今时人但直下体取不会的,正是汝心,正是汝佛。若向外得一知一解,将为禅道,且没交涉,名运粪入,不名运粪出,污汝心田。所以道不是道。”
问:“如何是百丈真?”师下禅床叉手立。
曰:“如何是和尚真?”师却坐。
师坐次,仰山从方丈前过,师曰:“若是百丈先师见,子须吃痛棒始得。”
仰曰:“即今啦作么生?”
师臼:“合取两片皮。”
仰曰:“此恩难报。”
师曰:“非子不才,乃老僧年迈。”
仰曰:“今日亲见百丈师翁来。”
师曰:“子向什么处见?”
仰曰:“不道见,只是无别。”
师曰:“始终作家。”
师问仰山:“即今事且置,古来事作么生?”仰叉手近前。
师曰:“犹是即今事,古来书作么生?”仰退后立。
师曰:“汝屈我?我屈汝?”仰便礼拜。
仰山、香严侍立次,师举手曰:“如今恁么者少,不恁么者多。”严从东过西立,仰从西过东立。
师曰:“这个因缘,三十年后如金掷地相似。”
仰曰:“亦须是和尚提唱始得。”
严曰:“即今亦不少。”
师曰:“合取口。”
师坐次,仰山入来,师以两手相交示之,仰作女人拜,师曰:“如是!如是!”
师方丈内坐次,仰山入来,师曰:“寂子!近日宗门令嗣作么生?”
仰曰:“大有人疑着此事。”
师曰:“寂子作么生?”
仰曰:“慧寂只管困来合眼,健即坐禅,所以未曾说着在。”
师曰:“到这田地也难得。”
仰曰:“据慧寂所见,只如此一句也着不得。”
师曰:“汝为一人也不得。”
仰曰:“自古圣人尽皆如此。”
师曰:“大有人笑汝恁么祇对。”
仰曰:“解笑者是慧寂同参。”
师曰:“出头事作么生?”仰绕禅床一匝。
师曰:“裂破古今。”
一日,仰山、香严待立次,师曰:“过去、现在、未来,佛佛道同,人人得个解悦路。”
仰曰:“如何址人人解脱路?”
师回颐香严曰:“寂子借问,何不答伊?” 严曰:“若道过去、未来、现在,某甲却有个祇对处。
师曰:“子作么生祇对?”严珍重便出。
师却问仰山曰:“智闲自恁么祇对,还契寂子也无?”
仰曰:“不契。”
师曰:“子又作么生?”仰亦珍重出去。
师呵呵大笑曰:“如水乳合。”
师一日索门人呈语,乃曰:“声色外与吾相见。”
时有幽州鉴弘上座呈浯云:“不辞出来,那个人无眼?”师不肯。
仰山凡三度呈语,第一云:“见取不见取底。”
师云:“细如毫末,冷似雪霜。”
第二度云:“声色外谁求相见?”
师云:“只滞声闻方外榻。”
第三度云:“如两镜相照,于中无像。”
师云:“此语正也。我是你不是,早立像了也。”
仰山却问师:“某甲精神昏昧,拙于祇对,未审和尚于百丈师翁处作么生呈语?”
师云:“我于百丈先师处呈语云:‘如百干明镜鉴像,光影相照,尘尘刹刹各不相借。’”仰山于是礼拜。
师向仰山云:“有俗弟子将三束绢来与我赎钟子,欲与世人受福。”
仰云:“俗弟子则有绢与和尚赎钟子,和尚将何物酬他?”
师以柱杖敲床三下,云:“我将这个酬他。”
仰云:“若是这个,用作什么?”
帅又敲三下,云:“汝嫌这个作什么?”
仰云:“某甲不嫌这个,这个只是大家的。”
师云:“你既知是大家的,何得更就我觅物酬他?”
仰云:“只怪和尚把大家的行人事。”
师云:“汝不见达摩大师从西天来此土,亦将此物来人事,汝诸人尽是受他信物者。”
师坐次,仰山问:“和尚百年后,有人问先师法道,如何祇对?”
师曰:“一粥一饭。”
曰:“面前有人不肯又作么生?”
师曰:“作家师僧。”仰便礼拜。
师曰:“逄人不得错举。”
师问仰山:“生住异灭,汝作么生会?”
仰曰:“一念起时,不见有生住异灭。”
师曰:“子何得遣法?”
仰曰:“和尚适来问什么?”
师闩:“生住异灭。”
仰曰:“却唤作遣法。”
一日,师翘起一足,渭仰山曰:“我每曰得他负载,感伊不彻。”
仰曰:“当时给孤园中与此无别。”
师曰:“更须道始得。”
仰曰:“寒时与他袜着,也不为分外。”
师曰:“不负当初,于今已彻。”
仰曰:“恁么更要答话在。”
师曰:“道看。”
仰曰:“诚如是言。”
师曰:“如是!如是!”
师问仰山:“妙净明心,汝作么生会?”
仰日:“山河大地、日月星辰。”
师曰:“汝只得其事。”
仰曰:“和尚适来问什么?”
师曰:“妙净明心。”
仰曰:“唤作事,得么?”
师曰:“如是!如是!”
石霜会下有二禅客到,云:“此间无一人会禅。”
后普请搬柴,仰山见二禅客歇,将一撅柴问曰:“还道得么?”俱无对。
仰曰:“莫道无人会禅好。”仰归,举似师曰:“今日二禅客被慧寂勘破。”
师曰:“什么处被子勘破?”仰举前话。
师曰:“寂子又被吾勘破。”
师睡次,仰山问讯,师便回面向壁,仰曰:“和尚何得如此?”
师起曰:“我适来得一梦,你试为我圆看。”
仰取一盆水与师洗面。少顷,香严亦来问讯,师曰:“我适来得一梦,寂子为我圆了,汝更与我圆看。”严乃点一碗茶来。
师曰:“二子见解过于鹙子。”
师因泥壁次,李军容来,具公裳,直至师背后,端笏而立,师回首见,便侧泥盘作接泥势;李便转笏作进泥势,师便抛下泥盘,同归方丈。
僧问:“不作沩山一顶笠,无由得到莫徭村。如何是沩山一顶笠?”
师唤曰:“近前来!”僧近前,师与一踏。
上堂:“老僧百年后向山下作一头水牯牛,左胁下书五字,曰‘沩山僧某甲’,当恁么时,唤作沩山僧,又是水牯牛;唤作水牯牛,又是沩山僧。毕竟唤作什么即得?”仰山出礼拜而退。
云居膺代曰:“师无异号。”
资福宝曰:“当时但作此○相拓呈之。”
新罗和尚作此(外○内牛)相拓呈之,又曰:“同道者方知。”
芭蕉彻作此(外○内初)(外○内衣)(外○内佛)相拓呈之,又曰:“说也说了也,注也注了也,悟取好。”乃述偈曰:
不是沩山不是牛,一身两号实难酬。
离却两头应须道,如何道得出常流。
师敷扬宗教凡四十余年,达者不可胜数。大中七年正月九日,盥漱敷坐,怡然而寂,寿八十三,腊六十四,溢大圆禅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