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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通与人通 
2013-05-04 14:32:46 来源:清净莲海佛学网 作者: 【 】 浏览:355次 评论:0

圣严法师著


走在缺陷处处的人生道上      再谈走在缺陷处处的人生道上      人格在寂寞中升华      苍凉的人生      人心的安顿和自性的超脱      从人生的痛苦到人性的升华      从人与人间到解脱之路      怎样准备人生的最后      谈神通与人通      理想的社会      美丽的未来境界      宗教行为与宗教现象 一、宗教      宗教行为与宗教现象 二、宗教行为      宗教行为与宗教现象 三、宗教现象      东西方宗教的汇流      论佛教与基督教的同异      再论佛教与基督教的同异      人的佛教      佛教的孝道精神      佛教对福寿康宁的看法

 

走在缺陷处处的人生道上
 
 
一、人生的现实面

  
  我人生而为人,生而为生死不已而又无能解脱生死,无从得大自在的众生之一,这一人生境界的存在,其本身的现象及其所能产生的种种思想言行,就是一大虚妄和一大缺陷。所以在我人历史文化的演进上,在现实的社会活动和社会组织上,随时随处,只要有着人类生存的所在,不论群居与独处,人们都会存有一种「冲破现状」的冒进意念,以及其从事于冒进的努力。虽然由于教育环境和个人修养(生活──人格知识的修养)的不同,其冒进的意念和冒进的努力,有着善、恶、美、丑、积极创造和消极颓废(如不满现状或现实不能满足他的要求而变成疯癫,乃至自杀的人们)的种种差别,然而人们之想「冲破现状」的基本观念,却是一样的。可是不幸得很,人类自有生民以来,为了冲破现状,为了争取理想,经过了不知多少先民的努力,也不知努力了多少年代,时代虽然每在进步,现状也在不断演变,奈何人类的希望或理想,总是把人生的现实,远远拋在背后,使得生活于现实中的人们,永远也追赶不上,像这种步步移动的人类历史,和经常不能满足要求的人生境界,岂不就是人类生存的一大悲哀!因为人生乃至一切万物的存在,就是一大虚妄和一大缺陷,我人以虚妄不实的人生和缺陷处处的身心,去追求理想,创造理想,理想也就成了虚妄和缺陷,这种虚妄和缺陷的理想,即或有其完全变成事实的一天,但因它是虚妄而不是究竟,是缺陷而不是圆成,人类的生存,也就永远站在各个历史的立足点上,看理想之山的远景,却永远是停留在「站在此山看彼山高」的现实之中,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是最后最高境界的实现,却是一个不可知的无限期和无穷远了!
  

  由此可见,我人虽自觉实实在在、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生存在各自的现实之中,但是,试问︰我们的存在是存在于什么之上或什么之下呢?我们到底抓住了一些什么东西作为人类努力的最终目标?即使他是大哲学家,也是无从解答,因为古人发明的真理,到现在已有些变成了不是最高的真理。那么,我们看古人如此,后人之看我们,又何尝不然?所以庄子要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正因为庄子的慧力,不能穷究宇宙界和人生界的一切事物而加以认识辨别和解答,所以他说「知也无涯」,以为用我人短短而极为有限的生命,要懂得一切的事物,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否则的话只有强不知以为知的病害而已。为什么呢?因为庄子虽是中国思想史上一位杰出的大思想家,但他依旧还是一个人。所以庄子还有这样的一段话︰「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磨,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恭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这一段话说得非常哀痛,是一种不知生前,尤其是我人非死不可而又不知死后的哀痛!可知人生是一大虚妄一大缺陷,也是一大无知,请我们各自反问︰我对我们地球所处的太空世界的天文知识,懂了多少?恐怕即使你是当今权威的天文学家,也会觉得对于天体的知识,幼稚得非常可怜!我对我所生存的地球,认识了多少?对人类整个的历史文化,知道了多少?对民族和国家,明白了多少?对社会环境,清楚了多少?对父母子女和亲戚朋友,了解了多少?乃至我对自己的优点和缺点、美德和罪恶,又觉察了多少?至于我人的生前和死后,自不必说了。单问这些,我们就可发现自己的所知,几乎即等于无知了!所以圣人而如中国的孔子,还要「入太庙每事问」,以为「三人行必有我师」而主张「不耻下问」,正因自知无知,才能虚怀若谷地去「敏而好学」,可是,人总是人,所谓学到老学不了,人之学与不学,只是小无知与大无知,小缺陷与大缺陷之别,缺陷终究还是缺陷。
  
  

二、佛教的人生观

  
  然而,人生之可贵与人生之庄严,竟又全部表现在这一自知无知的自知缺陷,而来力求充实和弥补的精神之上,由此,人类的历史才有进化,由渐次的进化而形成人类的文化和文明,例如笔者之能着手于这篇文字的写作,也是出于这一缺陷的迫促,虽然笔者自己便是一个缺陷的存在。因为自知缺陷,而来力求弥补缺陷,总比不来弥补的好,不过有的人的弥补方法是自我安慰的自圆其说,好象掩耳盗铃或鸵鸟的心理一样,只要把耳朵塞起来,将脑袋闷下去,就觉得安全自在了(如西方的宗教徒)。有的人的弥补方法是以缺陷的本身去补充缺陷(如世间的大思想家和大科学家)。有的人却是叫人以摆脱缺陷而来弥补缺陷,实际上,也只有完全摆脱了缺陷,才是真正的没有缺陷,因为人生就是一大缺陷,所以只有超出了生死界限,才有达到真正圆满的希望,那么,释迦世尊说法四十余年,就是说的教人超出人生生死界限的种种方法了。
  

  同时,正因为佛教的思想,是叫我人超脱人生生死的大缺陷网或大虚妄海,所以就引起了许多思想家的非难和指责,以为佛教要人摆脱人生生死的现实状态,而去追求一个不生不死的涅槃境界,无疑是表明了佛教的人生观,是厌世消极而逃避现实不敢面对现实的一种思想,例如近世的实验主义哲学家威廉.詹姆士(WilliamJames西元一八四二─一九一○)年,就曾这样批评过佛教︰「佛家的涅槃,其实只不过免去了尘世的无穷冒险生活。那些印度人,那些佛教徒,其实只是一班懦夫,他们怕经验,怕生活……他们听见了多元的淑世主义,牙齿都打颤了,胸口的心也骇得冰冷了。」(《实验主义》二九一─二九三页)他又说出他自己的主张︰「我吗?我是愿意承认这个世界是真正危险的,是须要冒险的;我绝不退缩,我绝不说『我不干了。』」(《实验主义》二九六页)关于这一点,我们不必说是詹姆士的无知或武断,只因为他是十九世纪末叶、二十世纪初期的美国人,他对于佛教的陌生,是因佛教的思想文化,在西方世界中的传播,尚在萌芽期间。所以詹姆士的曲解佛教,我们不必诃责,我们只希望詹姆士的学生以及他们的同路人,本着探求真理的宗旨,对于佛教的思想来细心研究一番。比如佛教既然消极逃世,释迦牟尼在成佛之后,为什么不立即进入涅槃,而要苦口婆心,往返跋涉地说法度众?佛教既然是厌世而又不敢面对现实和正视现实的,佛教中的诸佛菩萨,怎么又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悲心大愿?这一悲心大愿,又何止是一般所谓冒险的精神所能相比相望?因为佛教虽然主张出世,但其出世的方法,却在入世,唯有入世最深,而且是作纵横面的一往深入,才会穿过世间冒出世间的界限,而进入出世的境界。如果说世间是一个大球体,那么佛教的出世,并不是我人站在一个空间的立足点上,单独直升而像直升喷射机样地向上飞腾,乃是叫人深入球体的每一个部分,穿透了球体,先能在球体之中做大活动和大开垦,而达到了游刃有余的程度之后,才是超出世间或人生生死的时候(请参阅〈人心的安顿和自性的超脱〉一文)。可见,我人要成佛,要得大自在、大解脱、大究竟、大圆满──大实在和大满足,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奈何,一般学人之不能对于佛教做深入的研究,只在表面上以各自的见解和心量来看佛教,曲解与误解,实属难免!即连一些自命为学佛修行的佛教徒们,也难免没有这一可能。
  
  

三、救世的思想家

  
  为了人类的现实问题,层出不穷地困扰着整个的人类生活,故在「冲破现状」的意念之下,给我们人类的历史,激出了许多杰出的思想家──宗教家、哲学家、科学家、政治家……。他们都能本着扶倾济危、解困救厄的心意,为人类的病痛和人类社会的病态,开出了各自所以为对症下药的方案。这一种心怀,站在人生求出路求落实的观点上说,都是值得赞美,也值得庆幸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们当今的社会情状,能不能和其他类别的动物世界有些什么两样或高尚,实在是个很大的问题!可是,历史慢慢久远了,思想家渐渐增多了,他们各自为人生开出的方案或出路,也跟着增多了。这些种种的方案和出路,摆在人类大众的面前,正像将一大盘品质、色彩、大小、形状各各不同的糖果摆在一群初初进入幼稚园的小朋友面前,琳琅满目,蔚为人类文化的壮观镜头。使得绝大多数的人们,真不知道何去何从,看起来样样都有它的道理,好象每一粒糖,都会使得小朋友产生出来甜的感觉,即使是裹着糖衣的毒药,然在没有中毒死亡之前,根本辨别不出它会叫人中毒。为什么呢?岂不是因了人类的无知?孔子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孙中山先生主张「知难行易」,绝大多数的人们,确实如此,即使被历史公认为先知先觉的人物,又何尝超出了这一「不知所从」的心理现象,任便他们已为人生问题开出了若干个似是而非的出路,但有更多更多的问题,他们仍然觉得莫名其妙!因为人的本身就是一个大缺陷,要从大缺陷中觅取大满足,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尽管摆在人类面前的是一个大无限的大缺陷,但是人类的意志,总是不会放弃了觅取一个大满足的希望和努力,这也就是人类之所以能够繁荣绵延而不亡族灭种的主要原因,因为大家都希望生存,且还要求生存得更安全更美满和更有意义,凭着这一要求生存的意志,才造成了人类的世界和人类的历史,所以中山先生的历史观,是着重在「生」的一个意义之上,而被称为「唯生史观」或「民生史观」。可是不幸得很,在这一个要求生存而又要求满足的情形之下,人类的文化固然在逐渐升华了,同时人类的安全问题,也越来越严重了,因为「求满足」的欲望,迫使人们发狂,引起一些丧心病狂者的抢劫侵略和奴役。直到目前为止,在每一个国家政府或社会体系之中,虽各有其法律制度,维护着各该单元中的每一分子的权益和安全。然而,放眼看去,如今国际社会的激烈竞争,岂不正在准备随时拿出核子武器来,毁灭我们的人类世界吗?这一战争的威胁,比起洪水猛兽对于我们原始祖先的威胁,岂不更为严重!更为可怕!
  

  这一空前的威胁固然可怕,但其威胁的原始意识或原动力之产生的当初,又未尝不是为了增进人类的幸福和拯救人类的苦难,比如共产主义之产生,在马克斯的当时,因为他自己穷,受了穷困的压迫,并且又同情西方世界产业革命后的劳工生活,工资之低,工作时间之长,工人生活之毫无保障,特别是童工的惨状。马克斯想要冲破这一不合理的现象,才产生了他的阶级意识的共产思想,想不到他的这一思想,竟会引起了当代思潮的重大变化!又如基督教的产生,是因为以色列的民族英雄摩西,为了要使他的民族脱离埃及的奴役,才假借一个叫作耶和华的民族保护神,作为民族运动的号召,而使流亡在埃及的以色列人民一致团结起来,逃出了埃及王的权力统治。这个出发点,未始不是可歌可泣的壮举,然而他以宗教的迷信而大肆屠杀埃及的臣民(如《旧约.出埃及记》所载),却是这一壮举的反动了。及至耶稣出世,根据犹太教而创立基督教以后,耶稣本人,固为犹太教所迫害,而在基督教抬头之后,竟又反过来数次狠狠地屠杀了犹太教徒。同信一个上帝,同是一个上帝(是基督教的说法)所创造的儿女,彼此残杀,竟会如此之惨!
  

  正因为大家都有缺陷,所以大家都想求满足、求发展,而又不能沟通彼此的愿望,共同协力,来向一个目标迈进,所以才有人与人间的纷争,才无法求得一个永久的和平。人类世界的思想太多了,每一种思想都代表着一种渴望求其实践(不一定就能实现)的主义,同时也可能潜在着一种给予人类的危机。人是一个缺陷,缺陷创出的缺陷,那么缺陷的本身,就是一个危机──假如当在发觉危机尚未成熟之前,而不能予以及时改进或避免的话。譬如美国独立之后而影响成功的法国大革命,是欧洲史上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壮举,争自由,争平等,讲博爱,可是因误用自由平等,而死在自由平等之中的人又不知多少,有名的罗兰夫人,便是因此牺牲而成名!余如林肯解放黑奴,终死于黑人之手;甘地为印度独立而努力了一辈子,临了竟被他自己的同胞刺杀!因为有了缺陷的人,一方面想自求满足,另一方面又不能发现一个或一样足可满足自己要求的人物,事实上也的确没有一样东西,能够真正地来满足任何人的所有要求。所以历史上的圣贤,也不能没有如此的遭遇,如佛教的释迦世尊,他的法身固属满觉圆通的无漏境界,可是佛的人身仍为有漏,释迦世尊会排泄如常人一样的便溺,也会衰老死去,也会头痛,也有人对他不满与愤恨,而想加害于他;中国的孔子,他自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故在孙叔、武叔看来,孔子还不及他的学生子贡来得贤明;耶稣对基督教徒而言,是极为神圣崇高,但当耶稣受难遇害时,被行刑者置于两个强盗中间,而且加于轻言戏笑与侮辱。

  
  因此,任便世间代代有人歌颂完人圣人,和追求那些完人和圣人的境界,但是人人只能自许为向往圣贤的圣贤之徒,而不得自称其本身就是圣贤。有人以为「圣域无止境」,因此而有儒家所说︰「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安慰话来。
  

  如果要把现有的一切思想(包括宗教思想),摆在「圆成」或「圆满」的天平秤上衡量一下,以照笔者的看法,除了佛教的思想能够胜任之外,实在没有一个撑得起来。虽然佛教的思想,在时代的眼光中,仍然需要做一番凝聚和开发的工作,亦如在佛灭之后约五百年的光景,印度之有龙树(N?g?rjuna)、马鸣(A?vaghosa)及天亲(Vasubandhu)、无着(Asa?ga)等之对于佛教思想的再肯定与再发明。但是佛教基本思想的稳固性质和究竟价值,是历久常新的。佛教不必乞灵于任何的神秘和权力,仍能解答任何一切的问题,犹可圆融无碍,佛法是从佛的大觉智海之中流露出来,所以能够圆融无碍,对宇宙界的自然现象,对人生界的伦理关系,不偏不废,也不执不着。最大的发现是「缘生论」的物理观和生命观。一切的一切,在佛法的眼中看来,毫无神秘可言,无论什么事物,只要它的因素够了,便会形成它的结果,那是必然的而非偶然的。同时,佛教的最后境界是圆成,圆成的毕竟观念,却是无形无相而又如《圆觉经》所说︰「圆裹三世,一切平等,清净不动」的。实际上,我人也唯有完全放弃了现有的身心境界,和身心所处的境界,才是彻头彻尾拋开了人生的缺陷,而迈入圆融无碍的境界。这一境界在人们粗看起来,似乎是逃世的。然而笔者在前面说过︰「唯有入世最深,而且是作纵横面的一往深入,才会穿过世间冒出世间的界限,而进入出世的界境。」由此可见,为了真正的满足,就不得不设法拋掉现实的缺陷,拋掉缺陷,便即拋掉人生,要拋掉人生,又不得不先来肯定了人生,深入人生而期通过人生,再超出人生。所以佛法的宗旨在教人出世,而出世的方法,则在教人更为积极地入世了。
  
  

四、东西方各说各话

  
  佛教以外的其他思想,没有一种是能够彻上彻下圆通无碍的,不是出于武断,便是诉诸神秘,最开通的思想也不能不有所存疑。其中除了如唯物思想之绝对武断之外,还有一个共通的特性︰相信创造主或自然神的存在。西方的宗教家或基督教的经院派哲学家,固然相信有个上帝创造了万物,也主宰着万物。即使自古代希腊的苏格拉底到今日英国的罗素为止,他们的心中,也各有各的上帝的观念,虽然他们是泛神论或是接近于泛神论的有神论者。如泛神论的代表,斯宾诺莎的上帝,并不同于基督教的上帝之能生杀予夺,而是一个只能自爱和被爱的上帝,上帝既无法爱人,人也不可以爱上帝而希望上帝也应该来爱他作为报酬。泛神论者的上帝,是大自然的代表意义,因为他们识不透大自然的奥妙,自身又处在这个大自然之中,所以把大自然神格化了起来,又因为明明知道大自然的对于人类意志虽有阻碍之处,却不会绝对主宰,尤其西方人的思想中(非基督教思想)以为人类是可以慢慢征服自然的(故有种种科学的努力和成就),人类前途的命运好坏,全看人类自己的努力改进与否而定。所以不能承认上帝有任何的权威作用。再说我们的中国,中国的孔子,是一位人文主义的大思想家,他除了人生社会的伦理问题,绝少谈到人生以外的形而上学。所以孔子要「不语怪力乱神」,要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他对于生前死后的问题,总是存而不论的。孔子虽主张「慎终追远」,但其追思的意义并不代表他承认人死之后还有灵魂,只是给死者的恭敬及予生者的安慰。所以他对祭神的观念也是「祀神如神在」的,而不是肯定真有神的存在。原因在他所以为的「未知生,焉知死」的存疑观点之上。可是孔子对于天与命的观念,又特别重视,我们在《论语》中可以看到好些有关天命的记载,例如「五十而知天命」,「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不知命,无以为君子」,「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又有单讲到天字的,如孔子去见了卫灵公的夫人南子,而子路不高兴,孔子便发誓说︰「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又有「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与予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颜渊死,子卅︰噫!天丧予,天丧予!」「子卅︰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我们看了这些语句,可以明白,孔子的天与命,有点类似于西方哲学中的泛神观念,孔子的思想,一方面积极努力人生的奋斗,而不仰鬼神之助,另一方面孔子又因本身的无知(人生的缺陷),面对着宇宙和生命的无限,太多太多的问题,无法从他的知识经验中得到答案,所以又不得不提出一个天和命的观念,作为无可奈何的心理安慰,孔子以「天」「命」「仁」看同一体的数面,所以到了《中庸》上的一开头,就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既然说天命即是性,而人性本善,善即近仁,能仁便可尽性。那么,儒家所讲的天命或天道,就是宇宙万物的本然或本体了,所谓「知命」,也只是知道顺应着宇宙万物的本然之本性,去生存活动罢了,说简单一些,知命便是听从我人的自性发展而去发展。可见这是近似泛神论的一种观念,因为泛神论以为宇宙万物都是上帝的一部分,儒家则以为天是万物的本性,人性是本性的一部分,同时也可将此一部分之人性,融入于整个的本性之中,这就叫作尽性。从这一点,我们可以知道哲学家和中国儒家的上帝,绝不是基督教的上帝,基督教虽然经过中古时代许多教士的努力,在亚里斯多德及柏拉图等的思想中借用了若干哲学理论,形成了基督教的神学,可是若将基督教的上帝拿来放在哲学的面前,就无法站得住脚了。

  
  至于佛教,笔者于二年以前,也以为佛教是泛神论的,其实那是笔者的无知与武断,佛教虽有近似泛神论之处,但却竟是彻底的无神论者。因在佛教的观念中,宇宙万物──诸法万有,是平等自如,而又自如不动的,所谓法性法尔,佛陀不以为他的说法是创造,也不承认有任何东西可来创造什么东西,这一点是不同于基督教的,所以称无神;佛教不以为宇宙之中还有一个什么真正本体的存在,也不以为我人仅是宇宙中的一部分,这是不同于泛神论的,故而仍属无神。可是,泛神论以为我人可以化于无限的宇宙之中,也能成为无限;佛教的佛性,我人到达成佛之时,佛性也是遍满一切,如来如去,无所不在的,这一点,又像泛神论了。佛性是人人都有的,成佛是个别成佛的,成佛之后,又是各各有其名号国土的,成佛是众生各个自性的升华,升华之后,虽能融入法界的无限之中,仍可有其个别独立的价值,这与泛神论者以为的一融入无限,便消失于无限之中,而不复再有个别独立的价值可言,又不同了。可见佛教是近于泛神论而是无神论的。

  
  在这里,笔者希望顺便说一说宗教间之神与神的分别,以资澄清一下我人对于神的观念。粗看起来,无论是一神论或无神论的宗教,都有多神论的嫌疑。比如基督教是众所周知的一神宗教,可是在基督教的观念中,并不以为除了他们的上帝以外,不再有任何神明了,不过基督教以为除了他们的上帝之外,其他的神明都是恶魔罢了。再说佛教,不主张有个创造主或主宰神,所以是无神。然而,我们在佛经里面,又可看到许许多多的神名神号,故而佛教徒绝不可说佛教是不讲神的,其关键所在,只是佛教的神是三界之中众生界里的一种类别,不像基督教所说的创造神,同时也不如基督教所说的恶魔而已。佛教之中虽也有魔鬼的名称,不过佛教的魔与鬼,绝不会如基督教所说的魔鬼那样,永远是魔鬼,永远没有转变的机会,也将永远要被上帝扔在炼狱中受苦。佛教所说的魔与鬼是有希望超升,也有希望成佛的。佛教之伟大处,亦正在此,既不强调神秘的权威,也不敌视任何一个众生。在此,笔者还要加以说明︰佛教的无神,绝不相同于中国史上如范缜、司马光等所主张的无神,也不同于今日共产党徒所说的无神。他们的无神,是不相信除了物理的自然行动之外,还有精神或灵魂的存在,佛教的无神,只是不承认宇宙万物尚还有个创造主或主宰神的存在,所以此无神不是彼无神。

  
  现在,我们可以检讨一下上面所说的几种思想,究竟那种比较落实可靠?首先我们不要忘了,人生就是一大缺陷,从缺陷中开发出来的思想,虽也可以弥补一部分缺陷,但是缺陷之中,必然含有危险的成分。基督教的思想,乃是鸵鸟型的,为了困恼于现实的痛苦,便梦想一个上帝的天国,他们对于解除人类痛苦的意见,不是开发人生的价值或改善现实的社会,而是把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天国里,以为受洗了的基督徒,死后可望逃避痛苦而进入天国。事实上,我们虽可不妨承认有个天国的存在,然而不靠自己的努力,单凭一次受洗而想得到上帝的赦罪和拯救,在理智上似乎是无法解答的,正如人之犯罪,不去将功赎罪,只凭人事关系,就可变成无罪,在制度上轨道的社会里是不会产生的。如说那是一种信仰的精神安慰,那么它与鸵鸟之将脑袋埋进土里,就以为它的生命有了安全的想法,又有什么不同!也许基督徒们对于这一判断要提出抗议,他们总以为耶稣即是上帝的道成肉身,耶稣是究竟圆满的人,不可能有缺陷,耶稣的话也不会有缺陷。那么笔者希望抄录一段耶稣死时的记载︰「钉他在十字架上……他们又把两个强盗和他同钉十字架,一个在右边,一个在左边。……祭司长和文士也这样戏弄他,彼此说︰他救了别人,不能救自己……耶稣大声喊着说︰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为什么离弃我?」这段话见于《新约》的〈马可〉及〈马太〉两福音中,我们看了以后,除对耶稣之被钉十字架而感到悲怆和同情之外,又可证明耶稣本人并非即是上帝的道成肉身,否则当其临难之时怎会又叫上帝而且表示上帝已经离弃了他?可见耶稣其人并非毫无缺陷,如无缺陷,则其绝对不会对于遇难而感到恐惧。

  
  西方正统的哲学思想──是指由古希腊沿革发展下来的哲学思想。我们谈到西方文化思想,便很容易联想到了科学问题,不过科学一词,通常被哲学家们看成哲学的分门别类,所以科学是出自哲学的子体,哲学才是科学的母体,如谈西方的哲学思想,自也包括了西方的科学思想。但是不幸得很,西方哲学主张人类可能征服自然,到达这一倾向的强弩之末,人类便开始物化了,人要利用万物,人也被看成了万物之一而来当作物件利用。如美国的现状,他们忙着赚钱,也忙着花钱;他们在工作时固然紧张,在娱乐时也不例外,可以说美国人的日常生活,都是在极其紧张和高压的气氛中度过来的,像这样的生活情态,能够维持多久而不发生血管爆破的中风绝症,实在很难想象!其中的危机,是在人类要以缺陷来补充缺陷,以缺陷的人类作为而想满足缺陷的人类生活,越补越觉不满,越不满越感缺陷,到最后,就难免会像不会调琴的人把琴弦越调越紧,紧到不能再紧之时,弦线也就断了!因此,到目前为止,已有许多西方人在向往东方人的生活情调了。

  
  那么,我们的东方,究竟又如何了呢?东方有两股思想主流,一是中国儒家的,一是印度佛教的,在中国还有一股道家思想的旁流。(西周诸家的思想,除儒道二家之外,无大历史的影响,故不谈)

  
  我们先说儒家的思想,儒家的思想对于中国人而成为中国人的造型上面,贡献很大,尤其中华民族虽经几千年的历史,在内忧外患的消长变乱之中,仍然屹然立足于世界之上,儒家之功不可埋没。可是儒家的思想,虽着重现实的人生,而开出积极进取的一面,奈因人类的本身就是个缺陷,儒家所开出的精神,自也不能没有它的缺陷,便是因为受了知识范围的束缚,只能教人应该积极进取,应该勇往直前,应该成仁取义,但却不能进一步地说出为什么要应该?应该了是如何?不去应该,又是怎样?说得明白一些,儒家的思想是很现实的,但在这个现实的两头──生前与死后,来处与去路,却无法得到交代。从大体上说,儒家的人生归宿,是寄托在所谓「大我」──自己的、自己民族的,乃至整个人类的后代子孙身上。也就是希望把自己这个曾经存在的生命,向后代子孙身上去凝聚或团结。所以孔子要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所谓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孔子虽不想于在生之时去沽名钓誉,但在死后,却以为如不称名于后世,就不能算是一个君子。孔子为什么会有这种思想?因为他的安慰处,就在这里,如果连这点安慰也没有,岂不觉得如此的人生太空虚也太无聊呢!孔子未能透过人生生死的界限,来替人生开出一条更为积极的路向,所以只能希望人做圣贤而不能进一步使人非做圣贤不可;不做圣贤而做小人,孔子只能说他朽木不可雕,却无法指出成了朽木的人会有怎样的后果?同时,孔子主张将安慰寄托于后代子孙的身上,中国人的脑海里也因此而形成了一种并不太好的观念︰把自己的财势遗留给自己的儿孙,希望自己的子子孙孙都能因了自己所遗的财势而安富尊荣;为了顾全其子子孙孙的生活问题,便不得不去想尽办法,增长自己的财势(这一思想在西方人的观念中,并非没有,但总没有中国之甚且深)。可是,历史的事实告诉我们,秦始皇希望他的万代子孙都做皇帝,然到二世胡亥,秦的统治就完了;还有其他的开国君主,往往于大功告成之后,大杀功臣以巩固他们王朝的命运,但却从未有过一个永不雕谢的王朝!其实,我是人,我的儿孙也该是人,那么我能找到生活的依靠,我的儿孙岂不也有同样的可能?如果儿孙皆靠祖上的遗产生活,我们的社会也就少了若干人的生产而多了若干人的消费,这种现象实在不是一个健康的社会所该有的,中国社会之不及西方国家,原因诚然很多,这一观念之为害,似也正是其中的原因之一。但是,我们能怪孔子吗?孔子也是出自他的无可奈何啊!同时,我们也不能忽略,中国是农业社会,农业社会则宜于大家族制的发展,这一自然形成的制度,又是基于伦理的观念之上,儒家之倡五伦,对于中国社会的安定之功,实在很大,不过一到后来,由五伦而仅重父子一伦(也是片面的)之后,社会风气也就失去了重心,于此可见,世间之学说,有其利必能成其弊了。再说中国思想的旁流──道家。道家的思想,在积极方面讲,它给了中国人的一种生活的艺术,那就是教人养成一种怡然自得和随遇而安的心境。近人钱穆先生说︰庄子的理想人生是要人各自约限于自己的分际之内,不必再有所向往。郭象(其对注解《庄子》的功劳很大)说得更好︰「茍各足于其性,则秋毫不独小其小,泰山不独大其大矣。……无大无小,无寿无夭。是以蟪蛄不羡大桩,而欣然自得,斥鷃不贵天池,而荣愿以足。茍足于天然,而安其性命,故虽天地未足为寿,而与我并生;万物未足为异,而与我同得。则天地之失又何不并,万物之得又何不一哉?」这段话的意思是在叫人知足和满足。叫人不要向外追求,只要朝内禀性,性满性足虽小亦足,若性有所亏则虽大亦缺。这与儒家所说的「知命」,似有相通之处,使得人生的努力和理想,有个缓冲的余地。可是道家在消极方面,给予中国人的遗毒,也着实不浅,如庄子说︰「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像这样的态度,简直是个乡愿了。《庄子》上又有一段很美的文章︰「平易恬淡,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故卅︰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不为福先,不为祸始,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神纯粹,其魂不罢。虚无恬淡,乃合天德。」像这样的人生境界,的确恬淡的可爱,可是,人之更可爱处,是在力求向上的意志,我们在这一段文字之中,却找不出一点主动进取的意义。在这种思想的潜移默化之下,就养成了「得过且过」与「满不在乎」的茍安心理和颓废意识,如说庄子的思想也能给予人一种努力的目标的话,那该是他所说的至人或神人了︰「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但是,中国人的隐遁深山不问人世间事的思想,就从这里来的,辟谷烧丹和养气长生的古怪行为与古怪风尚,也是来自这里。事实上,这是庄子的一个理想境界而已,庄子希望人能「合天德」「守天全」,之后可以「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可是,庄子的理想尽管好,而庄子本人,却并不就是到了这一境界的人,他说真人是「不知悦生,不知恶死」的,然当他丧妻之时,竟又哀感而无法自制了。可见庄子还是一个活泼生动的凡人,而不是他所说的神人或真人了。庄子既然是人,人就不能没有缺陷,所以我们对于庄子的看法,除了同情他的可爱处,却不必痛斥他的消极点,这是人生共通的忧患啊!
  

  道家的另一思想──老子给予中国人的消极心理,也很不浅,比如老子根据「物极必反」和「否极泰来」的原则,主张︰「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知其荣,守其辱。」主张︰「曲则全,枉则直,漥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老子总以物理的眼光看宇宙万物之生灭变幻,总以为物壮则老,老则衰,衰则败,败之极又复为生而壮而老。所以叫人要守物势相反的一端,待机而取,因而近人钱穆先生要说老子是个精于打算的机会主义者。可是老子服膺他自己的思想,也许能够做到「道常无为,而无不为」的地步,一般的人却不能了,却只知守于劣势的现状下,等待优势机会的来临,而不知凭其自己的力量去迎接机会和开发机会了。这对中国人的创造意识,实在是个很大的泄气洞。尤其老子只看到了物理循回的原则,却没有认识精神动向的特质,因为物理界的现象,固属生住异灭、灭生住异地交错流转不已,精神则并不尽然,精神可以有周期的变动,也可以有一直向上的升华,而且只有一直向上而达于无极无限的圆成大觉,才是人类精神的最大特性和可贵之处。我们举个很浅的例子,人渐渐老了,生理各部的机能,也渐渐衰弱,渐渐不堪负荷了,这是证明物壮则老的原则没有错,可是有些人的思想,却不会因为人的衰老而衰老的,相反地,多数的大思想家,越到他们的晚年,他们的思想则越发成熟,对于人类的贡献也越加伟大。
  

  人之有老死,不是精神的老死,乃是物体生理的衰败,精神(在佛教称为识或如来藏)虽因生理的衰败而离开躯体,但是躯体之死并非即是精神之死,以照佛教的观念,人死之后,人的精神仍然有其应有的归依或投靠。不过这些道理,绝对不是老子的思想所能明白。所以我们只能讨论老子的缺陷,却不必臭骂老子的缺陷。
  
  

五、小结
  

  以上所举各种思想的缺陷,并非笔者对于那些思想的攻击,而是藉此证明人生的缺陷,由缺陷的人生开发出来的思想,也就不能没有缺陷。就以佛教来说,佛陀的境界当然不会有缺陷,由佛陀的境界,用嘴巴说出来成了语文名相,因为世间的语文名相,是由人起,人有缺陷,人类的语文名相就有缺陷,以有了缺陷的语文名相来表达佛陀的境界,所表达的东西也就不能没有一些缺陷了。因有这个缘故,东方人虽多信佛,信佛者又不能没有弊病,因为各人心中所有对于佛的印象和憧憬,绝对不是真正佛陀的境界,佛的境界,只有佛与佛间,才能知道,我人知道的佛,只是一种幻象而已!我人本着佛的种种言教去信佛学佛,也只是一些方便法门罢了。
  

  但是我们应该明白,佛教之不同于其他的思想而又超出于其他的思想之上者,正是因为佛教的思想,能够直下承当,和当下指明世法之虚妄不实;更可承认,如佛法而着于世法之中,佛法也是虚妄不实。(一九五八年十二月于新店,刊于《海潮音》杂志四○卷一及二期)
 
 

再谈走在缺陷处处的人生道上
 
 
一、人类的通性

  
  对于现实的不满意或不满足,乃是人之常情,甚至乃是人之通性,人类之有进化,之有文明,之有历史,全在这一不满的要求和情绪下所产生;人类的先民,自穴居野处的原始──跟兽类相同而也近乎野兽的生活,到所谓「钻木取火」(这是中国的神话,但也确能代表人类进化史上的一个阶段,而且还是一个伟大的阶段),而利用了火,由用木柴取火而到发掘地层下的煤油、煤炭作为燃料,又是一个漫长的阶段,及至今日以煤炭发电,水力发电,而到以原子能发电生热,作为大时代中一切大小工业的原动力。这些一直向前进步的现象,如果不是人类对其所处现状的不满,那是产生不了的。即如今日美国与苏联的太空计画火箭发射的竞争,也在这一不满的情绪中产生,苏联共产党徒不满意目前已有的成就,要想控制全世界的所有土地和人民,所以不能不在武器的发明上求其领先美国,美国为了自身的安全,又不能不接受苏联在科学武器上的挑战,既接受挑战,便不能不求满足于现有的科学成就而从事于马拉松式的竞赛。
  

  我们的历史就在这样紧张竞争的气氛中写下来,也将继续如此地写下去;我们的祖先,一代一代地生于紧张竞争之中,长于紧张竞争之中,也老死于紧张竞争之中,我们的后代子孙,当也不会越出这一自然律则的范围。这是可喜的,但也是可悲的。不满现状,致使人类的世界更繁荣更美丽,人类的生活更富有更舒适,人类的文化也将更接近更融通,可望出现一个所谓「大同」的局面,所以可喜。由于人之不满现实,产生种种要求或欲望,人的要求之中,或有满足的时候与满足的部分,例如人要吃饭,吃饱之后便是满足之时,但这满足,绝对不能一次满足便成永远满足,所以这是暂时的满足;且吃饭虽能使得全身受用,却不能说因为胃部的满足,连其他的眼耳鼻身(包括四肢)都感到满足。正因如此,人类的要求,永远也不可能达到一个经济学上所说的边际效用的境地。所谓欲无止境,如果说一个欲望便是一把火炬,那么火炬可以照明,可以寄人于生命的希望或未来的远景。
  

  但如火炬多了,一个要求变成一把火炬,无量无数没有止境的要求,变成了无量无数没有止境的火炬,重重层层将我人围在其中,我人岂不要被熊熊的烈火烧成焦炭?正像孙悟空经过火焰山,凭他从八卦炉里炼出来的身体,也给烧得好看!事实上,人类之中的绝对多数,都在这种火焰山似地欲望之海中生存,也在其中昏沉,从生到死。从呱呱坠地之后,要求奶吃,要求父母之抚爱,要求长大,要求异性,要求事业,要求金钱,要求荣誉,要求权力,要求儿女,要求晚景的安乐,乃至要求死时的哀荣和死后的所谓「流芳千古」。人会饿,所以要吃,而且要吃得饱吃得好,乃至希望能永远吃得饱,永远吃得好;人会怕热,也会怕冷和怕受意外的损失,所以要求房子住,要求衣服穿,而且希望住得舒适愉快和精美华丽,穿得舒适愉快和精美华丽,乃至希望永远如此永远向上向好地发展下去;人会行动,所以要走路,要求走得更快更舒适和更安全;人会感到空虚和寂寞,所以要求伴侣,要求异性,而且要求漂亮多情又加温柔的异性伴侣;进一步则要求权力和名位来满足自己的空虚和寂寞;人会……所以……因为人们会老会死,所以又得要求死后的不朽,于是天人合一的观念出现了,上帝之国的宗教也出现了(事实上凡有要求,便不会满足的)。人们就在这种一个接着一个,一个包着一个,又各各通连着无数个的欲望中讨生活,始终没有一个空闲的机会,来给自己轻松的休息一番(这一休息,当指无念无作的解脱自在而言),又因为各人各自的欲望之无限地追求,便不能不妨害他人的追求,由妨害而产生斗争,由斗争而演成流血事件的扩大,而变成集体战争、民族战争,而到本世纪来的世界战争,所以要说可悲!
  
  

二、瞬变的万花筒

  
  以照佛法来说,凡是有形相有作为,看得见摸得着,听得出嗅得到和感得及的种种现象,都是不究竟或不圆满的,因为世界的事物,生生不已也死死不已,一切都实在的,一切也是空的,所谓「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世间的现象,正如小孩子玩的万花筒一样,不断地将筒转动,不断地向筒内看,筒内的花样也不断地变化。其实那些花样,不过是一些简单的彩色碎片而已,但以各种角度和位置的变更配合起来,就觉得真像有无数的花样在筒中出现了,当然,那些花样,只是临时假合,偶一转动,花样就会立即变样。那么我们生而为人,在这个形相显著而又呆笨的世界上为人,这人的本身,就是一个缺陷,尽管古往今来,产生了多少宗教家、思想家和各种发明家,但他们的宗教、思想、发明,由人产生而仍落于人间,它就不能没有缺陷,故我敢说,我们以前不曾有过绝对圆满的事物出现,现在是如此,将来也是如此。基督教说上帝依照他自己的形像造人,当他把人造出之后,竟又不像上帝,若照基督教的观点去看,实在有失上帝的威信,因为上帝即是真理道路和生命,他竟连一个雕塑工匠的资格都不够。上帝的手不能听从上帝的心意,正像一个幼稚园的儿童,拿起一枝蜡笔,心里想在纸片上画出一只小狗,但在画完之后,便发觉那只玩艺,根本不像真实的小狗,却又仍然有一点点形似小狗。所以上帝比照他自己的形像造人,几乎造出了百分之一百而又偏偏不像他自己的所谓「罪人」,致使害得他被钉在十字架上(基督教以耶稣即是上帝),以替人类赎罪。事实上,我们纵可承认有一个类似基督教的上帝的存在,但以超自然的绝对真理,而落入了世间的凡事凡物和凡人之中,也就不是绝对真理而成了相对或比较的真理。可惜基督教从未有过这样的观念,否则耶稣便不会自称他就是真理道路和生命了。基督教徒们相传:耶稣死后三天复活了,而且连那曾被钉死的尸体,也从坟墓里爬起来,回到天父的天国去了,凭一个父母生出而靠食物养成的肉体,竟会复活!竟会升天?但我以为耶稣的复活是真实的,不过不是尸体的复活,而是精神的复活,复活在信徒的心中,不是复活在耶稣的坟墓里。因为世间的事物,有其出现,亦必有消失,这是自然的律则,何独耶稣例外?
  

  这在佛教,就没有这样的说法。佛陀常说佛的境界,唯有佛才知道,唯有佛才领略,而且也是「不可说不可说的」,因为一说出来,就成了世间的语言名相,一成了世间的语言名相,那就早已脱离了佛的境界。所以绝对的真理──诸法实相或真如,不可能在我们的世间出现;所以佛陀成佛之后,佛的肉身仍旧跟凡夫的一样,一样是一只臭皮袋子,袋子里装满了已经臭的和必将臭的,如不荼毗,且也必将变成蛆虫和腐蚀菌类的大餐馆的肌肉、脂肪、血液、骨胳、粗细经脉和大小神经。正因为佛的肉身也跟凡夫的肉身一样,凡夫有生有病有老有死,佛的肉身,同样也会生病,也会老死,故于释迦世尊行将入灭之时,佛的侍从阿难尊者苦苦哀求,请佛永住人世,永做人间的导师,释迦世尊的回答,却教弟子们依戒为师、依法为师,并且重加说明无常的道理。可见佛教不以神奇的故事来增加佛陀的伟大,佛陀在世,只是一个伟大的人,而不必是奇突的「神」。佛陀的伟大,是因他的智慧和德行超过了凡人。然而佛是绝对的圆满,佛的肉身却不是绝对的圆满,佛法是绝对的圆满,佛教则不必是绝对的圆满,佛教伟大,仅是相对比较上的伟大,佛教的真正伟大之处,也就在此不以自身为绝对伟大的伟大,因为这个现实的世间,就是一个大缺陷,处身于大缺陷中,不可能没有缺陷。
  
  

三、人生道上缺陷处处

  
  那么,缺陷在于人间,实为人人之所难免,人类之有智愚贤不肖,之有圣者仁人与男盗女娼的不同,实也仅是大缺陷与小缺陷的比较差别,有缺陷便有要求,有要求(不论是要求善的果报或恶的作为)便是缺陷。现在且将人生缺陷中之两大基本或两大原始的缺陷分析如下︰人在人间,最不可缺少的要求,便是吃的问题,人从刚刚出世,就会本能地要求吃奶,所以寻常听到孩子哭了,只把母亲的奶头向小嘴里一塞,哭声马上停止。从吃了第一次的奶汁开始,人的肚子,便得每天填进去一些东西,直到死的时候或死前的几天与几小时为止。世界上尽管有些怪人不吃饭,但那究竟是人类比数中少了又少的少数。比如中国史上的一些道家的信徒,主张不吃烟火而要辟谷烧丹,印度的苦行僧人,甚有日食一麻一米而度其形容枯槁的生活(佛在成道以前也曾有过如此的生活,然而佛的成道,是在放弃了这种苦行之后,所以那不是佛教,而是外道),还有一千九百多年以前曾为耶稣施行洗礼的约翰,仅以蝗虫和野蜜作为他的食品等等,可是人类之中的绝对多数是要靠着适量的谷类蔬类与肉类来维持生命的。人类最初的祖先,也许真像进化论者所说,跟近代的猿猴或猩猩相似,长着一身茸茸的细毛,天热了脱掉一些、断掉一些,使得体温不致太高,天冷了长厚一些长长一些,使得寒气不易影响体温的常度,故可免了服饰的累赘。但是凡为动物,却不能不吃,正因为有了吃的问题,世界上才有了烦恼;尤其是有了肉食的动物之后,世界上不但有了烦恼,而且也出现了残杀和战争的悲剧。所谓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在残杀相食的竞争之下,知能高的动物,渐渐抬头,渐渐占了优势,知能低的下等动物则渐渐由相吃而成了专门被吃的阶层,甚或又自专门被吃的阶层而干脆退出了我们这一世界众生的大会的席位,而接受了淘汰除名的命运。这一弱肉强食的比率,根据专家研究的结果,大概是这样的︰动物长一磅肉,需要吞食小动物的肉十磅(动物吃了小动物的十磅肉,固可增加一磅体重,但其经过劳动及身体各部分能量的消耗之后,吃十磅肉,自然不能如数增加自身体重的一磅),如果我们是靠吃鲔鱼为生的话,那么一千磅桡足类水生动物,然后产生一百磅的鲱鱼,一百磅鲱鱼再产生十磅鲭鱼,十磅鲭鱼长出一磅鲔鱼,一磅鲔鱼吃进我们的肚皮,仅仅增加我人体重的十分之一磅而已!试问:肉食的残忍,该是多么惊人?一千磅的桡足类水生动物,该有多少个生命?多少尾鲱鱼,才有一百磅的重量?但到我人身上仅只多了十分之一磅而已!然而,我们的人类,自原始的祖先开头,就是从兽类的獠牙缝里逃出来的,人与兽争的阶段,固然是以肉食为生,到了渔猎的时代,仍然吃肉,游牧的阶段,还是吃肉,直到农耕时代开始以后,人类的主食才着重于谷类与蔬类,而把肉类置于次要的副食地位。奈何不幸得很,我们的社会一到近代,由于医术的发达和环境卫生的改善,人口的死亡率减少,人的平均寿命拉长,造成了人口膨胀的空前现象,于是一般有心之士,便开始为人类食粮问题而担心,而发出惊心动魄的谬论。例如马尔萨斯的人口论出现了(但他错了),他说中国大陆的康生计画出现了,希望能够因此而减少中国一亿的人口!据美国的生态学家威廉.吴格博的研究报告,他说四十年后的世界人口,将会增加一倍,那么目前的世界人口约为二十六亿左右,竟有若干地区的落后民族,已经闹着粮荒,而需外来的援助。如到四十年后,地球上的耕地不可能增加一倍,人口却增加了一倍,那时的吃的问题,又将怎么解决?因此,又有一些人主张大量开辟海洋中的粮仓──向鱼类身上去动脑筋了,因为他们相信,大鱼吃小鱼,小鱼永远吃不完,而且水类动物之死于相吞相食中的比数,跟人类死于战争中的比数类似,绝对的多数还是自己死去的。这样一来,我们的世界,似乎是命中注定永远要有残杀行为的了。不过也有一些科学家,为我们指出了可慰的展望,据说假如地球上植物所制出每年达一百六十亿的碳素(又名淀粉)都可以吃的话,那么那怕世界将来的人口,即使比目前多出四十六倍,也可以供应而不愁饿死。这实在是一个非常可喜的推测,但愿能够真有这样的一天。
  

  不管人类未来的生活,如何维持下去,然自有了生民以来的人类世界,最大的问题,实莫过于吃的烦恼,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如果人而不曾吃饱,那还顾到财的问题?人在冬天只要肚子填饱,衣服单薄些还不打紧;相反地,如果不给他东西吃,即使裹在狐裘之中,也会饥冻而死。这是欲界众生,与生俱来的一种大缺陷呀!所以佛在世时告诫弟子们要把食物当药吃,而不要把吃东西当成享受。佛的意思也是希望佛弟子们从这一个大缺陷中尽量抽出一只脚来,免得矮子过河越走越深!

  
  欲界众生的第二种最大的缺陷,要算异性要求的问题了,所以中国的儒家要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了。所谓「饱暖思淫欲」,人当饿着肚子的时候,唯一的念头是想如何找到东西吃,当他吃饱了,且连明天、后天、下一周、下一月,乃至下一年吃的问题都不用发愁了的时候,第二种原始本能的冲动,便会油然而生。当然,以照文明人类的看法,要求异性,固然含有要求发泄性欲的成分在,但是要求异性却并不即等于要求发泄性欲。根据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阴阳的分际与和谐,便是宇宙的本然面目,有阴阳才有天地,有天地始生万物,万物之生又赖于阴阳两性之好合,所以宇宙之形成,固出于阴阳化合,万物之产生,又为宇宙的本性作了事实的说明。可见,生存于宇宙自然之中,就得接受自然律则的支配,人由男女好合的父母而生,出生成长之后,又得准备去做儿女的父母,这是自然生命的要求,也为自然生命的责任。若想跳出这一自然生命的律则,实在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壮举。对于这一点,时贤唐君毅先生曾说︰「人在此,如有要求从无限的自然生命之流中抽出身来,退居岸上,然而退不到岸上,便只有带着生命之流水,旁行歧出,成绝港枯潢。人在此时便又若从自然生命之大树折断的花果。他须另觅国土,自植灵根,否则便只有干枯憔悴。我们不能说断绝男女关系是不可能的,而且我认为这是人生最伟大庄严的事业之一……。人能自拔于无限的自然生命之流之外,而退居岸上,或使从自然生命之流之大树折断的花果,另觅国土,自植灵根,这不能不说是最伟大庄严的事业。……但是这事真要作到家,须把自然生命之流的狂澜翻到底,直到伏羲画卦前。」(见香港《人生》半月刊一二四期),我们知道唐君毅先生不是佛教徒,而是近代新儒学的学者,但他曾是晚近佛学家欧阳竟无居士的学生,且他自己也说,他的哲学趣味,最先实得力于《圆觉经》、《楞严经》诸经的引发。所以从他这段话里看来,他不但不攻击超尘脱俗的出家行为,并还赞美出家行为的庄严伟大,这比起中国近代另外的一位大思想家胡适先生之一味诋毁说︰「中国古人走错了路,不思做人,而去做和尚、尼姑、罗汉。」(一九五八年十二月八日胡氏在台中农学院的讲词,载于十二月九日《新生报》)唐先生实在可佩,胡先生则几乎武断得令人难于想象。因为中国古人去做僧尼是走错了路,西方宗教徒的离开尘世走进道院,是否也走错了路?只因胡先生自己无法从自然生命之流之中抽身出来,竟全然否定了抽身上岸、另觅国土、自植灵根的庄严事业之可敬可贵与伟大之处,这与井底之蛙不知天地之大,而干脆不承认另有天地者,又有多大的出入?当然,能从自然生命之流中抽身上岸的人,人类之中除了极少数宿根深厚的大善知识,实在不易做到,即使有些凡夫因了环境的驱使或一时的兴致而走上出家之道,但那毕竟是不自然的,毕竟是不能另觅国土、自植灵根,而使自己的生命活力,既不同于众,又能耀然于世,像一座光芒万丈的灯塔,屹立于漫漫长夜的大海之滨,自己抽身上岸,又能引导海上的众生。所以古今中外,终身不婚的人不知凡几,能够卓拔于世的,实在寥寥可数。正因为要从自然生命之流(可以解为轮回不已的生命之流)之中抽身上岸,另觅国土(可以解为自性升华后的一种境界),自植灵根(可以解为使得自性接通了超拔的清净境界,且能生气盎然),是件极为困难的事业,故在佛陀时代的僧团之中,曾有犯了淫戒的比丘,佛陀亦许可不能守戒的弟子们舍戒还俗,免得使人感到禁止异性的接触,反成烦恼痛苦之渊;同样的,在西方的基督教中,耶稣的施洗者约翰是个标准的苦行僧人,耶稣本人也是终身未婚,所以初期的所谓「圣徒」,也是独身的,虽其弟子中未从耶稣之先曾有结过婚的,然到被称为「外邦人的使徒」保罗的时候,见有部分劣行的教士后,便说︰「如果他们不能自制,让他们结婚吧!」
  

  同时我要在此顺便一提︰佛教与基督教,虽同样都有出家的事实,但其两者的出发点则有差别。佛教的出家,意在使得人们于生命的轮回之流中,暂时停止,不再随波逐流继续轮回下去;使人拋弃爱情的束缚和家庭的累赘,而去一心向道,勇猛直前;尤其佛教教人以观无常、无我、不净等等的现前假相,致使人们由自性之中自然流出无欲无求的清净境界。即使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诸大菩萨,常现在家身相,但那只是方便而不是究竟。至于基督教僧侣,出家的意义,实在非常含糊,耶稣本人虽未结婚,但他没明白地说出为什么不结婚,所以他初期的门徒,与后来的修道主义者的生活方式又是不同的,基督教的第一个修道院,不是出现在耶稣时代,而是出现于西元三一五至三二○年之间,这与佛教的僧团组织产自佛陀时代者完全不同。再说,基督教徒之不结婚,只觉得是一种圣洁的工作,可以因此更能得到上帝的启示或爱护而已。故在第四世纪的中叶,有位叫作济朗的苦行者,他主张修道女是嫁给上帝的新娘。佛教则绝对不会说︰比丘尼是嫁给佛陀的新娘,因为若有嫁娶的观念存在,便是不脱虚妄或缺陷的本质呀!不过,基督教的僧侣之中,也曾有过若干品格伟大的人物,我们自也不必因此抹煞,至于能否算是究竟解脱之道,自可又当别论。
  

  一般的人,到了相当的年龄,必然希望有个归宿,这一归宿不是宗教的安慰,而是异性的安慰。中国旧社会中的儿女们,到了成年之后往往因为异性的渴求,而又不敢直说,致使引出病来。所以他们的父母也会明白儿女们的情绪,把男婚女嫁,看成为人父母的一大责任。在新时代的新社会中,人到成年就业之后,对于异性的安慰,似乎更为需要,结了婚的人,在道德生活上往往要比未婚者来得落实可靠,因为他们在情性的要求──缺陷上,已经有了若干的弥补。同时,人生在世,在一般未能把心胸扩大开去,不能体认出民胞物与的精神者而言,往往总有孤独之感。父母生我,父母爱我,但是父母会在我们少年、青年,或中年老死,即使父母不死,能和儿女相处而又真正相知的父母,又有几个?年龄不同,所生的时代不同,憧憬自也不同。可见,父母虽能爱我疼我,却不能做我的伴侣,也很少可能成为我的知音。如果不找一位异性作为自己的终身伴侣,并且生儿育女,我的一生,无异就像一片无从落脚生根的浮萍,那该多么孤单?何等的寂寞?所以柴霍夫要说︰「女人没有男人做伴侣,就憔悴了;男人没有女人做伴侣,就愚拙了。」在中国的古代,也将「鳏、寡、孤、独」列为值得同情的对象,尤其是女人不嫁丈夫,简直要被看成一个怪物!然而,异性的安慰,真的能够填满人们的缺陷吗?不然,我在前面说过︰「有缺陷便有要求,有要求便是缺陷。」正如托尔斯泰所说︰「床第间的悲剧,是人生最大的悲剧。」正因为我们的世间,本是一个大缺陷体,站在自己的立场看出去,外界固然有缺陷,从外界向自己看过来,也是缺陷处处,所以世上的佳偶不能说没有,但是不愉快的结合却也常有,将两个不相调和的男女放在一起,其生活的滋味,自可不言而知;如果因为彼此看不顺眼,以致形成男的厌旧迎新另有外遇,女的红杏出墙不守妇道,这个家庭该成什么样子?即使是才子佳人的结合,也未必能够欢愉终身。比如《浮生六记》的作者沈复,他写《浮生六记》,是在丧偶之后,他以回首不堪话当年的心境,写下他与夫人芸娘之间的生活情趣,这一悼亡的心境,又有什么安慰可言?所谓生离死别,如果是一对恩爱的夫妇,生离痛苦,离后的相思也是痛苦,如有两者之一的呻吟在床,两者都必痛苦。至于死别,当然更是痛苦了!未死者固因丧偶尔觉得凄凉,将死者尤其觉得是以单独一人而走向另一个不可知的世界──仍然只落得一个孤独无依的境界。实际上,要以缺陷来填补缺陷,永远也不会把缺陷填满。
  
  

四、正视人生的险道

  
  我敢断言,人类之中绝对的多数,都是在为着生活忙碌,为着生活工作;为了自己的生活,为了生儿育女;为了儿女的生存,为了儿女的生儿育女,匆匆忙忙过完一生。基于饮食男女的两大要求,又产生种种附带的要求︰金钱、权势、荣誉。人在一生之中,时时刻刻念念不息地要求满足,永远也得不到真实的满足,直到两脚伸直,两眼闭拢,仍然带着许多尚未获得的要求,向这花花世界告别。当然,我无意咒诅我们这一现实的人生,也无意主张人类应逃避这一现实的人生,故在本文的开头就说︰「对于现实的不满意或不满足,乃是人之常情,甚至乃是人之通性,人类之有进化,之有文明,之有历史,全在这一不满意的要求和情绪下所产生。」但我又说︰「火炬可以照明……但如火炬多了……重重层层将我人围在其中,我人岂不要被熊熊的烈火烧成焦炭!」在世法之中我人不可能没有基本的要求,最低限度,肚皮不能不吃,佛法虽然超出世法之上,但要在平安地通过了世法之后,才是解脱出世的境界。我之所以要根据佛法的原理,指出人生境界的缺陷所在,不是叫人厌恶,而是希望我们只以这一人生境界,作为通向解脱之道的交通工具或旅途的食粮,而不是永久的栖身之处,事实上,我人有生必有死,故亦不可能将此人生境界作为永久栖身之处。唯有如此,我们才有可能由无数连续的要求或渴望之大饥荒中抽身出来,将要求变为责任。例如我对我的生而为人有责任,我对我的祖先有责任,我对我的父母师长有责任,我对我的后代子孙有责任,我对我的配偶有责任,我对我的家庭有责任,我对我的团体有责任,我对我的国家有责任,我对我的世界潮流有责任,我对我的人类安危有责任,我对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无量生死中的无数父母、妻子、兄弟、朋友……全部都有责任,责任感到了这一境地,已是大悲心量的显现了。而且这也是我人通向圆满解脱之道的唯一捷径,我人唯有只尽责任(尽我个人之所当能为而尽力为之,不可偷懒也不必勉强)而不要求自我的满足,才会渐渐达于真实圆满的无上佛境。否则的话,要求越多,缺陷越多,缺陷增加,要求也跟着增加。那么人与人间只有利害没有道义,只见斗争而不见和平了。因为谁都希望满足自己,也就谁也得不到他人给予的满足,而且谁也不可能使得谁能满足。那时候,我们的……当然,我们不必如此的悲观。可见我讲人生的缺陷,不是诅咒缺陷,乃是希望正视这一缺陷处处的人生险道,然后挺起胸膛,迈大脚步,通过这一缺陷处处的人生险道!(一九五九年元月于新店,刊于《人生》杂志一一卷二期)

 

人格在寂寞中升华


   一个寂寞的人,虽能引起他人的同情;但人之对于寂寞的境遇,总是容易引起哀伤的情绪。所以寂寞的境遇,总是不受一般人所欢迎的。

  
  但是,人而真正能够忍受寂寞,安于寂寞,乐于寂寞,并且愿以寂寞为其终身之良友者,他将必然通过寂寞之路,透出于寂寞的氛围之外。他将会在寂寞之中,认识自己,认识他人,认识世间,认识世间的一切有情与无情;他将会发觉自己的缺陷,他人的缺陷,世间的缺陷,乃至一切有情与无情的缺陷;缺陷之中,产生忧患,忧患则与痛苦俱来;自己有痛苦,他人有痛苦,一切的有情众生皆有痛苦;因为自己有痛苦,自己是人,凡是人,必皆有痛苦;又人是有情的众生,凡是有情的众生,亦当皆有痛苦。自求解脱痛苦,故亦必能逐渐而发为救人救世的大悲精神。到此境界,吾人的人性,已从孤单与寂寞之中,升华而至于广大无际的无尽藏中,自己深入于民胞物与的无尽之藏,自己的心胸,亦将充塞于无尽之藏,并进而弥盖涵容了无尽之藏,此真所谓广大如虚空了。但是,虚空虽然容受万物,且以抚育万物为职志,虚空的本身,却是寂寂寞寞,无色无臭的。
  

  因此,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古来圣哲之士,不论出世的抑或入世的,他们皆从寂寞中来,那是毫无疑问的。虽由各人对于寂寞的运用有广有狭,对于寂寞的体认有深有浅,而致圣格与圣阶的范围等次,各有差别,然其认定寂寞之可贵,乃是一桩事实,即使他们未尝用过寂寞一词的字样。
  

  人类思想的凝聚,必须有其冷静的机会;人格的升华,必先假以沉淀的时日。一缸混水,澄清之后,始能明净如镜而彻上彻下,但如不让其有休息的机会,时时均以器物搅之拌之,那是不会澄清下来的。
  

  世间固有不假造作的天才人物,一出世来,即能显赫一时,但那总是浮浅的,好象肥皂的泡泡一样,也能吹得很大,也能在阳光之下发出绚丽的色彩,也能使人对之欣然而笑,然其彩色的生命是有限的,其为人们所留下的印象与影响也是有限的。
  

  世上一般的所谓凡夫,总是不甘寂寞的,总是想尽方法,要使自己比他人好,要使自己站在他人的面前与上面,要使自己让他人看到,要使他人知道自己是比他人为好为高。所以一般的政客,口头上喊着为民服务,事实上却在踏着人民的背脊,登上自我高大的宝座,政客之所以不能成为伟大的政治家,端在他们的不甘寂寞,他们是为成全自我而利用他人;政治家之所以能够万民爱戴,留芳千古,原因是在他们的动机为救国家为救人民,能置个人的成败毁誉乃至生死于度外,他们为了达到自救救人的目的,可以接受天下人的反对,即使在天下人的一致反对之下,他们仍能我行我素。所以历史上的孔孟诸子,他们各有其政治理想的政治计画,但他们却未有一人是能即身而将自己的政治抱负全部实施的,甚至永远未能付诸实施的,可是,他们那种独立特行、独往独来而甘于寂寞的精神,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魄力,实在值得吾人深心向往。
  

  吾人在寂寞的时候,不能不感到无聊,这是因为没有寂寞的习惯,未能将寂寞的境遇,看作知己的朋友,所以大家喜欢往热闹的场所跑,希望能有一些可以交谈的朋友,可以共同玩乐的朋友。但是人从热闹的场合中走回家里时,或当朋友们各自分散时,却会感到加倍的寂寞,好象自己是生活在古墓之中的木乃伊,孤孤零零,凄凄切切,冷冷清清,像一个无依的幽灵,像一只失群的小鸟。于是产生反常的心理︰越感寂寞之恼人,越向热闹的场合里钻,越钻越感寂寞,越感寂寞越要找刺激。最后,心灵混沌了,肉体麻痹了,精神堕落了,整个的人生,也就毁灭了!

  
  当然,凡是尚有一些自制能力的人,那是不会一直走下去的。普通的人,无聊的时候,可以看看书,写写字,听听音乐,时间也就打发过去了。但是,假如我像鲁滨逊一样,生活在一个无人的荒岛上,那里没有文明,没有文化,也没有任何的书籍,那时候,我是自杀呢?还是继续活下去?如果我是一个圣者,这倒正是我所求之不得的环境了,佛教的教主释迦牟尼,他要单独跑到雪山去枯坐六年,耶稣成道之前要到西奈山去独住四十昼夜,他们何尝是从书本中找智慧呢?所谓「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这是中国儒家的主张。书本之中,固可找到知识,真正的智慧,则非书本之中可以找到。所以佛教的禅宗,主张不立文字,主张直下悟入,明心见性。中国儒家,虽有悟的境界,但在宋明之前,殊少直接点出悟之重要者,到了宋明之后,因受禅宗的影响而标明了悟的观念,阳明的龙场悟道,便是一例。虽然佛教的悟道与儒家的悟道,在层次与成色上有其差别,但其悟的方法是一样的。如何才能悟道?首要在于知止,以不变而应万变,心不变动就是定境,心如止水,自可内外明澈,而能自悟悟他了。唯此知止不变的工夫,若非甘于寂寞的人,那是用不上力的。
  

  人之自高自大者,正因他是无知;人之能够敬上而谦下者,正因他能知道自己之无知;人之无知而能自知为无知者,他已不是等闲的人物了。所以苏格拉底自谓他之过于人者,只是自知其无知而已!但要发觉自己的无知者,非要有寂寞的经验不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他是不能自知其无知的,一个不能领会寂寞的人(像无有思想可用的动物一样),更是无法自知其无知的。故如庄子所说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的警觉心,在一般人来说,那是谈不上的。
  

  可是,我们不妨从现在开始,找一个寂寞的机会,或在深夜的床上,或在傍晚的天井里,或到空旷的原野,或到汪洋的海边,或坐林间的树下,或宿深山的梵剎,先让自己寂寞下来,然后再向自己发问︰
  

  我是什么?我从何处来?又将往何处去?

  
  我认识自己吗?认识些什么?认识了多少?

  
  我为何生在天地之间,如何生在天地之间,天地之间如何使我生存?

  
  我对我的周遭事物,理解了多少?理解些什么?

  
  我是人?人应如何?我已如何?

  
  我觉得人生是痛苦的还是快乐的?痛苦何处来,快乐何处去?自知有苦乐,也能知道他人有苦乐吗?

  
  我生于天地之间,对天地之间的一切万有,理解了多少?理解了些什么?

  
  像这些问题,任便举出一个,必将无以回答,即使勉强回答,此一答案的分数,必也少得可怜!即使是集古来的大宗教家、大哲学家、大科学家,数千年研究的大成,也只说出了一点一滴、片鳞半爪而已。释迦世尊,虽称正遍知觉,但其所觉的形上境界,乃是唯证乃知的,乃是不假言说的,我们凡夫,自也无法从佛教的经论之中找到本末究竟。此一本末究竟或事物终始,仍须吾人从寂寞之中去开悟出来。

  
  伟大的人物,都是从寂寞中来的,也唯有从寂寞中来的人,更能值得人们的尊敬。像西洋的哲学家中,斯宾诺莎甘于磨镜的寂寞,尼采甘于病痛的寂寞,其余如霍布士、笛卡儿、洛克、莱布尼兹、休谟、康德、叔本华等,皆甘于独身的寂寞。中国自颜回以下,贤哲之中,甘于陋巷布衣的寂寞者更多。纵使学优而仕,身居显要,但他们总是耿介质直,不阿不求,从政是为兼善天下而已,正是学以致用的表现。唯于伟人之中,寂寞一生者之精神作用,远较及身闻达之流,更能使人崇敬与向往,却是一个事实。这在宗教的行谊之中,尤其明显,一个高僧,只要能有彻底放下的决心,他们对于寂寞的生活,必能甘之如饴,世人视之为枯槁,他们住之如春风。因为一个真正的宗教家,特别是一个佛教的僧人,他们虽以出世为宗旨,却以入世为手段,他们的彻底放下,为的是要绝对的承当,若不先做去人欲而存「天理」的工夫在前,自也无法担起自救救人救众生的重任在后。即使一个高僧,未尝真的在其一生之中,度尽一切众生,但却愿于生生世世,尽未来际,直到度尽众生为止,正因有其弘愿之所在,他们虽然枯坐于水边林下,亦同于心包太虚而与一切众生谈天说地了。近代的佛教界中,有一位弘一大师,他于出家之后,总是隐藏,总是甘于过他寂寞的生活,他在生前,著作无多,化众甚少,但其若有所言,必是悲悯恳切之词,必能语语感人,故到目前为止,不论僧俗,凡是知之者,谈起弘一大师,总会肃然起敬,这就是受他那种卓拔的人格所感。那种卓拔的人格,却是从寂寞的生活中,贞凝而成的。

  
  一个甘于寂寞的人,根本不会想到寂寞的问题。人在单独的时候,会觉得寂寞,有了一个朋友交谈,便不寂寞了;一个甘心与寂寞为友的人,却将一切寂寞中的人当作自己的朋友,他将全部的心力,放在寂寞的朋友身上,为之发掘问题,并为想出解除问题的方法,以期拯救,以期安顿。因为凡人皆在寂寞之中而又不忍甘于寂寞,不甘寂寞的人是愚痴的,也是痛苦的,所以凡人皆在他的拯救之列,凡人皆是他所关心的朋友。那么试问:能以一切人乃至一切众生为朋友的人,他会感到寂寞吗?当然是不会的。
  

  若想甘于寂寞,确非轻易之举,如果以甘于寂寞作为来日的晋升之资,期以十年寒窗,换取来日的衣锦荣贵,那是流俗的,那不叫作甘于寂寞,而是做的投资生意。离俗而处者,固为甘于寂寞的人,一个真能甘于寂寞的人,却并不一定要离群独居,像美国的林肯,像印度的甘地,都是寂寞的人。寂寞者不会考虑到自己的问题,他只希望同情一切人,了解一切人,并愿为一切人乃至一切众生承担问题而解除问题,他是忘我的,即使一切人乃至一切众生都把他当作敌人来攻击,他也必能在所不计,人皆以他为敌人,他却仍以朋友乃至慈母的心怀来爱之护之。所以佛教主张学佛者,应先空去一个我的观念,然后才能进入佛法的圣阶,因为人欲皆由我的观念而来,有我就有人欲,有人欲便不能甘于寂寞。
  

  寂寞是可贵的,愿将此一短文,献给正在寂寞中的人。(一九六二年十一月于美浓,刊于香港《人生》杂志二九○期)
 
 

苍凉的人生
 

   我人来此世间之时的最初之际,只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未带半分财产,也没有半个同来的朋友,即使有双生的姊妺兄弟,可能也是出生之后的偶然相遇;即使曾是相约投胎的,但在改头换面地重新做人之后,也难忆及过去。

  出生之后,如果父母并不欢迎婴儿的光临,继续生存的可能性便很少,但天下父母,只要身心健康的,没有不爱护儿女的道理。因为父母之爱护儿女而予以抚养成人,也正是为要填补他们的苍凉之感。

  
  人于初生落地之后,总以为父母是最可靠的人,故其每遇困难痛苦或恐惧之时,便会想起父母,呼唤父母,以期父母来为之解救保护,除了父母之外,一切的事物都以为是靠不住的,除了父母之外,自己也是绝对苍凉的。

  
  年事稍长,知识稍增,思想稍微有了自觉自察的能力时,又觉得父母虽然爱护我,但并未真正地了解我,我的兴趣,我的向往,我的祈求,父母并不能全部知道,全部给予最大的同情和扶助;还有一个严重的问题,父母即使全心全力的爱护我,但是父母不能不死,并且绝对多数的父母,都是先儿女而去世。于是,当我察觉父母与我时代与身心之间的距离时,我又感到孤独的苍凉了;当我想起父母会先我而去,或者已经先我而去时,我更感到孤独的苍凉了!

  
  但是人总是不甘寂寞的。即使自己并不知道什么叫作人生的苍凉,但此人生的苍凉境界,不因为我不知道,而就不来找我(其实是我去找它)。成年之后,我有一个强烈的要求,除非我去出家,而将自己的生命,接通另一条超然于物质之外的源流,否则我的此一强烈的要求,必盼求其实现,以慰此一苍凉的人生。此一强烈的要求便是男女之间的相互求偶,男女的结合,属于生物方面的自然趋势,但也更是填充苍凉之感的一大倾向。
  

  事实上,男女的结合,属于肉体方面的成分,远较心灵根源的投契者更多。当然,道德或良心的责任,亦恒使得男女的婚姻关系,维系至于终身。但在婚姻关系的联结过程中,除了新婚热恋的期间,同床异梦,乃是不可避免的现象,虽然很多人都不肯承认。因为夫妇的知识水准,生活的情趣,以及对于各种事物所抱的观点,往往是不能一致的,因此也就会觉得我的对方并不真的了解我,甚至可说并不真的全心爱着我。于是,当我对自己的配偶感到乏味,而对另外的男女感到兴趣乃至倾慕时,这便告诉我,我在感到人生的苍凉了。因为无人真的爱我,我不甘寂寞,所以我想另找一条出路来安慰我的苍凉之感。

  
  再有另外一个角度,有人说︰「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死而无憾。」事实上,人之处世交游,无不希望朋友把我当作朋友看,乃至把我当作他自己一样,像爱护他自己一样地来爱护我。当然,这也是安慰苍凉之感的一条出路。可是不幸得很,人多数是自私的,我固希望他人把我当作他自己看待,我却并不能够也把朋友当作我自己一样的看待,因此,我如仔细地考察一下,并没一个朋友能把我当成他自己一样看待的,所谓「共患难不共安乐」的事实,根本不能免除的。人在苦难时,为了抢救自己,不难同舟共济,一到苦难的因素消失之时,为着自己的利益,便不能没有自己的打算。即使对于过去患难期中的难友,给予帮助,也不能像对待自己一样地去对待难友;同时,如能全心一意地去协助难友,难友本身,也会因其自尊或自卑感的作祟,觉得接受这种协助,乃是出于彼此间的万不得已!于是朋友以为我没有把他当作自己看待,我也觉得朋友没有体谅我的真心相待。因此,我人在世,并不会有知己的朋友,除非是圣人与圣人之间,即使是圣人与圣人,也要他们的圣格相等,所谓「唯佛与佛」出世的圣人才能求得绝对的和谐一致。一般的凡夫,是不能没有其孤独苍凉之感的。
  

  再说,人之有生必有死,人生短短数十年,从出生落地,便在片刻不停地奔向最后的一站。当生的时候,便已决定了死的命运,虽然大家都怕谈到死的问题,但是死的安排,并不因为我怕,它就不来向我接近,这是大家非常清楚的事实。尽管世上有许多人作着如此的宣誓:「未能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也许当其激情洋溢之时,真有如此的打算,所以要作如此的宣誓,实际上,谁曾看到真的如此?即使殉情殉国的烈女与壮士,但在死的时候,绝不会恰好一齐躺下,至于躺下以后,照佛理而言,由于各人业力的不同,彼此神识的分聚离合,也是一个不可知的境界。所以孤孤单单地来了,又苍苍凉凉地去了,不知是从何处来的,也不知将往那里去的!在此景象之下,如果我还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便有一个现实而以为是可靠的要求,要求我有我的下一代,我虽死了,由我而来的下一代,仍可继续传至下一代的下一代,以此下一代的存在,而来补充我的必将不存在;弥补我的空前绝后的苍凉之感。所以一般以现在或以人为本位的学者们,尤其是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都以传宗接代──即使是广义的包括了人类文化与民族精神,为其永生的安慰寄托。
  

  事实上,子孙传代,子孙的肉体固因由我而来而得存在,但是子孙的事业不是我的事业,子孙的成就不是我的成就;尤其是子孙的思想及其由思想所产生的一切行为活动,虽或带有若干成分的遗传色彩,但却绝对不能代表我的一切行为活动。再说,子孙之怀念父祖先人,也不能如父祖先人之希望于子孙的那样热切。孔子说︰「父在观其志,父殁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孝子尚只能三年不改父道,可见一般人对于父祖先人的遗志家训,实莫不随着时日的消逝而渐予淡忘!至于一个民族的思想精神,自皆有其传统的反顾,但是人类社会的进化,先王与后王是不能偏废的,然此先王的遗产,已是整个民族历史的共业所成,而不是单独个人价值的延续了。
  

  真正要求自己能够不苍凉、不孤单,并不是去要求外力来弥补自己和安慰自己,而是以自己的力量去弥补他人的苍凉与孤单,唯有把我自己的苍凉感彻底忘掉,自己才会从苍凉的痛苦中得到解脱。显然,以常人的看法,即或人格崇高如圣人,他们亦当有其苍凉之感与悲切之情,并且较诸常人更为深沈,常人少有相互通契的朋友,圣人当更少有相互通契的朋友,因为圣人的胸怀,常人对之,总是莫测高深;相反地,道高魔也高,如果真是一位以救人救世救众生为本怀的圣人,必也会有很多人把他当作敌人来攻击!但是,凡为一个真正的圣人,他们的心境是非常平静的,他们把一切众生的痛苦看成自身的痛苦,除了解救众生的痛苦,没有别的要求可言,因他们彻底忘却了自身的利害,所以看一切众生的事等同自己的事;唯有在这样的心境下,他们才真能超越了苍凉的人生之感!(一九六二年五月于美浓,刊于香港《人生》杂志二七八期)

 

人心的安顿和自性的超脱
 
 
一、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依照生理学的研究,我们人类全身的细胞,经过七年左右的新陈代谢,便通通换过了。也就是说,人生如果活到三十五岁,他的肉体,可能已经过五次的改头换面或脱胎换骨了。这种新陈代谢的过程,时时刻刻都在一个细胞一个细胞地渐次进行着,甚至可说当一个刚出娘胎的婴儿,哭出第一声的时候,一方面固因新鲜的空气加强了身体的组织,一方面也因空间气温的刺激而杀死了不知多少稚嫩的细胞。由此可见,我人的一身一世,由生到死,身体的组织,不但是天天都在所谓「昨死今生」,并且还在随时随刻随分随秒地「剎那生灭」哩!

  
  不过这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是不会觉察到的,每每总以为现在的我是我,昨天的我是我,乃至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以前的我也是我,虽然拿起每年的照片来核对一下,幼年时的娃娃不像二十岁时的青年,四十岁时的模样,也不同六十岁时的形态。但总以为那个变了又变的我,终究还是一个我。根据佛理来说,这便是执着。比如梁启超先生的看法就不同了,他接受了佛教的观念,便有一种超乎常人而又合乎科学的见地,西元一九二五年他在清华大学教书,就对学生们这样说过︰「我身上的骨肉血,不到一个礼拜已经变成了街上的粪泥尘,何止生理上如此,心理上的活动,还不是时时刻刻变迁,现在站在讲堂上的梁启超和五十年前抱在他母亲怀里的梁启超,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也很可以发生疑问。」因此,他在学术思想上的见解,也往往不惜以今日之吾而攻难昨日之吾的。

  
  如果将这原则运用到历史哲学上去,那么我们的人身细胞,固在时时刻刻的生灭不已,人类的历史,又何尝不然呢?比如中国周代的民族精神,直到现在仍然存在于中国民族之中,但我们却不能否认现在的中国民族,经数次外来民族的大小融化,以及佛教等哲学思想的渐次输入,早已不是也不像周朝时代的中国民族了。不过一般现实主义的人们,即使承认人体的细胞和民族的文化,时时都在前后交替,相继不绝地变迁着,但总不肯承认我人的性命灵魂或意识也有着同样的延续和变迁的。同时,他们虽然承认汉代的中国民族固是中国民族,换过好几个朝代的唐宋元明清而到现代的中国民族依然还是中国民族;前一个朝代到后一个朝代是结帐式的大变,但在每一个朝代的统治阶段中,也有其零碎渐变的现象。可是,将这逻辑运用到人生生死的问题上,就有许多人不能接受了,比如凡为水准以上而有些生理常识的人,不会不相信人体细胞在时时生灭的现象,是攻不破的真理,但当进一步告诉他们︰「人体细胞的剎那生灭是机能的渐变,人的由生到死,再由死到生,乃性命的大变;渐变中的人生虽不是固定一念的自我,但总还是这一自我本性的延续与演变。大变后的生命,虽已面目全非,并且无从想象,然这一个自我的本性总还是存在着的。正像经过一场浩劫、一场大战以后,过了一个时期,换了一个朝代,虽然人事全非,但其中国民族仍然有其中国民族的精神与文化一样。」这一观点,就难保不受神灭论者如梁武帝时代的范缜,以及所有现实主义无宗教与非宗教者的非难了。其实,他们除非连民族精神(或国魂)的真实性全部抹煞之外,便不能自圆其说,否则,如要一面承认民族精神的实在性,另一面又否定人生灵魂(佛教称意识)的永久性,那便是强词夺理的胡说与邪说了。

  
  由上面可以知道,我人不用把自己看得太认真太现实了,因为我人的生理和心理,时时都在变动;同时我人又不能彻底否定了自己或小看了自己,因为千变万变,自我的本性始终是这千变万变中的主体,这一主体对于变动中的任何一件事物都要负责任,所以我人的行为又不可随便。

  
  一般学者主张牺牲个人的小我而去完成人类社会的大我,所以他们往往引用耶稣的话说︰「一粒麦子,如果不丢入泥土里腐烂,则永远是一粒;如果丢入泥土中腐烂发芽,则可以有十倍百倍的收获。」这种牺牲自己毁灭自己而幸福后代与繁荣后代的精神,实在是非常伟大的,也是极为悲壮的。这对于人生的鼓励,在西方世界的确有着不可埋没的功劳;余如我国所谓「薪尽火传」,所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都是可歌可泣的精神。这些都能否定了小我而去肯定大我的事实,这也就是人类的社会道德所赖于成长存在的基本因素。可惜这种成全大我的精神虽属伟大,牺牲小我而彻头彻尾否定了小我的独立价值,却是极其悲哀而又无以着落的!事实上,一般人所标榜的大我,是一个绝对无限的境界,即使牺牲了尽宇穷宙的小我,也未必能够出现一个完善的大我。可见这一大我的观念,不唯是空洞的理想,而且还是永永远远都达不到目的的空洞理想。其实这一理想也无异是一种麻醉、一种催眠,或一种魔术而已!当然,无论麻醉、催眠或魔术,在某些状况之下,是对人类社会有益的,所以数千年来所谓人道主义(或人文主义)的精神,的确也给人类历史写下了好多光辉而又壮烈的记录。但是我们要问︰自有生民以来,人类之中固有着不少是所谓上帝(善良)的子民,也有着好多是所谓魔鬼(罪恶)的臣属;上帝天天都在跟魔鬼战斗(上帝与魔鬼并不是基督教的专有名词),却始终不能把魔鬼的幽灵从人类之中驱逐出境!
  

  其中理由,除了教育和宗教的问题(其实一般的教育并不济事,城巿教育高于农村,而农村的罪恶却少于城巿),应该有︰第一,否定了小我而肯定大我,小我固可与大我宇宙化合而成为「天人合一」,相反地,如果牺牲小我,当小我死去之后,岂不也是消融于宇宙之中了吗?第二,能够成为圣贤豪杰固然好,固然可以垂名青史,留芳千古,而落得一个「精神不朽」的美名。但从有史以来,我们所能知道的古人,又有几何?同时,不做圣贤和君子,又将怎样呢?既然达不到圣贤和君子的目的,反过来做一个凡人乃至小人或罪人,又有什么不同呢?有人说︰「人在洗澡时,都是一样的」,那么人在断气后,还不也是一样的?圣贤会死,不是圣贤最多也只一个死。人生短短几十年,与其辛勤克制去做圣贤而绝大多数又成不了圣贤;虽说人皆可以为尧舜,倒不如随波逐流,混水摸鱼来得痛快了。
  

  由这两点理由,我们就可知道,人类社会中,为什么永远存在着善恶相对的矛盾现象?人们不能肯定自性本体的独立价值和永久性,所以无从得到进取的信赖和具体的安顿。例如儒家所说︰「高山仰止,景行行之,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这种望而不即的心理,其实是非常悲哀的!因为没有绝对的信心和把握,因为人的寿命太短了,对于崇高理想的追求,往往都有「日暮途远」的感觉,即如孔子死时,因其所有的政治抱负,未能即身实现,故亦仍有类似「壮志未酬」的慨叹,与「无可奈何」的心境。于是,有许多意志不坚的人就要这样想了︰「我这块料还能出人头地吗?算了,由他去罢!」
  
  

二、自性的解脱与升华

  
  再看我们的佛法,究竟是怎样讲的呢?一般学者,往往攻击佛教的自私和遁世,说佛教主张涅槃寂静,主张超出三界,而不将自己贡献出来,美化这个现实的人类社会,也不肯将自己融化于自然之中,壮大这个现实的人生宇宙。其实,佛教之伟大,正是伟大在这个地方。佛教主张涅槃寂静与超出三界,乃是自性的解脱和自性的超出,也就是肯定了每个人的独立价值。人死并不等于性命的终结,所以任何多高多远的目的,只要念念不息地追求争取,绝不会没有成功的一日,比如我人在长途旅行中,天黑了没有关系,睡了一觉到明天再走,明天走不到,明天还有明天,还有许多的明天,故在佛教之中,「虽不能至」这句话是不容存在的。因此,如果人类个个信佛,我们的世界、我们的社会,就不会再有消极、颓废、懒散、罪恶和失意等的名词了,因为挨过了今天,还有明天,躲过了今生还有来生,若不向上爬,就是向下沉,与其让自己沉到无穷深无尽长的生命底流时再向上爬,为什么不在当下的现在就向上爬呢?既然有了向上爬升的决心,那就开始准备去做各种各样的牺牲罢!因为人性只有在继续不断的痛苦中,才会渐渐向上升华。
  

  粗看起来,佛教讲求个人自性的解脱或升华,好象是自私的,事实上,这一自私的终点正是慈悲精神的圆满表现,自私是为个人的超脱,但要求得个人的超脱,又非以慈悲救世的心量和行为来换取不可,一般人总以为佛教徒参禅念佛就可以了生脱死。其实这是粗浅的看法,要知道,参禅与念佛的目的同在一个禅定的境界,但是禅定的境界共分四等,到达第四禅的时候,慈悲喜舍的四无量心便可随意而得了。如果慈悲的心量和施舍的行为不够,就想超脱三界,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可见佛教的自私(其实用不着这个名词)肯定了个人的独立价值,这一独立价值的延续和发扬,便是大慈大悲的表现,大慈大悲的终结,又是自性本体的重加肯定──佛性的圆成与本性的解脱(解脱不即否定,否定是不存在,解脱是存在而得大自在)。这样的发展,这样的上升,这样的美化,人生只有希望,前途只有光明;只要坚定信心,对准目标,雨过就是天晴,翻过了生死旅途的崇山峻岭,不愁没有柳暗花明的胜境。至于前面所说牺牲(贡献)小我而成全大我的理论,以佛教的观点,自然不必说他们不好,但却不能不说他们不够顶好,因他们只鼓励人们把自己贡献出来,但不能更积极地使得人们非把自己贡献出来不可。
  

  佛教教人超脱生死苦海,无所谓牺牲小我而完成大我,超脱是个人的超脱,成佛也是个人的成佛,但如要想超脱,要想成佛,必须广结善缘,从痛苦的磨炼中,将自己坚强起来扩大开来。这在消极方面可以令人有一落实的寄托,不致因颓废无望而形成犯罪,在积极方面又可以令人奋发图强,贡献出自己,而又壮大美化了自己。可见即使佛说的生死观念,我们尚未亲身历证,也比孔子所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现实感为好。同时,凡是我们所不知的、未见的,不一定就等于没有,何况佛陀是「真实语」者呢。否则,这一现实的观念,便成了我人生死两端的屏障,而会令人产生如陈子昂所说的心境︰「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了。看不到生前,也见不到死后,所谓「未知生焉知死」的感触,实在是人类心灵的一大创伤、一大空虚和一大悲哀!不像佛说,众生是生死相续的,生无可喜,死无可悲,只要生生世世,生得庄严,死得其所,我们的理想境域,总有到达的一天。这一说法,对于人类的心灵,岂不是一大安慰、一大着实与一大希望?至于上面说︰「贡献出自己而又壮大美化了自己」,看来似跟「牺牲小我而完成大我」是相近的,不过相近而不相同罢了。因为前者是自性本体的壮大和美化,后者是将自己去堆积大我与装饰大我;前者的目的是将自性本体充塞于宇宙之间,后者乃把自己融化于自然之中;前者是以自己为主为因,后者则将自己看作大我的附属品了。虽然到达所谓「天人合一」的境界,同样可以充塞于宇宙之间,但这充塞之中,早已没有独立价值和自由意志的存在了。所以笔者要说这不是不好,但不够顶好了。
  
  

三、世间所有不离因缘

  
  说到这里,我们要说到因缘的课题了,同时,我们若想知道,人在不断的贡献和痛苦中,怎会渐渐地壮大和美化起来的问题,也不能不来请教这个「因缘先生」。我们时常听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的两句话。并且在这语意之中,似乎是带着浓厚的神秘色彩,因为常人不解,这个缘字是从那里来的,甚至有人把它当「偶然」来解释的,其实,世间事物的动静变异,除了缘的因素,根本没有什么「偶然」的东西。比如人乘飞机,飞机在飞行中撞山失事,飞机毁了,乘飞机的人也死了,这一乘客的死,乃是出乎意料的惨剧,因为出乎意料,所以称之为偶然的事件。事实上,如果乘客没有乘此飞机的可能与必要,飞机如果不是遇到恶劣的气候,飞行中如果不是经过这一山头,如果虽经这一山头而把机头拉高若干距离,如果不是司机在大风暴大云雾中不能维持避险的飞行,余如这一乘客乘坐这一班飞机的决定,以及使他之所以要乘坐这班飞机的动机等等,都是这一不幸事件的因缘,只是他不知道他的一动念一措置都在步步接近死亡,所以才称之为意外或偶然而已。

  
  如果把这原则运用到人与人的关系上来,也是一样的。人与人的相聚相处,是因缘的成熟,人与人的心灵交感,有无相通,情礼往还,是因缘的进行。因缘的关系,在佛教中,只有类别的亲疏厚薄,没有任何的生死界限,所以这与儒家的「推仁」,方法完全一样,只是程度上的深浅不同。儒家主张修身齐家而后治国平天下,主张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这都是由个人而社会,由近而推远的方法。能够达到仁民爱物而参赞天地之化育的时候,便是圣人心量的显现,因其由自爱爱物而进入忘我,进入与天地化合的广大心境了。不过这种境界,也是不可能保持永久的,颜回三月不违仁,已是难能可贵,颜回以下概可想见,孔子在三十岁以后,能否经常显露这样的心境,实在是个很大的问题。即如理学家陆象山所说的︰「我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我心。」王阳明说的「心即理」「性即理」「去人欲而存天理」。照字面看来,他们的境界好象已是悟入解脱而且圆成了的,其实他们虽采了一部分佛理,但却有着浓厚的自然主义色彩,他们最多是在物欲上求得了暂时的解脱,他们所谓的宇宙或天理,也只是一片童心似的境界,一种无私也无知的境界,至于要对世出世间的宇宙大奥,以及差别原理和质量分际的观察,却只有佛陀的境界才能悉知悉见了。
  

  再说佛教的因缘关系,佛陀成道之后,先度五比丘出家,再去忉利天宫为母说法,再回王宫为父王等说法,而且度了姨母、妃子、儿子、堂兄弟等去出家;同时佛陀说法四十多年,也多是向人说的。这都说明了佛的教义也是由内向外,由近推远的。然而有人听到「一子出家,九祖超生」的话,竟以为佛教也是偏私的。反之,一般人听到佛教常讲救度众生和众生平等,又把佛教的悲心大愿看同孟子所说的墨子「视人之父若己父,是无父也」,以为佛教光讲众生,便等于忽略了人生,忽略了自己的亲属,以及自己的民族。事实上,佛教讲众生,是由人的本位而达于一切众生,既不偏于一私,也不舍近就远。佛教爱护众生与救度众生,并且将这心量扩大延长,横遍十方,竖穷三际(过去现在未来亦称三世)。但是一口不能吞下一个饼,一锹不能掘好一口井,所谓「行远必自迩,登高必自卑。」虽想横遍十方和竖穷三际,若不从本身和近处着手,那又何异高调与口号!所以佛陀的戒律中,准许病患的弟子以肉类当药吃,这就是说,众生虽然本性平等,但其救度的工作还是先从人类开始。不像后世有些佛弟子,宁可省吃俭用,去买下等动物放生,而置饥寒病困中的人们于不闻不问,实在不是佛陀的本旨。因为戒杀放生固需要,贫困的救济更需要呀!否则便是舍近就远的本末倒置了。
  

  佛之所以成佛,乃是他福德智慧的圆满具足,也就是他的心量、他的影响力,已经充充满满、实实在在的扩大延长而达于十方三世了。他在成佛以前的三大阿僧祇劫(一个很长很长的时间过程),都在做着这种影响他人(包括一切众生)的工作,释迦世尊在二千五百多年前到人间──我们的世界成佛,便是这一影响工作和心量的圆满成熟。这一工作的具体表现便是无限量的施舍,施舍他所有的一切,这跟老子所说︰「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的道理相近,佛在无数的生死过程中,越是尽量的施舍(包括财、法、无畏的三种),他的福德智慧,便越发增长,直到圆满成熟为止。佛陀的这种施舍,也可称为给缘或与众生结缘。同时,这一缘的关系,生在佛时佛国而为佛的常随弟子,直接接受佛的教化,固然是与佛有缘,即使生在佛后的我们,无论信与不信佛的教义,可是世界整个的文化受了佛教的影响,我们生死在这个世界的人类,现在乃至百千万世的后代子孙,都不能否认已经接受了佛的影响,虽是间接而又间接了的影响,但总还是影响。那么这种直接间接的影响关系,便是因缘了。
  
  

四、光圈大小,三界浮沉

  
  我们常看到绘画中的佛菩萨圣像,往往衬有光圈或称光轮,在头部或全身。有人说,佛菩萨有光圈,凡人同样也有光圈,甚至恶人也不例外,因为人在世上,便在人间,既在人间,就有人与人间的互相关系,像鲁滨逊那样漂流荒岛的独处生活,实在不能保持长久,所以人在世上既然有了社会关系(中国一向称之为伦理),便会影响他人,也要受他人的影响,不过这一影响力的善恶大小,跟着人类的圣贤愚劣的差等分别而有不同罢了!并且以为善者有光圈,恶者有黑圈。这一观点可算是对的,这就是众生业力的互为因缘。然而,笔者必须另作一番说明︰如果依照上面所说,大圣如同佛陀,固可佛光普照,光遍十方,照穷三世;那么罪恶者的至深至极,岂不也是黑透一切,将光明全部抵销,而成一个黑漆一团的黑暗状态了。其实,这是不可能也是说不通的,否则光圈扩大如佛,固是圆成,罪恶深而极止,岂不也是圆成?依照笔者的看法,圣贤有光圈,凡人有光圈,恶人也有光圈,只是光圈的大小范围和内外方向的不同而已,圣贤和才智的光圈,其光芒向外而四射,凡人的光圈,其暗淡存在而不显,恶人的光圈,其收缩向内而不见。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因为佛教是肯定一切独立价值的,不论为善为恶,都不能脱离个人自性的中心,所谓「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圣贤才智能够把自己的聪明才智贡献(佛教称布施)给人类社会,他们的影响力是善的,所以光圈向外扩大,凡是受益的人群,便在他们的光圈之中,比如爱迪生发明了一千零九十七种东西,那么凡是享受他发明物的人们,便在他的光照之下了;等而上之,到达佛陀的境界,因为受益于佛陀的,不光是人,而已遍及一切众生,所以一切众生(如佛子护生,生物即受佛恩)都在佛光普照之下了。至于凡人,因其对于社会的贡献与仰给,收支平衡,他们虽有影响和被影响的作用,但因作用不大,所以他们的光圈是不易为人发现的。再说恶人呢!情形就不同了,他们只知接受而不去贡献,只能投入他人的光圈,而不能发出自己的光芒,例如越是白色的物体越能反射光线,越是黑色的物体,不但不能反光,而且越能吸收光线。于是外来的光线越强,他们内在的光度便越弱,打死一个人,抢劫若干财物,强奸一个妇女,逼使他人做绝大的牺牲,便是一种绝大的接收,也是一种重大债务的负荷!而且这种债户,如不及时偿还,便会越积越多而无有止境,自己的光圈也就越小而无有止境!
  

  照这样说来,人性或自性的上升与下堕,也就是各自光圈的扩大与缩小了。一般人总以为佛教所说的超出三界生死,即是全部离开三界的范围,而去住入另一个独立自在的境界。依照笔者的看法,并不如此,因为人性或自性的升华既是光圈范围的扩大,光圈(其实是光团)扩大而能普照一切,便是自性涅槃的圆满成熟。可见所谓超出三界,只是超出而非脱出,只是不受三界生死所限而又能够容纳三界生死,只是在三界之内把光圈向外无限的扩充,冲破了三界的拘束而已。到这时候,可以生死自主了,可以「超出三界」,也可以「乘愿再来」。相反的,如果人性下堕,便是光圈(光团)的缩小,罪孽越深,遮障也越厚,遮障越厚,光能便越弱。但其光能虽弱,并不等于没有自性的存在,只是这一自性的外围附着了许许多多的债务,在生死之渊中,不断地向下沉淀,而且越往下沉,债务越多,债务越多,便沉得越快,光度也越弱;同时直往下沉,永无止境,越沉越深,越深越小。所以《地藏经》上,往往说到众生堕入地狱之后,总是永无出期。实际上,并非没有出来的期望,只是很不容易出来了!我们想想,直向上升便是光圈扩大而可达于超出三界普照一切的圆成境界,直往下堕乃是光圈缩小而越缩越小越沉越深地永无止境,那么到底是上升好呢?还是下堕比较更可怕?但是请别忘记,人走下坡路是极其轻快的,如想爬坡登高则必须付出辛勤奋斗和牺牲的代价!虽然如孔子所说︰「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可以开拓人生的境域,增进人性的庄严。所以笔者要说︰「贡献出自己,而又壮大美化了自己。」

  
  有人说人的一生一死,赤条条地来,又空空如也地去,既不知来的方向,也不知去的路线,生我之前固已有了人类社会,我死之后,人类社会照常还是进行;我加入了社会活动,社会固在活动,我退出了社会活动,社会还在活动;我跟亲戚朋友往来,亲戚朋友固和我来往,我不要亲戚朋友,亲戚朋友却不会因此而就没有了亲戚朋友;我有了配偶,我们的社会中固然多了一对夫妇,如我不嫁或不婚,我的对方,也不会因此而就一定娶不进来或嫁不出去。照这样看来,人生是独立的,而且还是孤立和悲哀的!其实,人在历史上不但向下可以影响后代,向上接受祖先的影响(这是民族与文化的遗传),同时还可以影响左右当下的时代社会,如胡适所说︰「我这个小我,不是独立存在的,是和无量无数小我有直接或间接的交互关系的,是和社会的全体和世界的全体,都有互为影响关系的,是和社会世界的过去和未来都有因果关系的。……但是每一个小我的一切作为……都永远留存在那个大我之中……。」(《胡适文存》不朽论)

  
  胡适是个比较乐观的人,所以他能承认这一历史的因果关系和社会的因缘关系。但是当他一说到小我留存于大我,便又落于空洞不着实的状态了。如依照佛说,不唯可以接受胡适前半部分的看法(其实胡适又接受了谁的影响?与其说是莱布尼兹,倒不如说渊源于佛教的思想),尤其还能更进一层地肯定各人的自性(又名真如实性),这一自性出现在我们这个世界的人类之中,固可影响历史,被历史影响;影响人类社会,被人类社会影响。但在此一世界此一生命的结束,而到达他方世界,出现于他方世界的众生群中,同样也可以产生影响和被影响的作用。佛教不讲小我与大我,只讲个个都可能将自性扩大,在累生累劫之中,渐渐累积扩大而大至无穷无极──佛性的圆成。这一佛性的圆成,也就是上面所说光圈的圆成,我们试想︰如果我们个个能够成为人性或自性发光的一个基本单元,那么人类世界的现在社会中共有二十六亿人口,就有二十六亿个光圈,这二十六亿人口的互通有无,发生种种直接或间接的社会关系,便等于二十六亿个光圈的圈圈相扣与扣扣相连,也像二十六亿盏油灯,灯灯相照盏盏相应,不过其中因有油量与灯炷的多少大小的不同,而有明暗不等的分别罢了。由此而连接人类的历史文化,又是一个无限的扩展。可见,人生在世不但不会寂寞,而且还是极其热闹,极其壮观的(怕的只是一些不能照人又不能自照的罪恶分子),进而推想到我人在往昔和未来的无数生中,也有类似的境界。在此我们再想︰以一灯(或一个自性)而环扣二十六亿盏灯,以二十六亿的现在社会看成一个大的灯团,又连接人类的历史文化,而成一个更大的灯团,再把我们这个世界的大灯团再贯串上无数众生的无穷生死,该是什么样的境界了?然而,佛教所说的超出生死轮回,便是要将自性扩大而冲过这一境界的限制。不过我们必须明白,一盏菜油灯在煤油灯之下是不起作用的,一盏煤油灯到了电灯之下,又暗淡无光了,电灯到了白昼光天化日之下,也不会发生力量。如果自身的光度不足,而想超出三界生死,便等于梦想。光度如能丽日中天,能照万物不用万物自照,便是越出了一切光度而不受一切光度的限制。那么前面说过「贡献出自己,而又壮大美化了自己。」牺牲自己与人结缘,便是光线的外伸,能有多少人因为我的贡献牺牲而受到益处,我的光线就可伸结多少人的身上。比如笔者写这篇文字,是我精力的牺牲,笔者在病中写这文字,所受痛苦当较平日更多,但是读者看了此文而且如果受益有用,那便是笔者的光线已经接通了这篇文字的读者,笔者的光圈也就扩大了一些。如我们不断地充实、不断地贡献牺牲,今生如此,过去曾如此,将来也将如此,我们的光线,便不会没有接通(包括直接与间接)一切众生的一天,那时我们便会普照一切众生,而不受一切众生生死的拘束了。

  
  最后有几点补充说明︰

  
  第一,本文曾数度批评佛教以外的其他思想,但是并不表示笔者对于那些思想的敌视或攻击,虽然他们不承认佛教高过他们,佛教却永远范围着他们,正像《西游记》上的孙悟空,一个筋斗翻了十万八千里,他自己以为了不起,但却仍在如来佛的掌心里。如要敌视或攻击自己范围以内的事物,岂不笑话!比如主张「薪尽火传」,主张牺牲小我而完成大我,都是一种贡献或施舍的精神,也是一种为自性放光的工作,即使他们不信生死轮回,而找不到解脱生死的直线大道,但其现前的牺牲贡献,还是值得景仰和赞叹的,中国人也向有容忍的美德,故对一切善良的思想,都能以「一致而百虑」「殊途而同归」的态度来看待。如果依照笔者本文的看法︰人性的圆成是总体多面的发展,那么只要光芒向外的,就比光芒内缩的好。故以我们初机学佛而如笔者的人去看世出世间的圣贤豪杰,都不能不有所感佩和惭愧!

  
  第二,佛教讲顿渐二教与大乘小乘,若以本文看来,似乎是不适合顿教也不宜于小乘的,因为本文主张日积月累,生生世世的渐渐扩大与慢慢升华,没有说到一悟就悟的道理;同时小乘教义,可以不度众生而先度自己,不用广结善缘,便可冲破生死界限。但以笔者看来,似乎没有多大的问题,因为所谓顿悟,乃是最后一念的点破或最后一缘的成熟,比如通常所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周瑜火烧曹操的赤壁战船,一切已经准备妥当了,孔明替他借来「东风」,只是最后一缘的成熟;次如「千里姻缘一线牵」,一对夫妇的配偶,早就有了所谓「宿世因缘」,现在这「一线」的凑合,也是最后一缘的助成,再如一个孵了二十来天的鸡蛋,如因小鸡无力挣开蛋壳,经母鸡轻轻用嘴一啄,小鸡便会脱然而生,并且生气盎然,但这母鸡的一啄,也是最后一缘的助成。同样的,我们学佛,因为往昔生中的根机深厚,所以生到现世,只要偶受一个禅门所说的机锋,便可一念点破,而顿超悟入凡上的圣域。那么所谓顿悟,也没有什么神秘可言了。正因为佛是人成的,佛陀又说人身难得,众生成佛虽要经过三大阿僧祇劫,我们既生为人,就不能小看了自己,说不定我们已到了这一时间过程的最后一个阶段乃至已经到了「只欠东风」的最后一念,由此可知,我们只要精勤努力,随时随地都有一念点破,顿超直入的可能了。再说小乘的圣者,他们到了三果「阿那含」的境界,便不会再受生死的束缚了,他们既然不度众生,怎么也会超出三界?这一点,我们应该知道,小乘圣者,也是人成的,他们之所以能得人身,必有他们的来历,他们以人生学佛证果,更必有其不平凡的来历,所以我们不能因其修学小乘而说他们在过去生中不曾结缘放光,也不能断定他们的光圈不能超出三界之外。同时,小乘圣者的超出三界,也不等于佛光普照的自性圆成,小乘成佛,仍须回小向大,而来大放光明。因此笔者以为,这与本文论点也没有不调和的地方。这样说法,究竟有没有错误或歪曲,笔者虽愿负其全责,唯因学力行持不足,挂漏未尽之处,当望多方教正。(一九五八年五月十日新店病中,刊于《人生》杂志一○卷六期)

 

从人生的痛苦到人性的升华


   痛苦的压力,迫使人们去思想,思想的结果,便是智慧的出现,智慧的功用,乃在引导人性的升华。

  
  一般不解佛法,也不能透视历史本质的人,往往误解佛法,曲解历史,认为佛法的出发点是苦,佛法的目的地是离苦;以苦来概括人生和人类历史,是悲观失意者的论调,要摆脱生死轮回的苦海,乃厌世逃遁者的宗旨!并且以为人类的生活之中,虽有痛苦的成分,但总不是绝对的主宰;人类的一部历史,虽有很多战乱灾荒的事实,但却不能否认我们的先祖,也曾有过若干阶段的升平景象。由此推论下去,他们便不得不说︰「佛法只知有苦不知有乐,在苦的观念的强调之下,无异是否定了人类生存的真实趣味,和历史演化的究竟价值。」这样看起来,他们接着要说的便是︰「佛教虽有其诱导人心向善的功能,奈何其不是终极圆满的真理!」

  
  笔者为了正视这一问题的严重性,愿就个人的知见,探索历史,观察事实,做一番综合的演绎,以俾对于苦的问题,重来一次估计。

 

一、看看人类的历史

  
  中国的古人尝说︰「忧以启圣,乐以亡身。」每当人们的生活濒于绝境,或者生存的希望有了阻碍,所谓「急中生智」,乃是自然的现象;相反地,人们一旦居身于声色奢华之中,便难保不是腐化或堕落的开始,最后的结局,也很难不是乐极生悲的写照。由此证明,人生苦乐的演变,如果没有一种宗教(或哲学)思想的主宰,永远是在由苦到乐,由乐到苦,再由苦到乐,正反反正,循环不已,可惜我们的生命很短,往往在乐的终了,便是生命的结束!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
  

  我们人类的历史,为时并不久远,但它所有的记载,已够我们得到一个结论︰历史是人类智慧的说明,更是人类苦痛的结晶。有人说,人类的祖先发明了击破石片,拿来当作武器或器具的伟大智慧,并不亚于二十世纪科学家的击破原子核。这是说明人类的智慧是累积演进的,并不是突然跃进的。但是试问:人类那里来的智慧,而且又将这些智慧堆积起来,造成了时代的文明与社会的文化呢?很简单,那是由于连续不断的痛苦,压迫着人类的生活,刺激着人类的心灵。每当遭遇了困难或痛苦,便会勾起一连串的回忆,希望从回忆中能够找到类似情形的经验,以便解决面临的危急。如将回忆的过程拉长,经验的范围扩大,那就是对于历史知识的寻求。所以政治家要从中外今古的政治史中找得现实的答案;军事家往往要研究兵法参考战例,然后才能以果断的决心拟就战斗序列;艺术家要从古人的作品中吸吮风格,品味神韵,再来发挥自己的创作;至于农业、矿务、航海、天文以及医药等等,无不要仰求于历史的陈迹,作为实用的参考。万一没有历史的先例作为处理的依据,那么就要运用我们自己的思想了,再将我们自己从思想中所发现的经验传流下去,便又成了后人的历史价值。因此,我要肯定地说︰痛苦刺激思想,思想发挥经验,经验留下历史。
  

  且看历史的事实︰古代的希腊,由于地理环境的关系,不能产生一个统一完整的政治系统,只有部落式的山城村落,或巿府城邦,每一个小的政治单位,随时都准备着向外发展,扩充自己的地盘(如雅典与斯巴达)。当然,要想扩充,就不能避免战争,要战争,就不能没有战争的方法和手段,所以奠定了西方世界向外扩充领土的野心。然而,战争是残酷的也是痛苦的,虽然战争的洗礼(苏格拉底曾经从军作战)也能孕育出古希腊哲学家,可是他们的民族性,限制了他们的思想家,故到亚里斯多德的学说出现,还是着重于巿府政治的研讨。再说到基督教的出现,尽管耶稣是个标榜原始罪恶与强调原始罪恶的人,但他不能否认,他之所以要反对犹太教,是为了犹太教的狭窄与残忍、虚伪与自私,故他极力提倡博爱,即使耶稣并没有完全摆脱犹太教义《旧约圣经》的桎梏,但他却有着这样的努力;其次耶稣之要宣扬他所谓「神爱世人」的「福音」,乃是为了当时的政府以及当时人的嗜杀好斗,人命没有保障,人权毫无尊严,如中国人所传:「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君要臣活,臣不得不活。」很像今日铁幕中的人民,失却了生与死的自由,没有理由不问理由的暴政,在在促成耶稣的悲心,这种悲心,不但培养了他在「髑髅地」殉道的精神,同时也博得了后世人们的同情。直到经过一千三百多年,又因为基督教会变成了罗马政府的褓母,教会的势力占据了整个欧洲大陆,教会内部腐败,教会对外黑暗,形成了专制暴虐,人民没有了思想与行为的自由,因此便有「文艺复兴」的伟大先锋,义大利人伯腊克(西元一三○四─一三七四年)的出现。接着来的便是新教改革运动的开始,有一位名叫威克里夫(JohnWyclif西元一三二○─一三八四年)的英国神父,曾以公开的言行,来攻击若干天主教的教义与实施方法。跟着进行的人,便是闻名后世的日耳曼人──马丁路德(MartinLuther西元一四八三─一五四六年)及法兰西人──约翰喀尔文(JohneCalvin西元一五○九─一五六四年),自从接二连三的文艺复兴宗教改革的时代思潮之后,西方人的政治意识(平等自由),也就连带着活跃起来了,例如孟德斯鸠(Montesguieu西元一六八九─一七五五年)的学说对于英国政治及美国联邦政治的影响,伏尔泰(Voltaire西元一六九四─一七七八年)及卢骚(Rousseau西元一七一二─一七七八年)的思想,对于法国革命的影响。由于宗教政治的过度压迫人民,过度没收人民的自由,才会引起各种思想的革命──科学,以及人文主义的抬头。这些种种的事实,无不说明了痛苦的刺激,促成了智慧的果实。不过笔者愿在这里附带说明,今日共产主义之影响着整个的世界,正因为西方文化的矫枉过正︰在文艺复兴之后,证实了宗教(基督)的教义与科学的事实脱了节,由于科学的方式,扬弃了宗教的精神,这期间便是马克思唯物辩证法与历史唯物论之能产生的温床。
  

  我们再将视线拉回东方来看。先说印度,印度与中国,并为东方世界的文明古国,不过印度也跟西方民族一样,他们先民的政治生活与思想活动,多半是以宗教的信仰,作为发展的重心,这和我们的中华民族,是一个最显著的不同点。比如约在西元前六世纪之际,因为印度社会中,以祭师为主的婆罗门教,僧侣腐败堕落,阶级等差不平,人民没有自由的权利,失去了对婆罗门的宗教信仰,才有摩诃毗卢(Mahavira)起来树立耆那教,又有释迦牟尼(SakyaMuni西元前五六七─四八六年)创建了伟大的佛教;到十五世纪时,又因为回教徒侵入印度以来,由于宗教信仰的不同,回教徒与印度教徒(即旧日的婆罗门教)之间,常常发生不愉快的流血事件,故有难能教主(GuruN?nak西元一四六九──?年)出来融会回教与印度教的教义,创立了锡克教;到了近代,因为感于民族自主的需要,乃有圣雄甘地,负责印度国民大会党的领导,赶走了统治印度达一百五十多年的英国人。再说我国呢?如果没有周末的天下大乱,群雄割据,生灵涂炭,人命岌岌不可终日,绝不会有大思想家像孔子这样的圣人出现,余如老子主张无为,庄子歌颂逍遥,杨朱的为我(曾说︰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墨子的兼爱(曾说︰视人之父若己父),以及孟轲讲性善,荀卿阐性恶等等。他们的思想虽然各有出入,彼此的宗旨,却是并无差别,他们都能抱着「以天下为己任」的态度,贡献出自己的思想,以期挽救时局于倒悬,使得人民得到长期的休养生息,永远地和平互助。再往下推,到了魏晋南北朝的中间,又因为国内盗贼四起,政权你争我夺,政治四分五裂,儒家的思想,对于社会人心失去了主宰或维系的力量,于是佛教的大德高僧,相继而出,如东晋释道安,卢山释慧远,史家每称释道安是中国佛教开始成熟的代表,释慧远是中国佛教继续发展的开始。所以当时的硕学大儒,很多是这两位高僧的学生,或者是这两位高僧的好友。到了近代,如果不是满清政府的懦弱无能,引来东西列强的蚕食鲸吞,当也不可能形成中山先生三民主义的国民革命。
  

  从这些历史的引证,我们就不难了解,与其说佛法的「苦」字是历史的预言,倒不如说,历史的定律,为佛法的真理作了最佳的注脚。说到这里,我们可以解答部分的问题了︰佛教讲苦,尤其主张离苦得乐,但是人类的未来,或者说是我们的远景,应该有着两个不同的方向,作着永无休止的迈进与下堕。向美向善是迈进,向丑向恶是下坠;个人人性的升华与宇宙现象的美化是迈进,个人人格的腐朽与社会道德的恶化是下堕。一般人总以为佛法是侧重于个人人性的升华,而忽略了整个人类社会的美化。其实不然。佛陀是透视到了人类乃至一切众生的习性或堕性,好象牛马一样,有了鞭策的痛苦,便拼着老命向前奔驰。离开了痛苦的鞭策,我们就很容易放弃了更美更善的理想,沉溺于目前有限的安乐之中,可是一旦有了意外的事变,那就糟了。像这样的历史陈迹很多,个人的类似情形更多,历史上每一朝代的开国君主,无不都是雄才大略,亡国之君,又不外出乎昏庸无能;祖上先人是大富巨子,后世子孙,则很少逃出破落户的命运。佛陀看出这一点,佛陀明白人类的社会,不到人间净土的实现,绝不会有永久的快乐或绝对的快乐,个人不到超出三界的境界,也不会脱离痛苦的感受。佛以苦的观念来策励社会,希望社会从痛苦中不断地奋斗,直到拋弃了所有乃至可能的痛苦时为止──那是人间净土的实现(超越的大同世界);他以苦的理由来警惕人类乃至所有的众生,希望我们由生老病死,死生老病,生死死生中渐渐磨炼,慢慢升华,直到了生脱死为止──那是超出三界(欲界、色界、无色界)。由于这样的缘故,佛家才有「地狱未空,誓不成佛」的悲心大愿。可见佛教「以苦来概括人生和人类的历史」,并不是「悲观失意者的论调」,「要摆脱生死轮回的苦海」,也不是「厌世逃遁者的宗旨」。相反地,我人只有把握住了佛教所说「观受是苦」的思想重心,人类的历史,才会级级向上迈进,个人的人格,才会步步趋于升华。
  
  

二、谈谈个别的人生

  
  中山先生说︰「国者人之积,人者心之器,社会之隆污,系于人心之振靡。」论语说︰「一家仁,一国兴仁。」《大学》则说︰「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无论是社会的变迁或时代的安危,都不出人类个别行为的范围,例如一个国家的领导人或执政者,好大喜功,骄奢淫逸,他所领导的国家,一定也是表面堂皇,内部空虚的一只纸老虎。这种个人的言行,对于社会的关系所产生的影响,以现代化的解释,乃是人类精神的彼此辐射,在佛教来说,便是众生业力的互为因缘,任何个人都会受到任何他人的影响,任何他人也会受到任何个人的影响。佛陀看准了人类社会,种种病态的渊薮,便来对症下药,提出了「苦」的观念,给人类之中的每一个人,预备了强心针或防腐剂,希望人人都能接受这种观念的心理治疗之后,时时警惕,念念向上,那又岂止是我国圣人所说「一家仁,一国兴仁」的理想?佛教之所以只说「观受是苦」,而不进一步说「一国皆苦」,正因为佛法的伟大,佛法不受时间与空间的局限,不但冲破国家与民族或宇宙的界限,同时还通过众生的类别依然适用;不唯对过去或现在的众生有效,即使到了永远乃至无尽的未来,一样可以兑现。
  

  说到这里,也许有人怀疑,儒家讲仁,佛家说苦,根本牛头不对马嘴,怎会扯到一块儿来说呢?那么我要解答︰方法虽有不同,出发点完全一样。仁的涵义是「民胞物与」,苦的目的乃「同体大悲」,这两者的功用,同样是把「我」的观念扩大。儒家的忠恕之道是「推己及人」,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佛家的慈悲精神,是因为自己有痛苦,可见人类都有痛苦,因为人类是动物,可见凡是动物都有痛苦,由此类推,我自己害怕痛苦,就不该加给他人痛苦,也不忍叫所有的动物(有情)增加痛苦,更进一步应该以自己的痛苦来代替他们的痛苦。这就是「无缘之大慈,同体之大悲」的戒杀放生,及舍身救世的大无畏精神。从这里可以明白,佛教的「苦」,乃即儒家所说「仁」的殊途同归,且有过之高之而无不及。至于西方宗教基督所说的博爱,不但只爱人类,而且只爱人类之中基督「特选」的信徒,那和我们东方文化的精神比起来,实在是微不足道。
  

  现在让我们再找一些最为普通的事实,说明人性升华的途径。我国有句名言,所谓「寒门出孝子」,在二十四孝的故事之中,没有几个是贵族阶级的豪门子弟。又有说「文穷而后工」,绝大多数的圣哲学者,都是平民出生,如孔子虽是宋国的贵族,却是鲁国的平民;孟子被儒家称为仅次于孔子的亚圣,但是孟子的母亲,亦为择邻而处的纺织女;墨子之所以「腓无胈,胫无毛」「摩顶放踵以利天下」,据史家的考证,因为墨子可能是个罪犯或奴隶身分的学者。此外,我们往往可以听说︰「只有穷人才会真正的同情穷人」,所谓「同病相怜」,例如美国的海伦凯勒,她之所以成为伟大的社会慈善事业的运动家,因她自己是一个盲人;中国清末的乞丐武训,他之所以能够以乞讨的所得,来办义学,并以跪请礼拜的方法来督促师生之间的教学授受,乃因他本人没有受过教育,深深体会到了文盲的痛苦。再说宗教家,如耶稣也是平民出生,他出生的时候,连房子都没有,他的母亲玛利亚,竟把他生在马槽里,他从小就尝味着生活的痛苦,从而联想到整个人类的痛苦,《旧约圣经》告诉他,人类的这些痛苦,是由于人类共同祖先亚当和夏娃的犯罪,而带来的遗传,但是耶稣也看出人类之中的痛苦,是因为不能自爱爱人的自作自受与相互敌对,所以他要解救人类的痛苦,他要传播「神爱世人」的福音,他要在犹太教的「摩西十诫」之外,另加一条「爱邻居亦如爱你自己」的规定。同时为了《旧约圣经》的限制,耶稣就不能不假托救世主的名义,来为世人(其实只为信徒)赎罪了。最后说到我们佛教的教主释迦世尊,佛陀虽是一位太子,但据佛经记载,当他出游四个城门,见到了自然界的弱肉强食,见到了人类生命的有限,见到了年老病痛以及死亡的惨剧以后,他便立志出家,决心要寻求出一个解脱这些痛苦的方法,以便自救救人。可见佛陀出家的动机,乃是由于痛苦的感触及痛苦的引发,直到他在菩提树下,明心见性,大彻大悟的时候,他所发现的四谛十二因缘中,仍以「苦」字领先,并以灭苦为目的。这些事实无不说明了痛苦的刺激,促成了人性的升华。

  
  我们通常听到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又说︰「吃一次亏,学一次乖」,这就是说我们只有不断地接受痛苦的教训,才会继续地向上向善。一般人说「失败为成功之母」,其实这不是真理,因为任何一样东西的失败,乃是成功过程中的一个阶段,如说实验中的碰壁或岔子是失败,那倒不如说是成功的一个阶段或某一部分来的切乎实际。比如一个孩子不知火会灼痛手指,当他被灼痛以后,并不是他的失败,而是他智慧开发的成功。所以笔者以为,人生的旅程中,尽管有着太多的坎坷与痛苦,但那无一不是成功或升华线上的符号与标点。唯有安于现状不求上进,没有勇气接受痛苦的人,那才真是悲惨的失败和彻底的堕落!中国人说「学问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们的性命,又何尝不然?在这里,如果没有宗教信仰的人,很可能产生疑问,甚至要说,这是自讨苦吃的阿Q精神。因为在我们现实的环境中,投机取巧、伤天害理的人,往往比吃苦吃力的人来得有地位。当在吃足苦头之后,如能立功立德或者著书立说,传之后世,藏诸名山,所谓「兔死留皮,人死留名」倒还说得过去,但是芸芸众生,绝大多数,达不到这一目的。往往有人吃苦行善一辈子,到头来仍与草木同朽,因此便有些人唱出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的论调,从事「混水摸鱼」或「看风转舵」的买卖了,他们的理由是︰「这个年头,大家都在勾心斗角,男盗女娼,单我个人去忠孝仁爱、礼义廉耻,又有啥子屁用!」其实社会的道德感,很像人体对于气温的感觉,正因为我人的体温,高过了外界的气温,我人才会觉得身上冷,但总不能因为要减少冷的感觉,反把身上的衣服干脆全部脱光呀!不过人性的善恶,是个哲学问题,更是宗教问题。一般哲学家认为,凡是最善的人生,便与宇宙化合,成为宇宙或上帝的一部分,这就是所谓泛神论的哲学思想,至于不善的人生,便与草木同朽。基督教的善恶标准,是以信仰作为中心的,信与不信之间,天堂与地狱便是显明的分水岭。总之,西方人的思想,无论哲学或宗教,对于人生的问题,虽想透过现实,来给我们求得解答,但在佛法的前面,他们不唯幼稚,而且是患着高度的近视。佛教以为每个人的人生,都是永远不朽的,尤其还是永远不死的,佛陀眼中,看我们的一生一死,比我们看自己换穿一套衣服还要简单得多。不管我们在换衣服的过程中,是不是有几套衣服引起他人的兴趣,只要不因我的衣服而使人家感到头痛,我们便可心安理得,如能更进一步,因了我的衣服,而解决了许多人的困难,岂不更好。所以佛经上说,释迦世尊在尚未成佛之前的过去生中,经过了三大阿僧祇劫的时间,出生入死,入死出生,拋头颅洒热血,他以累生累劫的身体,帮助人家减少痛苦,以他日积月累的智慧,帮助人家解决困难,这就是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他以累生累劫所受痛苦的代价,争取佛陀果位的福德智慧,这种福德智慧的培养,与其说是佛陀向众生求来,倒不如说是他从痛苦中慢慢升华的结果。

  
  在这里我们又可以解答一部分的问题了,「佛法」并不是「只知有苦不知有乐」,只是着重于苦的忍受和苦的领会,使得我们的人性达到究竟或最高的境界,所以佛法「在苦的观念的强调之下」,不但没有「否定了人类生存的真实趣味,和历史演化的究竟价值」。相反地,倒是更加肯定了人类生存的真实趣味,因为佛法告诉我们,除了现在以及未来的痛苦,还有最后成佛的境界等着我们;同时也尤其确定了历史演化的究竟价值,因为人类的社会,如果时时刻刻都有着苦的尝试和苦的警觉,从事改善,力求进取,那么,非但没有革命或暴动的战争,也不会有互相竞争的现象了。笔者以为痛苦的接受和痛苦的发掘,是历史进化的原动力,偶然的暴动或必然的战争,是历史走向矛盾的反动。如果人类的社会经常不保, 守,永远不停滞,怎会又有战争?例如美国,自西元一八六五年南北战争结束之后,因为时常都在纠正社会病态,所以也不会发生社会革命的危机。所以战争虽亦有着刺激历史演进的动力,但那不是正常也不是主要的原动力。
  
  

三、人性升华的极点
  

  前面说过,泛神论的哲学家们,以为人性的最善,便是融解于宇宙之中。我们中国道家的所谓「归真返朴」,也不外乎来于自然而复还原于自然的意思。在儒家的理念中,人的最高境界,便是「天人合一」,这个天,在《书经》中常被称为上帝,不过这个天或上帝的涵义,并不与宇宙的本质或大自然的解释,有什么不同,所以有人把中国的哲学思想划入泛神论的范围,自也不无道理。基督教的最后目标是上升天国,做上帝的子民,上帝虽是基督教的最善,但是基督的信徒并不能达到上帝同等的地位。佛教的究竟,是在成佛,佛的境界,虽也有着自然或上帝的特性,佛是亘古常存,遍处常在,佛在时间与空间中,如来如去,无往无不往,无在无不在,但是佛陀并不同于自然或上帝,泛神论的自然或上帝,乃是无知无识、不知不觉的,所以西方哲学家亚里斯多德及斯宾诺莎,都以为「人应该爱上帝,上帝无法爱人」。佛陀却是自觉觉他觉行圆满的。在泛神论的思想中,只有整体的大我,没有个别的价值,在佛法中除了大我的统一性,还有个别的独立性,所以佛的世界无边,佛的数量无穷。我人成佛,并不因为大我的统一性而抹煞了个别的独立性。不像泛神论,简直是否定了个别的人性,像这样的升华,善是善了,但在我看来,总觉得太空虚也太没有意思了。再以基督教与佛教来比较,基督教更有问题,《新约圣经》,虽说上帝「充充满满有恩典」,但是这样的恩典,并不能把上帝的儿女,变成上帝的继承人,同时依照《旧约.创世记》的神话记载,基督教的上帝,并不即是中国人所说的天,中国人的天,是充塞于宇宙之间的,基督教的上帝是超出宇宙之外而独立存在的东西,所以他能创造宇宙,其实这是不能够加以验证的神话,宇宙是无穷大的空间与无限长的时间的综合,上帝不在这个时间与空间之中,到底又在那里?再说正因为上帝不能充塞于整个空间与时间,所以才觉得空虚感到无聊,因为无聊得发闷,才像小孩子玩泥巴一样地创造宇宙的万物。要不然,《创世记》上就该告诉我们,上帝创造万物的动机是什么了。耶稣爱人,他把人类置诸于上帝的权威之下,佛陀救世,则教众生自在充满于宇宙之间,同样是属于人性的升华,谁说不是佛教的精神更为伟大?

  
  写到这里,我们应该有一个结论了。因为笔者同样是个没有成佛的凡夫,无法把佛的境界拿出来作为现实的求证,但是我敢保证,依照佛法的道理去做,即使成佛的理想,是骗人的谎话,那也有益无损。试问︰步步脚踏实地,时时忍受痛苦,从痛苦中求取经验,以经验来建设自己,那岂不是走向成功之路的最好方法?可见,佛教不但「有其诱导人心向善的功能」,尤其还是「终极圆满的真理」。(《人生》杂志一○卷四期)
 
 

从人与人间到解脱之路


  人与人间,本来是融洽无间的,也应该是融洽无间的。然而,不幸得很,现实的人世之间,既被称为人间,便难不发生间隔的现象或矛盾的事实,尤其不幸的,今日的人间社会,这一现象或事实,依然存在。

 

一、人与人间的对立和同体

  
  人的本性乃至一切所有有情众生的自性,都是善良的,也是没有差别的。但是这一本性或自性,自从很远很远的无始生死以来,受着环境的波迁与激荡,便在这本性或自性的外围,围上了或多或少的杂物或沉淀物。也就是说,我们在一个生命生死的大漩涡中,跟着旋转,在这旋转之际,无意间,便给来自各处的腐草朽木和死猫死狗死老鼠(在此应解为我人的私欲杂念和邪念),重重围在中央,直到我们有机会离开这一漩涡的中心,才会各还自己的本来面目。可见,我们本来善良,人与人间也本来没有差别,更谈不上有什么对立。然而,我们这个现实的人间,究竟怎样了呢?从表面看,从现行的〈联合国宪章〉看,世界人类,都该一律平等,也该互助合作与彼此敬爱的;一个民族国家中的人民,在民族情感与国家观念之中,都该平等相处,也该守望相助的,一个社会团体之中,在其共同目标与共同利益之下,每一个组成的成员或社员与会员,都是一致期望,也是一致努力的;一个家庭乃至一对夫妇,父母爱其子女,子女爱其父母,夫妇相爱,尤为常理。如以这样的眼光,而看我们的现实世界,简直太可爱了,甚至可以不用我们的呼吁和努力,来建设人间净土了。可是,我们的世界,真是这样吗?夫妇之间,相爱时可以结合,不相爱时又可以离婚;父母应该爱其子女,但也有以子女当成牛马当成摇钱树的;子女应该孝敬其父母,但也有人不孝敬父母的。因为人与人间,尽管有古今以来的往圣先贤,倡导「以义为朋」的君子作风,绝大多数的人们,却仍陷于佛教所说「贪、瞋、痴」的泥沼,互相倾轧,彼此残杀,而不能自拔!这一个家庭与别一个家庭,应该是守望相助的,但也有隔岸观火的;同在一个国家之中的社会团体,应该都有唇亡齿寒的警惕,事实上,如西洋史上的宗教战争,却曾出在同一国家与同一宗教的门下;国与国之间,如果大家没有自私的观念和侵略的野心,大家也就不必备战,也就永远没有战争,可是,我们的世界,时时都在战争的威胁之中;至于人种的歧视,自十九世纪英国诗人吉卜林,喊出「白种人的负担」之后(其实白种人的优越感之形成,由来已久),直到目前为止,有色人种,尤其是黑人,始终仍在接受侮辱之列!

  
  再说,一般人的感觉,人与人间的关系,虽很繁复也很微妙,但在现实生活的接触上,难免没有一种孤立的情味。特别是所谓「世态炎凉」或「冷暖人间」的情状下,更易使人体会出来。比如人在「十年寒窗无人问」的时候,固然期望有个「一举成名天下知」的远景。当其一到金榜挂名,位居人臣而受到各方面的奉承与恭维之际,就不难想到这个人间是多么的势利!因为锦上添花的人何其多,雪里送炭的人又何其少呢?人之对其奉承与恭维,能有几人是为了他的人或人格的崇高呢?通常人说「人在人情在」,我活着,我对人好,所以人家也对我好,我死了,我不能继续对人好了,所以生前很好的朋友,也将很快把我忘掉。而且,有时我对人好,人也不一定就会对我好;我爱一位美丽的小姐,那位小姐不一定会爱我;我希望人能跟我一样地做人处世,人却不一定甚至不可能学得跟我一样,即使亲生的子女也不例外。相反地,我骂人、我打人、我抢人、我放火、我杀人、我骗人、我奸淫……,人家要回敬,要告我,要我坐牢,要我赔偿,乃至要我抵命!如说人与人间不是个个对立或孤立的,我能做的事情,那有这么多不理想的反应?而且这些人与人间的罪恶和纠纷,正在时时处处,困扰着绝多数的人类以及人类之外的众生。因此,除了大宗教家、大思想家和寥寥可数的圣贤豪杰之外,对于人我合一,物我一体,和佛教所说「同体大悲」的心量,一般人是很难领会也难亲证的。
  
  

二、设身处地与悲天悯人

  
  人类是善良的动物,同时又是残酷的动物,西班牙人嗜好斗牛,人跟牛斗,而且逼着牛非来斗不可,斗得越残忍越激烈,观众的兴趣便越浓厚;一般人之爱看武戏,爱看战争与打斗的电影,也以为越是杀得所谓天愁地惨鬼哭神嚎,越觉得过瘾!余如人们之爱看刑场的行刑,爱看河里的浮尸,爱看梁上的悬尸。能在这种场合一掬同情之泪,或生怛恻之心的,笔者不说没有,但终少得有限。这是为什么呢?人类真是残酷吗?真像叔本华所说「人类是殴斗的动物」吗?当然不,当然没有这样的可怕。

  
  孟子说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无非是人有其自反的本能,人能自反,人能向外观境,也能对境自反或自照,所以人是动物之一种,不即等于一般的动物。也就是说,人能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扩大而为一个国家与一个民族着想,便是革命家的精神,再扩大而为全人类着想者,便是大思想家及大宗教家的精神,更扩大而能为所有有情众生着想者,就是佛菩萨的心怀了。不过这一设身处地的心量,只有从人的本位开始着手,所以佛说「人身难得」。就以佛陀来说,佛陀出家成佛,起因亦在设身处地的向外观与向内照,佛当太子之时,出游四个城门,见了病人、老人和死人,便也想到自己的身体,既跟所有的人一样,人家会病会老会死,自己当也不能例外;如果那种病老和死的现象,一旦临到了自己身上,该是多么的痛苦和悲哀!因此,佛要寻求一种解脱的方法了。进一步说,因为发现人有如此的痛苦,自己是人,故也必有如此的痛苦;因为自己要想摆脱这种痛苦,凡是人,当也都希望摆脱这种痛苦;因为人类是众生之一,凡是众生,自亦有着同样的痛苦和希望。到这里,佛陀的心量已从对境自照而转为推己及人,并且推及一切众生的境界了。

  
  事实上,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之中,无时无地不能引发我们如孟子所说的「恻隐之心」。所谓「恻隐之心」,就是对境自照与推己及人的工夫。我们如能时时刻刻都以设身处地的态度,去衡量或体切人与人间的种种作为和活动,常常能够提醒自己,常常反问自己,常常以「如果我是这样」或「如果这是我的」两句话来观察我们的人间,我们就不难体会到,人与人间是相通相接而又融洽无间的了。

  
  我们一般人之不能做到这样的工夫,乃是由于现实生活与欲望的压迫,人的心灵或性灵,常被现实问题的困扰而紧张着,所以除了自己求生存并生存得更好的欲望之外,很难把这观念,扩大而推及我或我家之外的人与人间。有时甚至可以忘了他人或牺牲他人,来成就自己的欲望!这在佛教来说,便是众生的「愚痴」和「颠倒」。至于人与人间的种种罪恶业障,也无一不是出在这里。假如我们能拨开一切私心或私欲的重重云雾,就不难见到众生自性的青天白日。比如我想夺取他人的财宝或爱人之时,便反身自问︰「如我得到财宝或爱人之后,也被他人夺去,我会怎样呢?」我想杀人放火之时,也能反问︰「如我就是我的对方,在被杀被烧之后,我不遗憾吗?我的妻子儿女,岂不无家可归了吗?」再进一步,我虽无意犯法,我也无意害人,但我见了一个无依无靠而又老态龙钟的老人家,也该问问自己︰「我的父母在我家里吗?我能不使我的父母变成这样吗?我自己会老吗?老了之后是不是也会如此呢?」当我见到一个贫病交迫的人,奄奄一息挣扎于死亡的边缘之时,我该不该反问自己︰「我会不会也有这样的一天呢?如果这在我的身上,或在我的骨肉亲友身上,我会怎么想呢?」如能想到这里,我对那人能不同情吗?能不向他伸出一只援助的手吗?最近笔者看了一部名叫「战争与和平」的影片,其中有一段故事,很可借在这里一用︰帝俄的军队被拿破仑战败之后,伤兵源源向后方送来,但是政府的运输工具有限,不能把伤兵继续再向更后方送去,然而,如不继续送走,莫斯科城陷之后,这些伤兵,只有等着被俘,等着死去!当时,在电影的女主角家里,也正忙着搬家逃难,她见了这些伤兵的可怜相,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她主张把自家车上的家具杂物通通拋下,全部改装伤兵,为了这事,她跟她的母亲辩嘴,她说︰「如果哥哥和弟弟,现在也在战争中受了伤,我们觉得怎样呢?」笔者看到这里,不禁热泪盈眶!战争何其残酷,野心家们却在到处发动战争。目前的世界人类,谁没有个把骨肉亲友在当兵作战,或准备着当兵作战呢!那么试问︰我们有没有把所有的军人,都看成自家的骨肉亲友,或以骨肉亲友的关怀,去关怀所有的军人呢?如果有了,我们的心灵或性灵,便已冲破了私心私欲的重围,而与全人类的人性或自性互通消息了。再如社会学家见到社会问题的严重性,便产生他们的学说思想,以期逐步改进社会秩序,增进人类安全;经济学家,即如马克思的思想理论之产生,也是在于挽救人类生活问题的倒悬,当马克思的时代,西方正值所谓「产业革命」以后,经济问题,特别是人工剩余而形成劳资悬殊的问题。所以马克思的出发点,并不太坏,甚也可说是出自一片热爱人群的公心,只是他的看法不够完善,所提的方法也就有问题了。差以毫厘,谬之千里,如果马克思如今再来人世,面对着目前人类社会的现象,面对着他所留下的影响,可能也会怵目惊心的。

  
  由于上面的例举,我们可以明白,我们如能设身处地,将人心比己心,将自己量他人,我们的心地,便会渐渐开朗,我们的心境,也会慢慢扩大。我们不必要求人家如何如何,先问自己是否已能如何如何;我们不必专到人家身上去找毛病,先问自己是否已经没有了他人所有的毛病;我们不必希望自己有什么或要什么,先看人家是不是都有同样的要求;如果大家有这同样的要求,事实上又不可能满足大家的要求时,我们应该怎么办?因为「有饭大家吃」,不是根本办法,那样只能把少数人的饱,变成多数人的饿。我们为了自己和全人类的需要,只有从事于创新与发明的努力,来造福自己,也兼造福了所有的人群。所以笔者以为,凡为伟大的思想家、发明家和慈善家等,对于悲天悯人的心境,都能或多或少的有所领悟。当然,能以自性的明朗澈照,发为无极无限的大慈悲心,那是佛菩萨的境界了。
  
  

三、迈向解脱之路

  
  佛门所标的四弘誓愿,即是︰「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一般不解佛法的学者们,往往以为这仅是佛教徒一种虚无缥渺或好高骛远的幻想。因为誓愿无穷,奈何人生有限呀!其实,如能透过生死流转的因果关系之后,再看四弘誓愿的内容,便会发觉乃是一大落实、一大积极与一大悲悯的开端了。要成无上的佛道,须学无量的法门;要断无尽的烦恼,须度无边的众生;要度无边的众生,仍需无量的法门;学得无量的法门,便成无上的佛道。这是一贯性的,也是连环性的。我有痛苦,可以推想他人也有痛苦;我想摆脱我的痛苦,我为我父母子女的痛苦也感到痛苦,于是也希望为我的父母子女摆脱痛苦;我在无始以来的生死之中,曾经有过不知多少万亿恒河沙数的父母子女,又不知做过多少万亿恒河沙数众生的父母子女,层层相推,世世相袭,实在是个无边的数字。因此,我要断尽我的烦恼痛苦,必须发大弘愿,度尽无边的众生。故有地藏菩萨所说「地狱未空,誓不成佛」的悲心大愿,这一悲心大愿,不是虚伪的口号,乃是出自菩萨的病痛。因为众生有病痛,苦萨不能没有病痛,要使菩萨没有病痛,除非众生都没有了病痛。正像要使仁慈的母亲不难过,除非合家老小,个个能生活得快快乐乐一样。所谓解脱,是在通过众生的生死大海之后所显现的一种境界,菩萨精神之能够在生死之中而常作舍己为人的牺牲,乃是推己及人的结果,当这心量扩及一切众生,并且愿度一切众生而救度一切众生的时候,他的福德智慧也就慢慢开始圆满。比如观世音菩萨是已解脱了的众生,但他仍在寻声救苦,普度广大的众生;他在救苦救难之中,又不迷失其自由自在的本来面目。可见,我人学佛,固求超出三界众生的生死轮回,但要超出三界,必定还有一番艰苦跋涉的旅程,这一旅程的起点,却在我们的人与人间。离了人与人间,我们的工夫,我们的愿心,便无从着力,也无法生根了。(一九五八年八月于新店军中,刊于《人生》杂志一○卷八期)
 
 

怎样准备人生的最后


   人的生死,本来就是一回事,当在刚生的时候,就已决定了死亡的命运。可见生有什么可喜,死有什么可惧?

  
  但是,所谓生死问题,人们所关切的,却是偏重于死的一端,因为死亡的那一面,又有几人知道那是什么境界?

  
  不论怎么样,工作累了,必须休息;衣服穿破了,必须重换新的;太阳从东方升起了,必定要向西方落下去;争妍斗艳的春季繁花,一定会雕谢;热闹非凡的歌台舞榭,一定会散去。所谓曲终人散,世间没有不散的筵席。

  
  看破了,就不会恐惧死亡的来临。

  
  人生是生命的列车,它有起站的开始,一定会有终站的结束。所以,人生最要紧的是使这一生命的列车,安全地出站,安全地通过全线的行程,并在行程之中尽量为乘车的旅客服务,尽量多载一些乘客,使他们都能平安舒适地,到达他们各人所要到达的目的地。至于本身到达终站时的情形,以及到达终站后的情形,那是不必担心的。因为,既然能安全地通过这一生命旅程的全线,并也尽了最大的努力去为乘车的旅客服务,最低限度,已可证明,并未造成大意的车祸;更进一层,既已付出了努力的代价,那就很可能会受到光荣的奖励了。
  

  但是,一个学佛的人,学佛的目的,虽然并非仅仅为了准备人生的最后一站,人生最后的一站,却是学佛工夫的最要紧处。平时用功不着力的人,自己对于所信的佛法,便不能得到真切的受用,自己对于人生的最后,何去何从,也不能产生深切的信心,一切都像是飘在水面上的浮萍一样,着不到根脚,任由外境的风势,东吹西飘,西吹东飘。像这样的人,决定不能了脱生死,纵然修善一生,也只能够换取未来生死之中的人天福报,这一人天福报的换取,虽然也是出于信佛学佛的功用,可惜,佛法的大海,遍处都是真珠珍宝,他们却是仅从佛法的海边,拾了几只不值钱的贝壳而已。
  

  佛法的功用,是在令人如法修持,了生脱死。
  

  死亡、出生,佛经中说,都是最最痛苦的事,唯其神经组织尚未健全,那种痛苦是直觉的,是没有分辨力和记忆力的,故也可以称为无知,这一无知,是从投入母胎时起,中阴身一入母胎,灵智就混沌了,等到出生数月乃至一年以后,才始渐渐地恢复,但与生前的灵智,已是隔了一层生死的障蔽,已经难知生前的事;这一障蔽,粗看是不好,细看还是好的,如果没有这一障蔽,满眼都是恩仇,甚至看到六亲颠倒,人畜不分了;要是当真如此,人还能够平静地生活下去吗?
  

  死亡是痛苦的,但也未必所有的死亡都有痛苦,宿业重的人痛苦多,宿业轻的人痛苦少,一些无疾而终的老人,根本不会有多大的痛苦;有些中风而死的人,先从脑神经麻痹,昏迷死去,也不会太痛苦;能以心力控制,有些能够生死自主的再来人,能够说走就走,那也不会痛苦。最痛苦的是病伤而死,临死之际仍能神智清醒的人,加上对于生的贪恋、对于死的恐惧,这些人,如果是夫妇恩爱,儿女情长,那就死得特别痛苦了。
  

  当然,佛经所说,绝不会错,佛经所说生与死的最大痛苦,生时是官能直觉的痛苦,死时是神识与肉体分离时的感受,是指神识的纯精神的感受,不是物质的神经的感受。这一种感受,因为是纯精神的,所以不易让已生的人或未死的人发现,但却不能就说佛经有错。对凡夫而言,死亡是痛苦的,所以不必希望死得如同睡觉一样,死亡时的痛苦,是正常的现象,所以从痛苦中死亡的人,如果他是很有修持的佛教徒,你也不可说是修持没有用,更不可说是佛法不灵验,尤其不能武断他不了生死而将下堕三涂,要晓得,这是往世的业报,与现世的修持无关。修行人,应该在越是痛苦的情形下,越发虔诚修持,恳切发愿,所以真正的修道人,不求身无病苦。病苦能消业障,这正是还债的途径,乃至可说是重罪轻报的好现象,不但不恨,相反地是应该欢迎病痛之光临的。

  
  了生死的方法,不出二种:一是以自力修持戒定慧,一是以他力的弥陀接引往生西方。如果自己的愿力弘大,愿意生生世世广度众生,生生世世行菩萨道,那么,只要愿力坚强巩固,身心持戒谨严,虽然不能自主生死而如圣位的菩萨,也将必能如愿。
  

  如果自觉愿力不够坚定,没有不堕三涂的把握,那就一心求愿弥陀的接引。
  

  最要紧的时刻,是在临命终时,心不颠倒,愿行菩萨道的也好,求生极乐国的也好,务须正念分明,一心向往。但是,临命终时的正念分明的工夫,必定先从未死之前的平时做起。虽说但能临终十念弥陀圣号,即可往生西方净土,可是,若非宿世的根机,仅靠临终的十念,恐怕已经无法一心不乱地念上十念了。所以,学佛的人,修持的工夫,一定要从平时做起,一定要持之以恒。不可以修持了几天又停顿几天,持了几天戒,又去荒唐几天,用了几年功,又去放逸懈怠几年。最糟糕的,有些人平时很精进,一到病时就慌了乱了,甚至颠倒了,不信佛了;他们以为佛法不灵,修行人没有好报,反而生病!有些人念佛吃素几十年,一旦病重,到临终时,竟在家属亲友的怂恿下开了荤,信了外道,这真是最最可惜可悯的事。正像投资开矿,开到快要见着矿藏的时候,竟然放弃不开了,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这是信心不够深切的结果。所以我要劝告同道们︰大家必须要一往直前,不馁不退地修持下去,必须要切切实实、不间不断地修持下去,才能见到真工夫,才能得到真受用。临命终时,便是最好的考验。平时勤学的好学生,绝不会被老师考倒,平时勤修的佛弟子,绝对经得起临命终时的考验。这一点,不但自己要坚定的信,切实的修,还要感化诱导各人的家属子女,共同来信,共同来修,唯有如此,他们才会协助你到临命终时的应考,不致反而来把你考倒。

  
  也许有人要问︰一定要临命终时一心不乱,才能决定往生西方净土,一定要临命终时正念分明,才能如愿转生行菩萨道,那么,如果是在意外事件的灾难之时或恐怖之处死亡,怎能保持心念的不乱与分明呢?在那种情况下死亡的人,岂不是不能往生也不能如愿了吗?

  
  这倒不一定的,因为信心与愿力,只要深切了牢固了,它就牢牢地印在我们八识田中,它就有力量左右我们的神识的动向。比如一棵树,从小就把它的重心拉向东方,那么,当它成材之时,不论被风吹倒也好,被人砍倒也好,它倒下时的倾向,必定是向着东方。这就是平时的工夫,可以决定临终以后神识动向的最好比喻。

  
  当在病重的时候,切切不要怕死,切切不要贪恋家属亲友乃至产业宝物,切切不要心慌意乱,应该一心念佛,念佛功德相好,念自己皈信三宝的功德,加持自己的正念分明。不能出声,应当默念,并劝家属勿在病危的时候送医院,劝大家陪伴念佛,使得自己的身心,融洽于念佛声中。如果寿数未尽,也可靠着念佛的功德,使得病痛速愈。

  
  关于临命终时及命终之后,应该注意的事项,弘一大师有一篇文章,叫作〈人生之最后〉,说得颇为精当,读者不妨参阅。现在摘其大要如下︰

  
  病未重时,亦可服药,但仍须精进念佛,勿作服药愈病之想。病既重时,可以不服药也。

  
  若病重时,神识犹清,应请善知识为之说法,尽力安慰。举病者今生所修善业,一一详言而赞叹之,令病者心生欢喜,无有疑虑,自知命终之后,承斯善业,决定生西。临终之际,切勿询问遗嘱,……若欲留遗嘱者,应于健康时书写,付人保藏。

  
  傥自言欲沐浴更衣者,则可顺其所欲而试为之。若言不欲,或噤口不能言者,皆不须强为。

  
  临终时,或坐或卧,皆随其意,未宜勉强。若自觉气力衰弱者,尽可卧床,勿求好看勉力坐起。卧时,本应面西右?侧卧,若因身体病苦,改为仰卧,或面东左?侧卧者,亦任其自然,不可强制。
  

  大众助念佛时,应请阿弥陀佛接引像,供于病人卧室,令彼瞩视。

  
  助念之人,……宜轮班念,相续不断,或念六字,或念四字,或快或慢须问病人,随其平日习惯及好乐者念之,病人乃能相随默念。

  
  应免除引盘小木鱼,仅用音声助念,最为妥当。或改为大钟、大磬、大木鱼,其声宏壮,闻者能起肃敬之念。……此事必须预先向病人详细问明,随其所好而试行之。

  
  既已命终,最切要者,不可急忙移动。虽身染便秽,亦勿即为洗涤。必须经过八小时后,乃能浴身更衣。命终前后,家人万不可哭。

  
  殓衣宜用旧物,不用新者。其新衣应布施他人,能令亡者获福。

  
  不宜用好棺木,亦不宜做大坟。此等奢侈事,皆不利于亡人。

  
  七七日内,欲延僧众荐亡,以念佛为主。……家族亦应随念。

  
  开吊时,宜用素斋,万勿用荤,致杀害生命,大不利于亡人。

 

谈神通与人通
 

   日前,在几位师友的闲谈中,说到今日时局的紧张、人心的沉闷、人性的堕落,无不同声悲叹。其中有人以为,今日的佛教中若能出现几位具有神通的大德,我们的社会人心,必将大大地改观。笔者对此因有所感,而写下这么一篇文字,以便求正于诸位读者师友之前。

  
  所谓神通,在佛教的解释,应该包括凡圣共有的五通及圣位独具的六通在内。五通便是神足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和宿命通。这五通,外道凡夫都可以禅定的工夫修炼得到;六通者,以此五通,再加一个漏尽通便成。也就是说,前五通的境界,在六道众生之中,无论学佛与否,只要下了禅定的工夫,到了相当的程度之后,便可求得,所以上至天神,下迄人及畜生,都可能得到若干神奇之力,故在我们的历史乃至当今的世界上,往往会产生一些神奇古怪的现象,尤其是在半开化或近乎原始形态的一些区域中。可是这在佛法来说,虽然承认它的存在,也可以证明它的存在,但却不以为那是人生自救的最好出路。换言之,有了前五通,只能在三界生死之中显显本领,却无法跳出生死的大海一步。

  
  正像小说《西游记》中所写的孙悟空一样,他会七十二变,他能一个虎跳翻出十万八千里,但总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去。众生修行,非到第六漏尽通得着之后,才是真正的通出了三界生死的轮回。以禅定的境界来说,那是到了四禅天以上的境界了,可是不修佛法,不依正法修行,无论如何也到不了这样的境界。
  

  说起神通,对我们总会产生若干向往的情绪,试想︰如有一天,我能坐在家里便可利用神足通的力量,在短短的时间之中,便能游遍了整个的地球,甚至于整个的太空,不用喷射机及潜水艇等任何交通工具,要到那里,就到那里。最繁华的都巿如纽约、芝加哥、华盛顿、伦敦、巴黎、罗马、维也纳……,最冷的北极,最热的赤道;可以游览古木参天(最高的大树达二百英尺)的原始森林,可以观光撒哈拉大沙漠,也可以欣赏一番人烟灭绝、草木不生的南极景象。上至喜马拉雅山顶看雪景,下到六英里以下最深的海洋深处跟水族们谈心;再上到太阳系外的银河系,乃至银河系外的那些恒河沙数,运用现在最大的望远镜也望不到的宇宙群岛或宇宙中的所有星球,下入地层之下的熔熔地心,既不会累,也没有危险。我们不用无线电的收音传真和电视等的机器,便可看尽世间所能被人看到的一些景物事象,如纽约的地下火车、北极海上的冰山、沙漠上的仙人掌、伦敦的大雾、夏威夷的火山、尼加拉瓜大瀑布、埃及的金字塔,扬子江的三峡、桂林的山、黄山的花冈?;火星上究竟有没有人?太空其他星球上的风光又是如何?也可尽收眼底了如指掌。我可以利用天耳通,要听什么就是什么,那时我可以不用长途电话,不用收发报机,不用派地下工作人员,要听什么人的谈话,就听什么人的谈话,任何国家的任何机密会议,我坐在家里,比他们与会的人员,更为明白清楚。我也可以利用他心通,观察所有跟我可能或已经发生各种关系的人的一切心理活动,一方面我可先发制人,凡是对我有所不利的念头,当尚未形成事实之先,便向他提出有力的警告,否则的话,我也可以事先准备避难,以求减轻自己的损害或负担。最妙的,我可运用宿命通,看看我过去的许多无穷生死以来,究竟曾变过一些什么东西,是牛、马、狗、猪、毛虫、粪蛆,或者一向就是人,或是男、女,当过大官、强盗、乞丐、小贩、军人;或者我是刚从天上贬谪下来,那么我曾住过那些个天?有过多少天子天女?享过多久的天福?同时我还可以看出其他的人们,那些人曾做过我的父母?一共几次?在什么时候?那些人曾是我的妻子、儿女、亲戚、朋友,和冤家对头?那该多么有趣。
  

  正因为神通的妙用,有这么大的天地,我们说来,也就真的神乎其神了。其实,所谓神通,真有如此的广大吗?那是并不尽然的,印度的外道,和非洲及澳洲半原始部落中的祭师,一千九百多年以前的犹太人耶稣,都能耍出几套神通(其实说他们近乎魔术比较恰当些)来的,即连中国明代的大儒王阳明,他在尚未专事于儒家的理学之先,曾修过道,也曾有过类似神通的经验,他当时能在家中知道有什么人要来访他。可是那些经验的适应范围是极其有限的,真所谓当方土地当方灵,范围一大就摸不着边际了。如像佛的大弟子目犍连那样的神通,上天入地,自由自在,实在难得,但与佛陀比来,他又瞠乎其后了。然而,神通有用吗?目犍连尊者为了要救释迦族人的灾难,便以神通的力量把五百个释迦族人,装在他的?里,托上天去,可是那五百个人,竟在他的?里全部化成了血水,并且连他自己本人,也是死于外道之手,被打得血肉模糊!可见,神通虽然可贵,却也未必可靠。
  

  本来神通是由禅定的工夫得来,但是禅在中国,成了中国佛教的最大支派之后,宗门的祖师却绝少玩弄神通或追求神通的,相反的,宗门的祖师,都在叫人做一个人,绝不主张叫人变成神奇古怪的「神」,尤其中国的文化是人本主义的文化,禅宗又是一个因了中国文化的影响而形成的中国佛教,甚至还有人以为中国的禅宗,是艺术生活的宗教,所以由禅定而产生神通的门路,不为所取。同时,禅定可以产生神通,禅定却不一定非要产生神通不可,如《禅法要解》上说︰「行者得此第四禅……欲得六通,求之亦易。」如果不求神通,也就不一定会有神通了。何况佛教主张因缘果报,一切的一切,皆由各自过去生中的业力牵引,而有现前的受报,未来的出路,也要靠着各自本身的努力,才会慢慢好转,单凭神通是无济于事的。所以在中国佛教史上,所谓「神僧」如佛图澄等的地位,实不如道安、罗什、道生、慧远、法显、玄奘等来的显著,前者的贡献也远不及后者之伟大。虽然利用神异能够轰动一时,但其对于后代的影响,并不太大。否则的话,释尊成佛之后,可以不用说法,干脆就用神通来救度众生便是了,把所有的众生,运用佛陀的神通,一个一个全部带向佛国净土,不就行了吗?可是佛在人间应化之时,若非不得已,绝少用到神通的,佛陀全凭他的智慧及德行的感召,来教化众生,所以佛教不讲权威,只讲因缘果报,这便是佛教异于其他宗教(如基督教等)的伟大之处,因为佛度众生,只能劝导教化,不能如基督教所说的代人赎罪及赦人之罪。各自吃饭各人饱,佛陀只能教人吃饱或喂人饭吃,却不能代人吃饱,真理之中,没有便宜可讨,想占便宜,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正因为神通的不可靠,所以佛教传来中国数千年,在中国佛教史上的中国佛教徒中,能以神通闻名者,实在不多,尤其不会受到正统佛教思想的重视。所以我们在今天而谈神通,实属多余!
  

  笔者没有佛教的反动思想,但我以为,在今天而想来谈神通或提倡神通,神通两字,应有另外一种解释才对。神是精神,也是人人皆有的心性,能够把人人的心性,接通或贯通了人人的心性,就可称为神通。其实,我们为了避免名词的假借运用而引起观念上的模糊不清起见,不妨将这一种神通,称为「人通」好了,同时,我们也可以说,今日的人类社会,与其说是需要神通,倒不如说是需要人通,更为切乎实际。今日人类世界的危机四伏,杀气腾腾,究其原委,岂不正因人与人间──个人与个人,各人的团体与团体,各人的社会与社会,各人的思想与思想,各人的国家与国家,各个国家集团与国家集团之间,重重相间,间间相隔,把整个的人类世界筑起了许许多多的围墙。每一个不论大小的单元,都被一圈无形而实存在着的围墙深深封闭起来,而且个人有个人的围墙,个人在一个社会团体中,又有各该社会团体的围墙,例如国家的、民族的、政治的、宗教的、思想的……一重重、一层层的,人在其中简直像是走进了迷宫,但却不是迷宫,而像封得紧紧的大鸽笼中装着许多中鸽笼,中鸽笼中又有许多小鸽笼。如说今日世界的人口有二十六亿,那么我们之间的围墙,又何止只有二十六亿之数呢?人们,就在这一围墙重重的状态下,彼此猜忌,彼此怀疑,也彼此树立矛盾和彼此制造纷争,一些丧心病狂的人物,便在这一矛盾和纷争之下,火中取栗,力求发展他们的野心,挑拨仇恨,发动战争!试问︰我们处身其间,究竟如何是好?我可肯定的高声回答︰「人类的自救之路只有一条,要谅解、要接近、要接通;要人与人间接成一块面,穿成一条线,通向一个点。」要不然,我们的人类文化,只有竖起脑袋,准备迎接所谓「世界末日」的命运了!

  
  当然,我们人类的前途并不会真有那样的可怕。人在人间,虽因种种私欲(包括所有的物质与精神的自私心理)的关系,将自己和他人间隔开了,而使其生活在自己的生活之中(我敢断言,除了成了佛的众生,所有一切三界的众生,其身心方面的活动,绝对不会发现有两个完全一样)。但是,我人既然生在人间,一生出来,就要和他人发生关系,人之出生,必定有其父母,即使他是私生子,他也不能因为找不到父亲,而就说是无父而生。出生以后,渐渐由父母的关系,而与他的家庭和家族发生关系,由家庭家族而到学校、乡党、社会、国家……终于成了人类世界的一个成员。这在中国的儒家解释,可用五伦概括一切︰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人在人间,尽管绝多数人不做君臣(如今应解作官僚或部属)、绝少数人不做夫妻或父母(独身者如佛教比丘、比丘尼等),但总不能不做子女,不能不做兄弟和朋友(包括同事及师生)。人不能没有父母而出生,人也不能没有扶助或激励者而成功与成名,人不能没有广大的群众而成为圣人或贤人,同样的,人也不能没有芸芸的众生而证到无上的佛境。通常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将军的勋章,多半是用敌人和自家士卒们的头颅换来的,独裁者的宝座是用他人民的背脊骨垫平的,不过他们感觉不出来罢了。
  

  可见,人在人间生存,不能脱离人与人间的种种关系,人在人间作恶也在人间为善,人如离开人间的关系,就无法显出人之善行与恶业(最低限度,不会有人知道,连他自己也不会知道,如他知道,必是受了人间的影响)。因此,我们可以证明,人与人之关系,虽因种种私欲或生活环境的影响,不能不有所间隔或距离的产生,但是人的本性则无不有所根连。正如中国儒家所说「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了;亦即佛教所说的一切众生皆有佛性,迷即众生,悟则成佛──这较儒家人性本善的范围,又推广深入多了。

  
  有人说人类的爱,无不源于母爱的推展扩大。但是人类皆可能有过母爱(自然也有一些人是不曾有过的),能将母爱发为悲天悯人的大同情与大恻隐者,却始终属于极少数的圣贤心怀。比如凡是母亲,除了反常的之外,对于子女不会不加以疼爱,可是能疼爱自己子女的母亲,未必也能疼爱其他母亲所生的子女,即使能有恻隐之心而予以疼爱,其程度或分量亦必为之减少。所以儒家要说︰「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仁心或爱心的开展,是层层向外扩张的,人间的隔阂,也是需要重重向外推倒冲破的。即如佛教,也常说到「日出先照高山」的譬喻,佛虽承认一切众生之立足点的平等,可是站在同样的地面看戏,高者总占便宜,矮者往往吃亏。不过人的同情,能够由骨肉亲友,而推至所有广大的人群,并且念念不忘于广大的人群者,他便是个圣人;将此同情扩大根连变成同体大悲,而及于一切的众生者,便是佛菩萨的境界了。菩萨视众生的病痛,如菩萨自己的病痛,众生有病痛,菩萨不能没有病痛;众生虽有不知菩萨之为其病痛,菩萨则从不因为众生之无知,便放弃病痛的感觉,放弃救度的责任。正像中国人所说「水流下不流上」的母子之道,母亲爱子女,不是为了任何目的,乃是为了母爱的天性,也是母亲天然的责任。可见,佛教才真正能把人类的母爱,推得最广最深的一种伟大思想。

  
  人在逗着幼儿玩笑的时候,最能体味到天真的心境;人在观看一幕悲剧戏的时候,最能引起内心的同情;人在静听一篇悲愤激动的演讲之时,最能产生心声的共鸣;人在罪行之后的失意之时,最能发现自己的良心。事实上,这些「天真」「同情」、「共鸣」和「良心」等等,只是人类共有的一个通性而已,这一通性可以贯通所有的人性,也能贯通一切众生的本性。我人如能将这通性,时时处处,念念不忘地,向四方八面通出去,每人都以自己作为通的基点或中心,通向各自的家庭、亲友、社会、群众、民族团体,乃至世界所有的白种、黄种、红种、黑种和杂种的一切人类。那么,我们的世界,红种、黑种(这一次序的排列是无意义的)和混血的杂种,不论开化的、野蛮的,也不分什么宗教、何种政治,一视同仁。因为人类之中,除了地理环境、教育水准和外表肤色的不同,内在生理组织及心理动向,则几乎完全一样,正像高贵的绅士、威武的将军、清寒的书生和贫苦的小贩,如果一旦使他们脱去所有的装束,而进入一个共同的浴池之时,除了肥瘦高矮的不同之外,谁也都是一样的一个人形而已。如能将此观念推深一层,人与下等动物,除了类别和形态的不同,人有生死,动物也有生死,人无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动物岂能例外?人之异于下等动物的可贵之处,是在人有智慧,由智慧而发出广大的同情,如果人而不能认清这点,而不能予下等动物于平等的同情,人与下等动物,除去形貌之外,又有什么不同?其实,如果人能一往直前大公无私地去爱人,这一爱的范围,必然能够推己及人而及于物的,如孔子讲仁,所以主张「钓而不网,弋不射宿」,孟子讲恻隐之心而会「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不过儒家的观念因过重于人生境界,所以这一仁或恻隐之心的开展,未能如佛教那样地达于无极无限的境界。但是,我们这一世界的人类,如能人人推展这一人类共有的通性,而接通所有的人群。那么,我们的这个世界,虽不能拿去跟阿弥陀佛的极乐国土相比,但比柏拉图的共和国、摩尔的乌托邦,甚至基督徒奥古斯丁的上帝城,要高明可爱得多了。

  
  然而不幸得很,秦始皇怕死,所以派人乘船去蓬莱仙岛求取长生不老之药,可是他就不知道除他之外,人人都会爱惜自己的生命,而用严刑峻法的暴政,施之于他的人民!西楚霸王项羽,当其被刘邦追杀而退至乌江渡口之时,他知道当初带领八千子弟兵渡江而西攻秦,此刻竟无一人随从而还,所以无颜去见江东父老,而独自有愧于心,但他先在接受秦军投降之后,为了除去后顾之忧,竟将秦军二十万人,乘其不备而于深夜全部活埋之时,项羽倒没有惭愧之心了!拿破仑进攻帝俄莫斯科的途中,他的皇后因为新产一子,特别派人将婴儿的画像送交拿破仑看的时候,拿破仑说︰「这是未来的世界之主」,但他不曾想到,除他之外,也有其他的人想使自己的儿子成为世界之主哩!何以只为自己打算而不肯替他人着想呢?日本军阀,侵略中国的目的,是想将他国内日益膨胀的人口,向中国大陆开辟更多的粮食与各种资源的库房,所以日本「皇军」,要杀中国人(如南京大屠杀)而救活日本人,但是东条英机等的头脑中就没有想到,日本人要求得更好的生活,中国人也要生活的呀!难道日本人是人,中国人就不是人吗?马克斯在他的孩子死去的时候,哀恸不能自己,但他主张阶级斗争,就不知道被斗争的对象,必定也是人子与人父了。尼禄王(罗马的天才昏君)及十八世纪以前西方某些宗教领袖以及希特勒、莫索里尼、东条英机、史达林、赫鲁雪夫、秦始皇、张献忠、李自成等造成人类大浩劫的人,他们无不以为自己是个能干的伟人,可惜他们是一群迷失了人性,反把他人看作非人的「伟人」。事实上,他们之可恶,也只在于他们所作罪行的可恶,如能恢复了人性,把人性伸张出来,岂不还是一个好人?糟糕的是,他们那罪行的包袱太大太重,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一时一世乃至百千万世之中,无法挽回或偿清这一重大的债务罢了!然而,人类之中,每逢出现一个或若干个迷失了全部的人性而成为丧心病狂的人物之时,整个的人类便要受到一次灾难、一次浩劫;人之堕落而成丧心病狂,其本身固属一大悲哀与一大创痛,人类之为其所害受其劫难,尤其是一大悲哀与一大创痛!若想避免此等悲哀与创痛,唯有人人各自发扬人的通性,并且帮助人人发扬人的通性;使自己通向人人而自感成为人人的化身,人人亦通向自己而教人人亦成为自己的化身。
  

  近代佛教大思想家太虚大师,曾有一句「人成即佛成」的名言,可以借此证明,成佛必须先从自救与救人做起,若要自救救人,又必须先来认识人生,肯定人性,并将这一人性作纵横面的通达出去,而使自己成为一个悲天悯人而接近于完人的人(在人类之中除了成佛,不会有真正的完人),那离成佛,也将不会远了。所以笔者要说︰「今日的人类社会,与其说是需要神通,倒不如说是需要人通,更为切乎实际。」(一九五九年一月,刊于《人生》杂志一一卷一期)
 
 

理想的社会


  现实的社会再好,但总不能没有黑暗与恐怖的一面,现实的人生再美,却也不会没有罪恶与痛苦的存在。唯有对于现实的社会不够满足,才会促进理想的追求,只有对于现实的人生发生了怀疑,才会驱使美化的创作。事实上,这种理想的追求与美化的创造,也就是我们人类思想的特征,如果既然生而为人,却仍没有这种特殊的精神活动者,那他便是一个值得同情的可怜虫!

  
  我们常常可以听到人家说,理想的社会或理想的世界,并以为凡称之为理想的社会,一定是最完美而又最快乐的世界,因为人们每谈起理想世界,总喜欢将基督教的天国或上帝城(TheCityofGod),西方哲学家摩尔(SirThomasMore,西元一四七八─一五三五年)的乌托邦(Utopia),中国《小戴礼记》中所载的〈礼运大同篇〉,和佛教净土经中的西方极乐世界混为一谈。其实,他们的境界,根本不同,而且相差很远。现在让我们约略地介绍出来,比较一下,究竟那一种理想社会,比较更为可爱些。

  
  第一,基督教的理想社会︰一般不明白基督教真相的人,总以为天国是基督教的最后境界,其实不然,天国不过是基督教的转运站,或者是避难所,天国虽然可爱,但其为时并不长久。耶稣在〈约翰福音〉第三章第十六节中说︰「神爱世人,甚至将神的独生子赐给他们,使得信他的人不致灭亡,反得永生。」这是说人类因为祖先犯了罪(系指亚当与夏娃的偷吃苹果),所以我们的血液中,也在流着原祖先人罪恶遗传的毒素,如果不是耶稣(上帝)放下来被人钉死十字架上,用耶稣的血来代替世人赎罪,世人便永无超生的希望。但是耶稣的死,只是代替信仰上帝的人们赎罪,信了上帝的人,死后可以等待机会进入天国,至于不信上帝的人们,死后便是地狱旅程的开始;同时,依照基督教「特选」的原则,即使信了上帝的人,如果不为上帝所爱,仍然进不了上帝的天国。所以基督教对人间社会的看法是非常可怕的,他们以为魔鬼与上帝是永远对立的,人间始终有一半人民受着魔鬼的诱惑与统治。上帝为了战胜魔鬼,便安排了一个「世界末日」的远景,世界末日的开始,也就是耶稣再来人间的时候,耶稣再来的任务,一是为了那些信仰他的人──将死在坟墓里的,全部唤醒,活着的人,全部救出,由天使带他们进入天国;一是为了杀戮那些不信仰上帝的人们,发动大地震,掀起大水灾,降下大冰雹,将整个的地球全部翻身,一切的生物全部毁灭,使得那些他所讨厌的人,生活在死寂的状态中。然后他便回到天国,与那些被他接去的信徒们,共同生活一千年。一千年之后,静极思动,耶稣(即是上帝)便又带着他所统治的子民,来到地球,在耶路撒冷建筑一个上帝的城巿,人民自己造屋,各人劳动耕种,人人都信上帝,上帝就统治他们。上帝并且又把那些魔鬼和被魔鬼诱惑的人们,再度从静寂不堪的死牢里放出来,上帝的城巿,也就再度受到魔鬼的攻击,但上帝最后却战胜了魔鬼,而将他们全部逮捕,加以审判,判决之后,便永远关进炼狱,称为「永火」,被选的子民,则称为「永生」。从此,上帝的城巿便不再有战争和罪恶事件的发生了,上帝的子民,也不会担心有死的可怕了。但是,耶稣没有想到,我们所住的地球,既有它的出现,必定也有它彻底瓦解的一天,这个瓦解的时日,距离我们虽是一个天文数字,然到地球在太空中发生变化而造成毁灭的那天,上帝的城巿,又向何处迁移?可见基督教的理想社会并不能永久常存。其次,耶稣也忽略了地球的气候环境,地球上有热与冷的痛苦,在地球的气候状态下,必定也会有疾病细菌的繁殖,所以上帝的子民不能担保不害病。再说,在上帝的国度中,还要人民去劳动服务,造屋与耕种,岂不又有劳苦的感觉?最不合理的是上帝的剪除异己而违背了人性,魔鬼虽然可恶,但是受了魔鬼诱惑的大众是无辜的,只要诱导得法,当了土匪的人,未尝不能改邪归正,比如一群羔羊被恶人骗走,我们只能说恶人的可恶,总不能迁怒于羔羊吧?因此,上帝理想国的基础是筑建在不平等的观念上的。余如上帝的城巿是永恒的,上帝的地狱也是永恒的,这也说明了上帝的理想社会,是在永久不能统一的对立状态下形成的。
  

  事实上,基督教的理想社会,只是向牛角尖里找出路罢了。这是犹太民族的思想路线,同时也是彻底错误的思想路线,基督教吸收以后,作为教理的经纬,共产主义的马克思吸收以后,则成为其社会主义的原则。其两者对照,英人罗素为之列表如下︰
 
 
  我们无意攻击基督教的教义,但是本质不够健全,路线不够正确,为之奈何!

  
  第二,摩尔的理想社会──乌托邦︰乌托邦是摩尔所写的一本书名,其中描写一个叫作希斯罗得的水手,在北半球有个岛上的所见所闻,这个岛上的社会情态,有点像柏拉图的「共和国」(Republic)也有点像「大同社会」,现在且从罗素的《西方哲学史》上,抄录几段在下面︰

  
  「乌托邦中,有五十四个巿镇,都是地位一样,只有一个算是首都,……所有私人住宅,都是一律,……门不设锁,人人随时都可进去,……每十年,人民变更住宅一次,使得民众不会发生房屋私有的观念。……在乡村,有田庄,每一田庄,不下四十人,包括两名奴仆。……工作时所穿的是皮革或兽皮,一套可穿七年……每家自己制衣。」

  
  乌托邦中人民的日常生活是︰「每人每日工作六小时,午前三小时,午后三小时,夜晚八时大家就寝,睡眠八小时,每晨,大家都去听演讲,晚饭后则游戏一小时。」

  
  他们「在家里用膳是允许的,但多数人都情愿在公共食堂会餐。」
  

  「其中也有对外贸易,意在得铁。……男女都要学习打仗,……他们可以雇用佣兵。……奴仆是犯了大罪的人而所受到的谴责者,或外国人因逃亡而被役使于乌托邦中者。……在他们之中,有许多宗教,而互相容忍。如有病人而不能治好时,则劝病人自杀。」
  

  在这本书中,主要是在歌颂共产的优点,但是依照上面所摘录的几段内容看来,所谓理想,也只是徒有其名而已,甚至还不如陶渊明的世外桃源来得美丽,最多也只是儒家理想大同社会的初步实行,在乌托邦中,有奴仆,这可以说是西方思想的特征之一,即使在基督教的信念中,耶稣的信徒也不过是上帝的一名奴仆而已。在乌托邦中,也会和外邦发生战争,可见乌托邦本身虽然安静,但是它的环境却不能保证为绝对的安全。而且乌托邦的和平,也仅是世界上的一个局部现象,所以离开中国主张的「大同世界」还差得远。其实,乌托邦的形成,不过是古希腊巿府政治的一个美化,却谈不上是人间的理想社会。所以我们可以肯定的说,大多数的人们,对于乌托邦的实际情况是不够了解的。
  

  第三,大同世界的理想社会︰大同世界是中国正统思想的最后境界,也是中山先生三民主义的最终目标,这在世间法中,直到目前为止,要算是最完美,也最可能做到的一种理想社会了。虽然〈礼运大同篇〉的前半段,中国国民,多半已经熟悉,但是为了便利分析起见,笔者仍旧将它摘录出来︰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为大同。……
  

  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出,「天下为公」要比乌托邦的僻居一个小岛,而有强邻压境的危险,安全得多,也美满得多。「选贤与能」要比上帝之城的独裁统治,民主得多。「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要比耶稣基督的「特选」方式或只爱信徒的态度,博爱得多,也伟大得多。「盗窃乱贼而不作」,要比乌托邦中人人都学打仗,时时准备作战,安定得多了。由此可以证明,中国人的理想社会,要比西方人的设计,前进多了。但是,这是人间世的终极点,所以仍不能发挥人生的超越性和最高性,人间的社会再美满、再理想,终也不能超脱生死和成坏的界限。如〈礼运大同篇〉所说︰「使老有所终」,人生的终点,便是死亡的起点,如果只讲求现实的安乐,而不追求死后的慰藉,那么对于我们短短数十年的生命,岂不感到悲哀和空虚?再说,在我们这个现实的世界里,「鳏寡孤独」和「废疾者」的痛苦,也不是我们用人力可以避免或补救的。何况,我们这个地球世界,在天文学中的地位也极渺小,其寿命数目之大,虽属天文单位,但却不能保证它的永不毁灭。所以,大同世界的理想社会虽好,那也只是理想社会中的一个过程,成者就是佛国净土的一个阶段。
  

  第四,佛教的理想社会──佛国或者是净土︰在佛经中告诉我们,诸佛的国土,数量很多,但是最为我人向往的,只有两个:一个是西方的弥陀净土,一个是兜率天的弥勒净土。东晋释道安发愿上生弥勒净土,庐山释慧远立誓往生弥陀净土。往生西方的目的是花开见佛,享受净土的乐趣,并可超脱三界轮回,永不沉入生死苦海。往生兜率内院的目的,则在发菩提心,预备乘愿再来,度尽苦海众生。根据理想,弥陀净土与弥勒净土,本质没有两样,依照现实,则出世与入世,两者稍有差别,所以近世高僧,如太虚大师等,都愿往生兜率内院,而表明佛教救世精神之伟大。
  

  但是世间浅见人士,都以为佛教的人生,过于消极,因为学佛的最后目的是在超脱三界,离开这个世界,而不是来努力于这个世界的建设。事实上,离开这个世界是学佛的目的,建设这个世界才是学佛的手段。中山先生将建设一词,分为心理建设、物质建设、社会建设和政治建设四类,并以心理建设为四大建设之首,那么佛教的建设也是着重于心理建设方面的,并且是属于纯粹的和平建设。国家建设的目的,不外乎家给户足,国富兵强,扩大至世界,则为大同理想的实现。

  
  佛教的教化,是在使得人人各安本分,不但「诸恶莫作」而且「众善奉行」,凡是有害于一切众生的事情,佛教徒不会去做,凡是有益于大众福利的,佛教徒则「从善如流」。如果世界上的人类全都成了「依教奉行」的佛教徒,不但人类可以和平相处,即使所有的动物,也都受着人的保护了。那时候不比「大同」更好吗?可见佛教建设的路线,与儒家的远景,是「殊途而同归」的。不过佛教并不以「大同」的景象,为建设的终站,在此之后,还有更大的远景,那就是断烦恼、出三界、离生死,不但自己要离开三界的生死轮回,更希望所有的众生,都能跳出生死的苦海,所以佛家有「地狱未空誓不成佛」的弘愿。
  

  也许有人要说,这个世界虽然不如理想,总比连空气都没有的星球好得多。这话不错,但是,佛经说「三界」犹如「火宅」,凡为有形相的世界,都不值得留恋,一切万物,包括所有太空的星球,无时不在生灭变幻。至于人类,会病会老也会死,只有离开这个「火宅」,我们才会长生不老。也许又有人说,如果我们个个信佛,个个往生佛国,我们的地球,岂不变成阒无人烟的死星球了?是的,我们希望这样,我们希望所有的众生,个个成佛。人们贪恋于世间的五欲,好象一群野狗抢吃一具死尸,人类虽觉恶心不堪,群狗还以为是绝佳的美味,这实在是愚蠢所致的悲哀!我们如能早日离开地球,岂不比等到地球毁灭时,接受自然的分裂更为好些?
  

  在此,必须加以区别说明者︰以上四种理想社会,就其本质而言,「乌托邦」是「大同」的孕育;基督教的「上帝城」是「大同」的反叛;佛教的「净土」是「大同」的超越。就其方法来说,摩尔的「乌托邦」是以「共产」作为手段;基督教的「耶稣再来」,是以「暴力」造成革命;儒家的「大同世界」,是以「人类互助」作为步骤;佛教的「净土」,则以「慈悲喜舍」用来接引。同时,除了佛教之外,其他三种,谁也不能做到永存不灭的地步,谁也不能摆脱生死老病的痛苦,所以除了佛教的净土,谁也不能称为最高最后而又最为完美的理想社会了。(一九五七年八月,刊于《人生》杂志九卷八期)
 
 

美丽的未来境界


  「未来」这个名词是很空洞的,也是难懂的,不过「未来究竟怎么样」?却是人人愿意而且急待知道的一个问题。尤其在本(一九五七)年十月四日,苏俄宣布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卫星之后,太空旅行的幻想,即将可能实现;同时,战争的方式和区域也就进入了更残酷更广大的飞弹阶段。因此,天真的商人,已经开始火星地产的买卖,据报载,截止十月七日的晚上,日本已有一百个商人,在抢购火星的地产;另一方面,基督徒们却因战争的恐怖和威胁,便喊出了「世界末日」快要降临的「福音」!那么,我们的未来究竟怎么样呢?且让我们根据历史的演变,科学的证明,以及佛法的解释,作为研讨和探测的资料,写出下面这篇综合式的文字。现在我们将这一个主题,分作两个方向来研究。
  
  

一、世界将往那里去?

  
  当地质学和人类学尚未发达之前,欧洲人根据基督教《旧约.创世记》的推算,宇宙的形成,是西元前四千年左右,并且在「基督千年统治」的预言中,知道世界末日,是在西元后的十个世纪,直到现在为止,基督徒们,还在高喊着「耶稣近了,正在门口,只是还有一步」,便是「他驾云降临」,毁灭这个世界,拯救基督信徒的时候。他们并且说︰「在有文字记载的三千五百年的历史中,战争的时候竟超过了三千一百五十年。」尤其是新近的战争,动辄是氢弹和飞弹,世界大战的危机,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同时,在前一次大战尚未结束之时,后一次大战却已业在酝酿之中。所以基督徒们一口咬定,世界末日离我们不远了,最可笑的是基督徒的幸灾乐祸,每遇大地震、大冰雹、大旱灾、大水灾,以及火山的爆发、战争的发动,他们都以为这是《圣经》预言的征验,也是世界末日的预兆。但是我却要说︰基督徒们!努力为我们的社会奋斗下去罢!不要杞人忧天。因为我们有下面的理由,能将基督教的看法重新认定。

  
  先讲中国的神话,中国人相传,盘古开天地,盘古寿长一万八千岁,盘古死后,有天、地、人三皇,天皇、地皇各约十二人,每人各有一万八千岁,人皇九人,共四万五千六百岁。就是说,自盘古开始到三皇终了的年代,共约四十九万五千六百年。我们虽不知道由人皇的末世到黄帝的年代是多少,但是黄帝的年代,则相当于西元前的二千六百多年。从这个年代的计算,再看到近代地质学上的发现。据研究,人类的旧石器时代,约在西元前五十万年到一万年之间;又据近代发现的「北京人」或「中国猿人」,与我们的距离,也在四、五十万年以前;再依照地质学家的报告,地球上第一次的所谓「冰河时代」,也在五十五万年前左右。这些资料,便告诉了我们,中国人的神话,远较西方人又更接近科学。

  
  说到这里,我们可以「言归正传」了。世界的过去,虽从考古学的地下挖掘中,得到一些史前文化的蛛丝马迹,但总非常有限,至于世界的未来,我们也像没有罗盘的水手,飘流在浩瀚的大海中,不知何处是陆地的归宿。所以在世人的思想中,人生是一个谜,世界也未尝不是一个谜。不过,我们虽然无法揭开这个谜底,最低限度,也该明白这个谜的大概情形,否则,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社会,岂不变成一个无聊和愚蠢的综合了。

  
  能够将过去与未来,解释得比较清楚的,除了佛法的因缘和因果,实在找不到更好的方法,佛法讲因缘,也讲过去、现在与未来,但在因缘法则中,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地球──我们的世界,虽有它的成长和毁灭,但它没有老子所说的「太初」或基督教所说的「创世」,也没有「物极必反」或「世界末日」,地球(或任何一个星球)的形成,是由于许多游离元素的聚集,并非来自任何神的创造,地球的崩溃,乃是各种物质元素的解散,并不等于全部的消失,一切的生灭现象,在时间上是因与果的永远延续,在空间上是因与缘的聚散流转。所以我们对于世界的形成,不必感谢「神」的「恩典」,对于世界的散坏,也不必抱有恐怖的心理。地球,只是我们无穷的生命旅程中的一个旅馆,除了地球,我们还有无量数的世界可住。因为,当我们的地球毁坏之后,太空之中,也许又有一个「新世界」的发现或出现。不过,我们的寿命很短,世界的年龄却很长,人类有历史到现在,不过四、五千年,地球形成到目前,却不知多少亿万年了,况且地质学家告诉我们,地球的年龄还轻得很哩!要等到地球旋转的速度减低,地面的空气逃脱,地壳的组织松弛瓦解,那真不知还有多少万个亿万万年了,至于地球会不会跟其他的星球相撞,照天文学家的判断,太空的星球,除了很小很小的流星之外,都各有各的轨道,谁也不会侵犯到谁,唯有彗星(或称扫帚星)是比较不规则的,但它要和地球碰上一次,实在比中爱国奖券的机会还要难到不知几千百倍。何况彗星的星体,是一种极其稀薄的空气(比地面空气密度还小二十三万倍)集团,万一它和地球接吻,也不致造成世界的末日。

  
  再说时局的演变,和战乱的结果,是不是也会造成世界的末日,并且有人预言,将来的战争,可能以月球为发射火箭的中心,发射的目标则以地球的任何一个大洲,为爆炸毁灭的范围,控制火器的方法,乃用按钮操纵的无线电波。照这样说来,只要登陆月球的试验成功,我们的地球便会面临死亡了。其实,这些假想,完全是出于懦夫的白日见鬼,我们知道,野心家的侵略,无非是在夺取更多的资源和奴役更多的人口,如果这一个集团,将另一个集团彻底消灭以后,他们所得的是什么呢?如果将地球捣毁了,他们又准备往那里疏散呢?太空的星球虽多,但有的离我们太远,有的却不适合于此一世界人类的生存。太阳系中的行星,月球离地球最近,但据天文学家研究结果,月球上没有生物没有水,连空气都成问题,至于火星,由光谱的观测,知道火星的氧气少于地球的百分之一,水蒸气少过地球的百分之五,已不是动物生存的环境了。再说如果人类能够控制太阳系或银河系乃至整个的太空,那又何必单在地球上战争?其实这也是多余的想法。

  
  由于这点理由,我们可以肯定地说,战争不会毁灭地球。然而,另外又有人说,现在全球的人口为二十六亿左右,据推算,到五十年以后的中国人口,就有二十六亿之多了,那时候,粮食岂不成了问题,粮荒的结果,岂不又是战争的导火线?战争的目的岂不是在减少人口的大多数?这种悲观的推测,简直令人胆寒心悸,因为由于人口和粮食的等差之中,人类未来的历史,实在是悲惨世界的写照!如果真的如此,我们对于目前的和平,根本就不用争取了。其实这是十九世纪英国人马尔萨斯人口论的翻版,马氏曾说,世界之粮食以算术级数增加,而人口之繁殖则以几何级数增加,并料定那些没有饭吃的人们,必在大自然的筵席中退位,然而,事实并不如此。因为他们就没有想到,人类的社会是进化的,人类的发明也是日新月异的,尤其是人类的发明,并不全部由于战争的刺激,如养蚕缫丝的发明、蒸气机的初创等等,都是进化过程中的自然发展,那么到了五十年以后的人类,就不能想出更好的方法来生产粮食吗?要不然,大同世界的理想社会,岂不成了莫须有的空想或梦想了?现在且让我们根据佛法的原则,看看地球世界的远景。
  

  人们不了解佛法,总认为佛法是消极悲观和厌世的,如胡适先生所说︰「因为厌恶现社会,故悬想那些无量寿、无量光的净土。」但是梁启超先生的见解就比较深入了,他说︰「夫佛教本非厌世教也,然信仰佛教者,什九皆以厌世为动机。」这句话说得非常中肯,但也说明了佛教后天的不幸!佛法本身,乃是积极救世的宗教,尤其还是鼓励人生美化,启发社会创造的宗教。因为学佛的主要宗旨,是在「佛道无上誓愿成」、「众生无边誓愿度」,佛法中有两句很著名的话:「心佛众生,三无差别。」这是说我们的心,和佛和众生,都是平等的,因此才会引起「无缘」之「大慈」、「同体」之「大悲」的菩萨(救世)精神。同时,佛法虽以「人生是苦」教化世人,然又歌颂「人身难得」赞扬人生的可爱,因为佛经上说「三世一切诸佛」,都是由人的境界,证得佛道的。所以佛法绝不厌恶现实的人生社会,并且还将现实的世界,给予无限的希望。佛经上说,释尊牟尼以后,第二个在地球上成佛的,还有兜率内院的弥勒菩萨,弥勒菩萨在内院中住满四千岁(约人间的五十七亿六百万年),这在佛教来说,是绝对可靠的,也是绝对真实的,相传当释迦世尊入灭以后,十大弟子中头陀(苦行)第一的迦叶尊者,便拿着释尊的衣,到鸡足山中入定,等待弥勒下生,亲自将释迦的衣交给弥勒,可见佛教对于地球的寿命,有着多么坚定的信心了。
  

  再说,佛教对于地球世界的远景,也是非常乐观的,佛经上说,当弥勒菩萨下生人间的时候,我们的世界,早已有了永久的和平,并且人口众多,财富无量,没有烦恼也没有困难,那时候的人类之中,绝大部分都已信仰佛法,那是一个人间净土的实现。可见,佛教对于世界的前途,并不像基督教那样的悲观和恐怖了,而且这也是可能的展望,更是合理的憧憬。笔者以为︰近代的世界,虽然时常受着战争的威胁,但是人类生命的安全,远较古代有了保障,例如医药的进步、民主宪法和人权的尊严,都可说明现代文明的可爱;近代的世界,虽有民主和极权两大集团的对峙,但是除了政治性的不合作以外,文化和经济的交流,早已进入了「天下一家」的预备阶段,如果政治性的摩擦,一旦求得解决,世界的永久和平,还会不实现吗?中山先生说,人类社会的生存发展,是在于彼此的互助合作。特别认为人类之间的矛盾是暂时的病态,统一的和平才是永久的局面,所以中山先生深信「大同世界」的真实性,这与佛教的理想,颇为相近,因为佛教主张︰「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如果到达人人都信佛教,个个都是「八正道」(正见、正思惟、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的实行者的时候,那不就是人间的净土吗?那时候,大家都能集中力量于教育生产和建设方面,科学的发展,社会的安定,人间的富足,可想而知了。如果有人说,要使人人信教,那该多么困难?但请不要着急,我们的时代,离开弥勒佛出世,还有五十七亿六百万年哩!因为时间太长,所以佛教徒们,每每祝愿弥勒佛早日下生。我们知道,释迦世尊到现在,不过是二千五百年的光景,正信的佛教徒,却已占了世界人口相当大的比率。所以我们可以肯定地下一个结论︰地球是会有一天要毁灭的,但在地球毁灭之前的若干亿万年,大同世界或人间净土,却早已实现了,至于地球毁灭以后的人类世界,又是怎样?那是下面的一个问题了。
  
  

二、人生何处是归宿?

  
  「人生何处是归宿?」这是一个哲学问题,也是一个宗教问题,不过,要把这个问题解答清楚的哲学和宗教,却并不多。西方哲学,偏重于自然物理的探索,所以对人生问题,没有把握,有一位西方哲学家,把人生比作一个人走在一条山谷间的狭长的桥上,前面看不到尽头,后面见不到起点,上下也莫测高深,好象在五里雾中,什么也不知道。像这样迷糊与昏沉而恐惧的描写,的确也说出了多数人的感触,但是,他们却没有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至于西方的宗教──基督教,虽说人生的前面摆着两条路,不是信了基督,进天国(永生),便是不信基督,下地狱(永死),然而他们却无法将这问题,求得合理的解决。比如刚出世的婴儿,是无知的,是无信仰可言的,为什么也要下地狱?再如没有听过耶稣福音的人,如苏格拉底,亚里斯多德,中国的尧舜孔孟,为什么也要和暴君尼禄,流寇黄巢乃至所有的顽臣贼子,受着同样的惩罚,一律都下地狱,这岂不是好歹不分的有失公平?再说中国的儒家,是东方思想的代表之一,儒家是以研究人生哲学著称的,但他们只限于人本主义的伦理范围,出生是人生的开始,死亡便是人生的结束,生前死后究竟怎么样,孔子则说「未知生,焉知死」了。中国人虽然幻想着有个「泉下」的境界,但那只是幻想而已,因为谁也没有去过「泉下」的经验,所以对死后的问题,儒家是存而不论的。
  

  尽管人生的问题得不到明确的答案,人们却从来没有把它忽略过;相反地,尽管人们如何地研究推敲,也不会找到有力的说明。曾有人这样问过胡适先生︰「人生在世,究竟是为什么的?」胡适的回答是︰「现在的人最怕的是有人问他这个问题,得意的人听着这个问题就要扫兴,不得意的人想着这个问题就要发狂。」为什么要扫兴、要发狂?因为大家不知道,究竟为什么,即使胡适本人,也是一样。古人说︰「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是人生的四大赏心乐事,可是一读到「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的时候,又不难联想到「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的词句了。所以每当人们想到生与死的问题时,便会无可奈何地感慨万千。像曹孟德这样的英雄人物,还会吟出「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诗句来。有人说人生是个谜是个梦,也有人说人生是一杯苦酒,正因为人生受了生的限制和死的威胁,才会造成人类思想的两种极端︰有些人以为人生有一死,死了就完了,所以在未死之前,应该不顾一切地为所欲为,也不妨「今日有酒今日醉」地麻醉一番;有些人则以人生数十年,仅如过眼云烟,与其发愤图强,倒不如退隐林泉,来得清净。中国还有一派道教的思想,他们因为怕死,所以研求长生不老之术,但是失败了。其实,这种思想对吗?当然不对。笔者是佛教徒,所以我想把佛教的人生观介绍出来,给读者们作一个参考,笔者在前面引过梁启超先生的一句话,他说︰「佛教本非厌世教也。」佛教为什么不厌世?请让我们慢慢讨论。
  

  基督教的思想和中国的传统,虽然出入很大,但有一点是基督教说人类的罪恶,是由于人类共同祖先亚当和夏娃的遗传,中国人则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同样是承认祸福的可以遗传,我们也往往可以听到这样的咒诅︰「缺德的家伙,你不怕绝子绝孙?」可见,中国人对于人生的归宿,是寄望于后代的子孙,这一点却与基督教的永生和永死不同了。然而当人们唱出「儿孙自有儿孙福」的论调之后,中国人的道德基础,却又发生了动摇的危险。

  
  佛教对于人生的看法,就不同了,佛教的根本思想,离不了「因缘」和「因果」的原则,以因缘解释空间宇宙的聚散成坏,也以因缘解释人生社会的关系;以因果说明时间延续的演变,也以因果说明人生来去的方式。人生,乃至所有一切众生,在宇宙间,没有一样是单独存在的,一个人的生存,必然要受他人的影响,同时也会影响他人,这种影响他人,这种影响的关系,在佛法中讲,便是缘。个人的存在,是「因」,外在的影响,是「缘」。个人的「因」,比如是种子,社会的「缘」,就如阳光、空气、土地和水分。如果只有个人,不要群众,他就不会变成伟人或圣人了。伟人、圣人乃至成佛,在他个人当然是成功了,但是在他同一社会中的群众,也不能说毫无功绩,中国有一句俚语「花花轿子人抬人」,便是这种情调的衬托,佛之所以能够成佛,因为他在无量无数的生死过程中,发菩提心,广度一切众生,如果没有广大的群众,作为救济教化的对象,也就不可能有佛菩萨的出现了。
  

  讲到这里,我们要解答几个问题了︰
  

  第一,人死之后,也就是另一次生的开始︰人的生死,如同我们搬家,当旧的躯壳解脱的时候,另一个新的住宅,已经在那里准备好了,新住宅的等级高下,但看我们前一生的投资,作为决定的标准,什么叫作前一生的投资?那就是我们给社会人群的贡献,究竟是多?是少?或是透支?其中没有什么神秘,也不用经过任何神的审判,只是随着各人自己深刻在意识中的印象(佛教称为业力),主宰着各自未来世的命运。
  

  第二,不信宗教,不一定就下地狱︰这在其他宗教来说,是不可能的,特别是基督教。在基督教中,别说不信基督要下地狱,信了基督的,如果不蒙上帝的照顾,同样也得下地狱,真正的基督徒,也不像一般以信教为饭碗的人们,专门以廉价倾销的口号,作为收买信徒的手段,说什么凡信耶稣,即使再大的罪恶,也会得救。其实《圣经》上却说︰「因为凡遵守全律法,只在一条上跌倒,他就是犯了众条。」(见〈雅各书〉第二章第十节)他们的律法,便是有名的「十诫」,为便以明了和研讨起见,不妨照抄如下︰「一、除了上帝以外你不可有别的神,二、不可为自己雕刻偶像,三、不可妄称耶和华你上帝的名,四、当纪念安息日守为圣日,五、当孝敬父母,六、不可杀人,七、不可奸淫,八、不可偷盗,九、不可作假见证陷害人,十、不可贪恋别人的妻子和财产。」
  

  佛教没有这样的规定,佛教不但不说不信佛的人都该下地狱,就是信了基督的人,同样也会承认他们在善行,或慈善事业上的价值。前面说过,只要对人类社会有贡献的人,都有他们应得的果报。因为有少许的贡献,比没有贡献好,同样的,不犯罪比少犯罪好,犯小罪也比犯大罪轻。所以根据佛教的看法,人们不用怀疑死后的去处,也不用惧怕死后会有怎样的遭遇,只要自己对社会的关系,贡献多于接受,那么你的死后境况,一定不会比现在更差。可见,除了作奸犯科的坏蛋,和丧心病狂的野心家之外,大教育家、大政治家、大科学家、大宗教家,以及一切对社会有贡献的人们,都有他们应得的好的福报。
  

  第三,信仰佛教,才是真正的出路︰我们知道,同为人类,为什么人类之中还有高尚与下贱的差别呢?那完全由于每个人的环境、智慧、志向和毅力的不同。环境和智慧,依照因果的原理来说,是属于先天或前生的感报,志向和毅力,却是在于后天今生的培养。没有好的环境,我们可以从困苦中奋斗出来,没有过人的智慧,也可以用时间和努力来磨炼,所以先天的条件,并不能绝对地限制我们的前进和发展,唯有意志消沉、缺乏忍耐精神的人,才有堕落危险的可能。这在佛教的立场上说,志向便等于「信仰」,毅力则相当于「愿力」,不过佛教的志向和毅力,是由人生暂时的过程,拉长及于整个永久的生命了,因为今生的结束,便是来生的开始,来生还有来生,来生永无止境,除非超出三界轮回,生死死生是不会结束的。在这里,我们便可以明白,为什么要信仰了佛教,才算是真正的出路了。人生有了信仰,便等于水手有了罗盘,我们可以在信仰中找到我们理想的目标,根据信仰的指示,向前向上,不断地努力,继续地迈进,即使这个目标太高太远,或许也有很多阻碍,只要我们认定方向一步一步再接再励地走过去,总有一天会到达目的地的。如果不信佛教,去信其他宗教,虽然也有很多功效,比如基督教十诫中后六诫,在佛教中同样受到重视,不过基督教的目标太近太低了,基督教的理想是天国,佛教的境界中也有天的说法,佛教却不以天国为究竟理想,而以涅槃解脱为最终目的。天国在佛教看来只是享受福报欲乐的境界,并非究竟解脱的去处,所以当佛母摩耶夫人上生天国以后,佛陀还以神通的力量,去向佛母说法,免得在天国的福报享尽之后,还堕人间,甚至进入牛胎马腹。基督徒说耶和华上帝是唯一的神,是最有权威的神,其实不过是希伯来民族的保护神,而且从《新约》、《旧约》中那些记载看来,也不能不使人对他的权威感到怀疑。佛教是一个理性的宗教,佛陀告诉我们走什么路可以生天,走什么路可以跑出生死范围,走什么路可以成佛,佛陀不开空头支票,也不嚼饭给人家吃,他给了我们一张通向成佛之路的地图,要我们以信仰作为方位判断的指南针,按部就班地修习前进,信仰佛教,等于得到了生命旅程中的方位指示。有了这种信仰,我们便不会再在人生的归途中兜圈子走冤枉路了;有了信仰,我们便会勇敢地去克服任何困难,不受任何困难所困扰,便不会因了困扰而感到烦恼。试想:没有烦恼的人生,该是多么恬静优美的人生呢?
  

  不过,学佛不一定能够「立地成佛」,也不可能单独地逃避现实,相反地乃是出生入死,加倍地吃苦,更积极地入世,所谓「九炼成钢」,我们信佛学佛之后,要以救苦救难的救世精神,来培养我们的慈悲心,一直培养到跟佛陀一样的伟大,才是我们学佛功德的圆满究竟。至于怎样才能在生死大海中,经常维持我们为群众服务的精神,那就要靠「信仰」和「愿力」来巩固了,我们要以「信仰」对正目标,更要以「愿力」坚定信仰,到了这种地步,我们除了对于成佛的信心和救世的责任,不会觉得生的可爱,也不会感到死的悲哀,这就是走向解脱而接近于解脱的境界了。那时候,我们还怕地球的毁灭吗?地球毁灭之后,同样还有更多更大的世界,和那些世界上的群众或众生,等着我们去做巡回式的服务哩!亲爱的读者们,帮助人家接济人家,岂不比要人帮助,接受接济,更伟大更愉快吗?拿出我们热爱和慈悲的心,分赠给那些正在痛苦中呻吟的人们温暖一下罢!这是什么?这就是人生归宿方向的开步走!(一九五七年双十节,刊于《人生》杂志九卷一一期)
 


宗教行为与宗教现象


 一、宗教


   诸位法师、诸位居士、诸位先生和女士︰

  
  首先,谢谢宗教哲学研究社的李理事长玉阶先生的介绍,也谢谢他给我第二次机会,而对于诸位冒着台风天气的倾盆大雨前来听讲,更使我衷心感激。这次的讲题是︰「宗教行为与宗教现象」,是我自拟的;不比三年前的讲题「从佛教的观点谈科学」,是由李长者出题,使我有接受考试的经验。今天是将我研究宗教的一点心得向诸位报告,并请名家指教。
  

  虽然我是佛教僧侣的身分,多年来除了佛教,对其他的宗教,我一向抱着尊敬与同情的态度。每一位教徒认为自己的宗教是最好的、最高的,这种心态是可以理解的,也算是正常的。任何宗教都有其优点和特长,若站在各自的立场,以不友善的态度,甚至一知半解、断章取义地批判其他宗教,这种态度就太狭隘了。这个世间已经充满着纷争摩擦,国家与国家之间有军事、政治等利害关系的摩擦;民族与民族之间,有种族歧视的摩擦;各人的思想与思想之间有不同见解的摩擦;如果宗教与宗教之间也因有神魔内外之分的彼此摩擦而削减了利世济人的力量,这是非常可惜、极其不幸的事。佛教有一句话︰「心包太虚」,所以如何使得彼此涵容,汇集不同宗教的力量,为造福世界而努力,应是我们宗教界的责任与目标。基于这点,对于宗教学术讲座的内涵与精神,我们有无限的敬意。现在,就这个题目,分作三大主题︰一、宗教,二、宗教行为,三、宗教现象。
  
  

一、宗教

  
  西方原本是属于基督教文明的社会,由于科学技术的昌明,近世以来,在西方有人喊出了一句「上帝已经死了」的口号之后,可喜的是宗教不再能箝制其他学术、其他思想的自由发展,而带来了科技文明的突飞猛进。但更令人忧虑的是过分重视物质文明,摧毁了人类的精神生活,造成目前所见的西方世界,伦理道德的颓废,父母子女之间缺少孝道的伦理观念,夫妻除了两性的结合,没有恩、义之情,将一切的人际关系乃至国际关系,建立于「实际效益」的功利观念上,只有利害,没有道义,这是非常不幸、非常可悲的现象。

  
  不可否认,宗教充实了人类的精神生活,宗教包含的内容,遍及人类心灵和智慧的领域,超过了物质的现象世界和知识的观念世界。因此,宗教有不合乎科学的地方,也无法全部合乎科学。其实不一定是宗教不合科学,而是科学技术尚无法透入宗教的核心。西方的一些知识分子,基于科学的认知,将他们的神及上帝与教会、《圣经》分开,神或上帝不一定是《圣经》或教会里的神或上帝,但他们相信上帝仍然有的,而且也需要上帝,因此他们转向东方,探讨东方的宗教与哲学。今天,我能在美国弘扬中国的佛教,实源于西方人一边对原有的基督教起了理性的反省,一边仍在追求精神生活的寄托之处。

  
  东方的宗教信仰在西方社会中受到欢迎是好现象,在欧美各国的诸大学内也普遍设有宗教院系或课程,除了基督教的传经之外,包括中国的儒家、道家、佛教,及印度的几个教派,是他们研究的主要对象,特别对于佛教,研究的风气最浓。最初将佛教介绍到西方的是西方人,继之而去的是日本、锡兰、缅甸,中国人向西方社会介绍佛教仅是最近几十年的事。宗教在西方渐受重视,会有重振、复兴的机运,可能走向所有宗教兼容并蓄、融合为一的路,只是由于各宗教对于本体论及现象论所持的观点迥异,要达到万教归一的目的,尚需假以时日,这是艰难的,但这确是值得努力的事。最近国内教育部与内政部,考虑将宗教教育纳入正轨的学制之内,这是适应世界潮流,值得鼓励的事。
  

  中国自西元一九一九年的五四运动以来,破除迷信及废弃旧道德的余波仍在,一谈到宗教就斥为迷信的人,到处可以见到。他们是唯物论者,对于无法由物理现象的观察分析而得的任何事物,都认为是迷信。也许他们不承认是唯物论者,但他们对于精神界或灵的世界所持的态度,确与唯物论者相类似。这种唯物思想,佛世时的印度即有,中国先秦时代也有,他们代表一部分人类的意见,却不能永远支配这世界,而在近世以来,唯物论的共产思想太过偏激,以致严重影响了数十亿人类生命生活的安全与安宁。因此需要提倡宗教的信仰及精神生活。凡是有原因而且有益于人类身心及社会国家的宗教,均值得信。信可分为证信、解信和仰信,科学的属于分析性的证信,宗教的则有内在经验及灵迹感受的证信。接受知识理论的影响及说服者,称为解信。不由亲自体验,亦不需理论的逻辑作媒介,以为相信先知先觉者的启示,以及神佛的不思议力量,乃是天经地义的当然之事者,便是仰信。宗教徒中的多数即属于仰信。既为仰信,便不得要求用物理分析的方式来说明。因此,孙中山先生有「知难行易」的学说,鼓励人们先以仰信的态度来实践先知先觉者的启示。事实上,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就多少带有若干迷信的色彩,日行而不知者,比比皆是,例如知道一碗米饭有多少热能的人有几?对绝对多数的人而言,吃饭也是迷信的行为。如果一触及宗教问题,没有加以探讨和了解,就持排斥的心理,这是非理性的,也是太偏激的心态。
  

  现在,就宗教这个主题,分作五个项目来讲︰
  
  

(一)原始宗教


  
  自有人类便需要宗教,宗教本是一种现实的利益与经验,不需要理由。任何高级的宗教,一开始均和原始的宗教相接近,原始宗教只有宗教行为和宗教现象,没有理论的基础与哲学的背景。宗教有体系、逻辑思想和理论观念作为背景,大约在第二代、第三代后来的人加以安立的。原始宗教的崇拜有三︰
  
  

1.图腾崇拜

  
  图腾是原始民族的偶像崇拜,他们以和他们的生活及生存有密切关系的某一种自然物──动物或植物──作为特定的崇拜对象。他们相信被用作图腾的某种物,具有保护作用,或者是自信其祖先源出于某种动物。如中国人的十二种生肖均为动物,就是属于图腾崇拜的陈迹。图腾崇拜的近世遗迹,仍盛行于北美的印第安人及澳洲的土人中。
  
  

2.祖神崇拜
  

  相信自己的祖先源出于某种动物的图腾崇拜,也是祖神崇拜的一种。
  

  其次是指特定的神的祖神崇拜,这特定的神,为其民族发源的第一祖先。如日本神道教的天照大神,甚至基督教的耶和华,是创造人类的祖先,是最高的神,称之为「父」、「上帝」,也是属于祖神崇拜的类型。
  

  第三种是特定的人的祖神崇拜。如中国人自称是炎黄子孙,祭祀黄帝轩辕氏。成立不久的轩辕教虽不是原始宗教,却是由祖神崇拜发展而来的。这特定的人,有的是民族英雄、忠臣义士、孝子节妇,如中国民间崇拜的关公、岳武穆、华陀、妈祖、保生大帝等。每一宗族,甚至每一行业都有其祖神崇拜。
  

  第四种是特定的人体器官,例如崇拜生殖器,以男女生殖器象征天父及地母,为人类所由来,此为祖神崇拜的另一型。
  
  

3.自然崇拜

  
  自然崇拜有四种︰地、水、火、风。

  
  人类依地而居,大地能够生养万物,感激礼拜,渐渐的拟人化、人格化,就产生了中国民间「土地公」的信仰,土地公庙,到处都有。也有人拜石头,如「泰山石敢当」。张良遇到黄石公的传说,想系桥下的石头,给了他启示,迄今仍有拜黄石公的。由于某块石头在某一时期,有某种的灵迹,遂成为人们膜拜的对象,这种情形在西藏、日本,乃至美国都有。属于地的崇拜之中尚有山神及草木神等,例如中国的社稷神,便是树神及谷神。不是树本身是神或有奇特的异能,而是有一些如佛经中所说的「依草附木」的精灵,这些精灵,也可称之为鬼神,依附着某一物体而显现其能力。讲宗教,如果否定这些灵体鬼神的存在,宗教就不能成立。而这些山、石、树、木,不一定每次都灵,也不一定对每一个人都灵,鬼神不在的时候就不灵,对于信得不恳切的人,也不灵。所谓灵验,是以自己的信心,加上外在灵体力量的感应,才有效用。对于鬼神的观点,我的立场是承认有鬼神的存在,但不要执着他,不要依赖他,不要和鬼神打交道,所谓「敬鬼神而远之」,否则鬼神会给你解决若干困难,也会给你带来困扰;一切灾难,均系各自的业力所感。鬼神不能改善命运,因他不能代你偿还业报。
  

  水是生活中不可缺的东西,有时却河流泛滥成灾,或者海水倒灌,威胁生命。既为人们所迫切需要,也是人类所极端畏惧的。其力量操有生杀之权,初民便对水流产生求助的愿望,拟人化的水神应运而生,有水之处即有神。例如海神、江神、河神、川神、沟神,甚至池有池神、井也有井神,这些都是属于水的崇拜。希腊的神话有河神毕尼厄斯(Peneus),又有身兼泉神、川神、湖神的普西顿(Poseidon)。印度的传说有河川女神萨罗婆伐底(Sarasvati)。中国《楚辞》中有许多水神,〈天问〉中的雨神叫萍翳,水神之名尤多,〈远游〉中的海若,〈九歌〉及〈天问〉中的河伯,〈九章〉中的阳候等。巴比伦的水神叫雅(Ea),罗马的河神叫梵尔托奴斯(Volturnus)。
  

  拜火的信仰,同水一样源于人类的需要。中国人称香火绵延,代代相传。古希腊人以守火为奉祀祖先,所以家有家火、里有里火,有部落之火、邦国之火。印度的火神名叫阿耆尼(Agni)。佛陀的大弟子中如迦叶三兄弟,本是拜火的外道。巴比仑的火神叫基比尔(Gilbil)。

  
  风有风神,印度有暴风神马尔珠(Maruts),风神洼尤(V?yn)。巴比仑的阿大的(Adad)是风神及雷雨神。中国的〈离骚〉及〈远游〉的风神名为飞廉及风伯。传说中的孔明借东风,人们如相信孔明借得到东风,自然也能相信有风神主宰风的行动。人类之中既有所谓「呼风唤雨」的能人,自必也有职司风雨的神了。此外尚有天体的星象崇拜,形成了后世天文科学的发展。
  
  

(二)有神的宗教
  

有神宗教,又可分为四类︰
   

1.多神教

  
  第一种是原始的多神教,是一些有较大神力的神灵,各自在宇宙的一小部分之中产生若干力量,神与神之间不相系属,没有纵体的组织,也无横面的彼此联络。比如希腊神话中的诸神,各有所司而互不相属。台湾的千岁王爷、妈祖、清水祖师、恩主公、济公等,也是各不相属的,上面也没有一个统御诸神的大神。各部落民族的祖神崇拜,各原始部落的保护神及魔神各不相同,往往甲族的保护神,便是乙族的破坏神及魔神。自然崇拜的诸神之间,不相系属,没有关联,便属于原始多神教的类型。
  

  第二种是开化的多神教,像文明社会有组织、有隶属关系一样,神界也有较高的统御者,如中国的道教,以玉皇大帝或元始天尊统辖诸神,帝王的中央集权大概和此宗教的信仰有关。玉皇大帝下有许多神,太白金星、吕纯阳、瑶池金母。传说中的关老爷掌管南天门;中国人腊月二十三日送灶神上天,向玉皇大帝报告这一家在一年之间的善恶情形,三十夜晚把灶神再请回家里供养。道教以为各地方有土地公、城隍、龙王等,皆是受统辖于玉皇大帝之下。另有印度的婆罗门教,以梵天为世界最高的创造者,统辖诸神,一切由他所生,由他所化。开化的多神教的神,多半人格化、具有大力量,是人形的神。
  
  

2.二神教

  
  有很多宗教,有二神教的特征,代表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的两面。善神与恶神或魔神,彼此对立与斗争。恶神、魔神多半是邪恶、破坏、灾害的,好比有流氓就有警察一样,善神有监督、保护的作用。如波斯的教,光明之神永远和黑暗之神斗争。中国有善神及恶神的观念,但不是特定的,也没有形成宗教。事实上,一般人无法辨别善神或魔神,魔不一定是青面獠牙、可怕的形相,有时魔是带着很好看、很斯文、很和善的面具,这好比地痞流氓也有慷慨助人的一面,但他们是不能被得罪的,如果得罪他们,你便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在必要时,他们是不择手段的。基督教的《旧约》也有二神教的色彩,自摩西时代到王国时代的犹太教,他们的保护神耶和华兼有善恶两种性格。至先知时代以后,便将恶的性格,分给了撒旦的名下,耶和华与撒旦──所谓上帝与魔鬼──处于敌对的立场,分别统治着善恶两个世界。
  
  

3.一神教

  
  一神教的信仰,认为宇宙有一个最初的开始,上帝便是开创宇宙万物的第一因,由他繁衍滋生,创造一切星辰及地上的万物。所以这个上帝,必须是独一无二、至高无上的,是全知全能,可以自由主宰、支配一切的。如基督教的上帝、回教的阿拉、印度教的梵天。一神教的神具有人格化的表征,有瞋怒、有博爱,与人类的习性相似,有爱瞋之心,便有烦恼,未得解脱。
  
  

4.泛神教

  
  泛神教者崇尚天,崇尚自然。他们依其哲学思想而构成宗教信仰,是基于理性的考察而得到情意的寄托。泛神教是人文主义的,以人为本位,注重现实,采取中庸之道,不走极端。他们的「上帝」或「天」是抽象的,没有人格性的神,将之与自然同视,是具有大力量的,对万物有生养、爱护之恩。他虽然没有具体的形相可现,他的力量一定是遍处都有的,不是冥顽的自然之意。斯宾诺莎则主张人应敬神,但不必向神祈求。中国人常讲的「好生之德」,孔子言︰「天何言哉?四时行焉,万物生焉,天何言哉?」这种法天的观念,即是泛神的信仰。
  
  

(三)无神的宗教

  
  无神论者有两类,一是从心理现象、物理现象解释一切,以唯物论的科学方法与观点来说明宇宙和人生,不相信有神的存在。他们不是宗教,只是无神论的思想。
  

  另一类无神的宗教是指佛教。《阿含经》中︰「此有故彼有,此灭故彼灭。」所以佛教站在缘生性空的立场,主张无我,否认有个常住不灭的灵魂。依据佛教的缘生论,认为宇宙是众生共同的业力所感,众多的因缘所形成;世界是由时间上无数的异时因果关系,空间上无数的互存关系所组成,没有所谓主宰的、创造的神。佛教将众生分为四圣(佛、菩萨、声闻、缘觉)及六凡(天、人、阿修罗、畜生、饿鬼、地狱)共计称为十法界。这种十法界的分法,是否有科学的根据,值得研讨,但佛教将品类不齐的众生,从佛陀以迄地狱,无不算作一切众生,而纳入平等的系统,一切生命型态虽有其等级与层次的不同,然而一切众生皆有成佛的可能。
  

  土地公、城隍爷、妈祖、民间受人祭拜的神,佛教将之归类为十法界中的鬼道或天道的众生。福德不足的贪鬼,在饿鬼趣。少财鬼得自由生存于一定状态的境地。多财鬼或有福德的鬼,即为天趣或空中的神。饿鬼自顾不暇,无能助人。少财鬼益人者少损人者多。多财鬼随其不同福德力而多少有一些力量,可以帮助人。而事实上人世间也有人类似鬼神的地位者。例如有的人很有财势威德,也常能做乐善好施的功德,这应该便是活着的神。没有福气、苦苦恼恼,又常做坏事,谁沾上谁倒楣,这是饿鬼。鬼多的是,我们常听到的自私鬼、赌鬼、酒鬼、色鬼、厉鬼等都是。而将基督教的上帝与魔鬼,均归属于天类。因为印度所讲的天(Deva)有地居天、空居天及禅定天之分。一般宗教的天或神,仅属佛教所说地居、空居及禅定天。佛经中将天的层次分成二十八种,这个数字乃是方便之说。
  

  佛教以因缘及因果的立场主张无神论。属于众生自身行为的先后因果律,加上因缘的和合,而产生一期生命的现象,而这现象也非永恒性的,是无常而会改变的,时时改变、生生改变。因此,一切众生可能由最低级的层次升华到最高级的层次;行善修福可以再生为人或生于天,作恶多端会下地狱或投傍生异类,没有外在的、特定的神可以支配个人的生死和升堕,也因此佛教认为每一个人都可以努力修行成为慈悲济人的菩萨,或圆满究竟的佛。人人都有成佛的可能,佛是无上最高的众生,却不是独一无二的。
  

  佛教不认为有唯一的神,但并不反对其他宗教所宣称的「独一无二」的说法。事实上,有的众生是需要这种独一无二的神之信仰,例如美国是先进的民主国家,但在美国人民之中的潜意识内,对于国王之类特殊人物仍极有兴趣;另外,如君主立宪的英国、日本、泰国等人民的国家元首仍是国王。这在佛法上称为「方便」,是一时的权宜之计,而非究竟的设施,众生需要上帝,菩萨即以梵天王身而为说法教化,经有明文。有一次,我讲《维摩经.佛道品》,说到菩萨为了度化众生而现为刑官、恶王、淫女、五种无间罪业,入于魔道等。有位居士很奇怪︰菩萨是慈悲的,怎么会是如此?这并不稀奇,众生应该接受怎样的方式教化,菩萨就化现众生所需要的。这好比父母打孩子、老师打学生,是为了孩子、学生好;而有的人也确实需要打,非打不可。今日的教育心理学家,普遍反对打、骂,自有他的道理;但是,矫枉过正便养成了儿童不受教化的严重问题,这是凡夫的难题。佛菩萨的悲智无量,不会有问题,所以示现为神而称独一无二的创造主,佛教并不以为没有原因。佛教主张菩提心为因,大悲为根本,方便为究竟,只问动机是善、结果是众生获益,不问其如何说与如何做,这是方便。
  
  

(四)民间信仰的宗教

  
  民间信仰的宗教,是由风俗形成的信仰,西方一些近乎唯物论的无神论者,尽管不信上帝,一生却至少有三次进教堂的宗教行为,那便是初生时要命名受洗,结婚时要上教堂由神职神父或牧师证婚,死时要请神父或牧师祷告。或者为了社交活动,参加他人的婚丧等等宗教仪式时进入教堂。台湾的拜拜,小地区有小拜拜,大地区有大拜拜。在同一地区的居民,家家都拜之时,纵有不是虔诚的宗教信仰者,也必依照惯例随俗为之。台北巿有几座寺院,每天有人去做佛事,为去世的亲友、眷属诵经,他们不一定即是正信的佛教徒,也不一定相信出家人诵经可以超荐亡灵,但不做的话,于心不安,恐怕受人批评。这种没有宗教信仰但有宗教行为的事实,是风俗习惯养成的民间信仰,也没有什么不好。

  
  中国人如遇到迁宅、破土、安床位、出远门等大事,相信有吉日、凶日,往往会查看历书或请卜者择好日、选时辰,否则大凶日举事,或在太岁头上动土,不是好玩的事。西方人由于耶稣蒙难的传说,有「不吉利的十三号」、「黑色的星期五」之说法;旅馆十三号的房间大家不喜欢住,星期五忌讳出远门。日本及台湾的旅馆及大楼,往往避用四楼及四号,因为四与死的发音相同,这在今天,可以说是可笑的迷信,也可以说是无可厚非的风俗,有宗教的成分,虽非特定的宗教信仰,却属于宗教行为的范围。
  
  

(五)经验形成的宗教信仰

  
  所谓经验形成的信仰,是指有些人或有些地方,本来并没有特定的宗教信仰,但在经验到不可思议的奇迹之后,他会相信,而且信得很恳切、很坚固。这种例子很多,比如整栋大楼失火,好多人被烧死了,照常情推断,你应该死却没有死;两车相撞,车子稀烂,而你却好端端的躺在地上;飞机失事,你竟是唯一的幸免者;遇到疾病,医药罔效,医生宣告不治,而你在一个特殊的经验后,或一段时间的祈祷后,豁然而愈。这种在危急特殊的情况中,发生了奇迹或见到了神迹,或因情急时呼求神的赐助而得到感应,或念佛菩萨的圣号而得到救援,在古今中外的各宗教都有。
  

  我曾遇见一位姚先生,他告诉我有关他信佛教的故事。他说,他在抗战时因做敌后工作,曾被日军俘掳去,临到要枪毙时,他在情急之下忽然灵机一动拼命地念「观音菩萨救我」,才念数声,执刑的宪兵便喊暂停,并下令紧急撤退。原因是国军的部队正好到了,同时日军也希望问取口供。他被带到另一个地方,问不出名堂来,又要把他拖去枪毙时,他再度恳切地念「观音菩萨救我」,结果情况又有了变化,因为有几个日军被国军俘虏,所以愿以双方交换俘虏的方式,把他要了回来。

  
  我问他想不想知道一些关于佛菩萨的道理,他说不必懂道理,他非常相信观音菩萨,就是死心塌地相信,没有谁能动摇他的信心。在基督教,类似的例子也很多,这种人的信仰非常坚固,信心绝对没有问题。
  

  个人是如此,一个团体或一个地区的人们也有这种情形。在某一个地方遇到如大火、大水、大地震、大暴风、大疫疠、大虫害等大的灾难时,虽在隔邻或在隔岸,却能够逢凶化吉,没有造成大的死亡或灾害,是由于某种因素的关系,这因素便会成为人们信仰的原因。

  
  如干旱时,人们祈雨而做宗教活动,做了之后喜获甘霖。或者得到某种媒介的预示凶吉,预先防备灾难的降临,先做了宗教的活动,而避免了灾害的发生,那么该地的人们,便会产生由经验而形成的信仰。
 


宗教行为与宗教现象
 
   
二、宗教行为

  
  以上是宗教的分类,接下来探讨宗教行为。分作三类,介绍如下︰
  
  
(一)祈祷
  
  
1.个人与个别的祈祷

  
  祈祷可以说是自有人类的生活以来,就已发生的一种求生存的本能,人在危急之际或绝望之时,他会祈求奇迹出现,因而有了祈祷的行为。一个被父母带上街的幼童,结果因为贪玩走失而发现他已离开了父母之时,会本能地哭喊爸爸、妈妈,这便是祈祷,是寻觅、求救的呼叫。我听到过一个留学日本的女孩子,在入夜后的东京街头,遇到小流氓围上来,她一害怕大声喊「哥哥救我」,小流氓听了,以为她的哥哥就在附近,便被吓走了。事实上,她的哥哥是在台湾。原来,自小兄妺相依为命,她依赖哥哥惯了,纵然离哥哥而到了外国,哥哥仍是她的保护神,而且真的管用。祈祷的行为不必教导,人在无援无助时,自然而然会祈求有大力量的人,没有人可求时,便会祈求于神。
  

  比较常见的是为了满足个人的愿望而做的祈祷。比如为求生意兴隆、为求疾病早愈、为求消灾免难、为求平安、为求子嗣等而做祈祷。清朝最后一位状元,江苏南通的张季直,到了四十五岁还没有子嗣,有人建议他祈祷观音菩萨给他送来贵子,虽然张状元一向是信奉「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儒者态度,他仍然接受别人的建议,写了疏文祷词交由夫人去寺院祈求,不久果然生了个儿子,名叫张孝若,从此他便特别相信观音菩萨,为表示还愿的感谢,起了一间观音院,就在我出家道场狼山背后的地方;并以搜求珍藏古来的观音画像闻名。不但信奉观音菩萨,也信佛乃至土地公、城隍爷等。祈祷的效验是发于祈祷者的精诚,由于自身的心力对于外物的感应而得。所以,经常祈祷的人,比起不大祈祷的人,一般而言,容易得到宗教经验。
  
  

2.部族全体乃至政府朝廷的祈祷


  通常为了祈求丰收,在古时的部落民族,或现代的山地民族,就有为求丰收或猎取更多的野兽而做祈祷。或为了氏族、国家或地区性普遍的灾难而祈祷,如为了解除瘟疫疾病或干旱,乃至消弭战争免除天灾人祸而有大规模的祈祷活动。在我的家乡,一遇到干旱,祈祷的方法,有的塑制泥龙,有的把城隍爷抬到外头晒太阳,整天的晒,一直晒到他受不了就会下雨。我就亲眼见到一尊木雕的城隍像,晒到木头流出汗来,这种祈祷法很特别。还有民间的建醮,如平安醮,就是一地区大规模的祈祷活动。
  
  

(二)祭祀

  
1.用仪式及供品遂行宗教的崇拜


  中国儒家的《礼记》,记载很多关于祭祀的典制。《礼记.中庸》︰「郊社之礼,所以事上帝也。」郊是祭天,社是祭地。又《礼记.王制》︰「天子社稷皆太牢,诸侯社稷皆少牢。」牛羊豖三牲具备是太牢,只有羊豖无牛是少牢,今日的祭孔大典仍用牢为祭品。古来的中国,有国家的天地之祭,宗庙之祭、诸侯之祭、乡里之祭、家庭之祭,祭天地、神明、祖先,所谓祭神如神在、所谓慎终追远,皆为祭祀的观念所作的定义。

  
  印度婆罗门教有三大纲领,主张《吠陀》天启、婆罗门至上、祭祀万能,所以离开祭祀,他们便无法生活。四《吠陀》圣典的内容,皆是以祭祀为中心。《莎摩吠陀》与《夜柔吠陀》详细记载施行祭礼的方式。基督教《旧约.摩西王书》中有祭典、祭师长的规定,有献祭、燔祭等供品的规定,这和婆罗门教有类似的地方。
  

  佛教的礼忏仪、念佛仪、放生仪,尤其密宗的各种密法仪轨,规定了如何设坛、如何修持、如何修供养等,亦与一般宗教的行为类似。
  
  

2.用身口的行为遂行宗教的崇拜

 
  初民的歌舞,乃至绘画、雕刻等艺术,大抵皆出自宗教的崇拜,后来才渐渐独立与宗教分家,发展为纯艺术的活动。通常的赞歌,是口唱的。中国在殷商时代,就有不少祭祀祈祷的口头歌词,六经中的《乐经》虽亡失,《诗经》中的〈周颂〉是宗教诗,〈雅〉中的祭祀诗就是为宗教服务的舞歌。印度四《吠陀》的《梨俱吠陀》含有一千零一十七篇长短不一的祭祀圣歌。《旧约》诗歌、雅歌,佛教的梵呗偈颂都是宗教仪式中的赞歌,表达人们对神、佛的崇敬情感。


  
  表现于身体的宗教行为是舞蹈。因为祭祀祈祷以及向神鬼献媚的种种动作姿势,往往需伴有节奏的音乐,便成了歌舞合流的事实。宗教舞蹈,可分作娱神用的及拟神用的两种。以故事方式演出者,大致是为娱神;以象征神的姿势动作为了降魔驱邪而演出者,大致是为拟神。中国戏曲中的「八仙过海」是取材于道家的故事;「天女散花」取材自佛教的《维摩经》。以及最近有一位现代舞蹈家谌琼华女士模拟了敦煌壁画的天女舞姿,编了一支「千手佛」舞,已由娱神、拟神的性质而成了纯艺术的表现。迄今所见的印度及泰国的民族舞蹈,尤其和宗教有密切的关系。
  
  

(三)戒律生活

  
  人皆可以为尧舜,众生皆可成佛。但是,尧舜的行为即是成为儒圣的标准;佛的言行即成为佛教徒的标准。因此而有德目,而有戒律。戒律,是指生活行为的准则,依之而过踏实规律的生活。如果是基于人生的理想、坚强的信念,投身于自己信仰的宗教教团,大家共同生活,并且一同举行宗教的仪式,那他们应该遵守的戒律,比起一般的教徒,戒律的要求是更严谨的。
  

  儒家的三纲五常、四维八德、教忠、教孝等的德目,无非是要求人之所以为人的义务与责任。遵守实践这些德目,提升个人的人格,可以维系社会的安宁,增进人类的幸福。所以,也可算作戒律的一个类型。
  

  据《旧约》的记载,「摩西十诫」是由耶和华赐给摩西作为犹太人的行为守则,前四条是宗教的,后六条是伦理的,可作为一切人们做人的准则。而一个回教徒除了有五大责任,要守七项信德之外,尚需遵守四诫︰1.不为不名誉的事,2.不吃猪肉不饮酒,3.不放高利贷,4.不违抗真主阿拉之命。

  
  佛教的戒律,有在家、出家之分,又有小乘、大乘之别,有为保持人及天的道德标准而设的五戒十善;有为出离三界火宅而设的五等出家戒;有为行菩萨道之自救救人而设的菩萨戒。一般在家信徒应遵守三皈、五戒、十善。三皈是︰皈依佛教主及一切佛,不再皈依其他诸神;皈依修道成佛的方法和道理,不再皈依外道的邪说;皈依佛教的修行者并以佛法教人修行的老师,不再皈依其他邪师。五戒是︰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十善是︰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属于身三善业;不妄语、不两舌、不恶口、不绮语,属于口四善业;不贪欲、不瞋恚、不邪见,属于意三善业。持守而多分不净,生为人中的普通人,多分净生为大福德人,全部净则生为天人。出家的比丘戒,根据《四分律》有二百五十条,比丘尼有三百四十八条,这是五戒详细的开分,有较高层次、较严谨的要求。消极方面,有防非止恶的作用,称为止持;积极方面,有二十种犍度,积集一切善法属作持,这是律。戒中有律,律中也有戒,戒是条文的规定,律是如何来持戒、犯戒后又如何忏除之说明,犯戒之轻重及受戒持戒的判定和执行,均属律的范围。
  

  很多人以为宗教的清规,扼杀人性的自由,并将儒家的德目,称为吃人的礼教,这是似是而非的看法。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如果一个人没有做人的原则,一个社团没有共守的规约,一个国家没有应守的法律,一个宗教徒没有当守的戒律,我们的社会会成什么样子,那真不敢想象。当然,如果你的道德修养到了如孔子所说「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程度,自然可以不要制成条文的规律。佛教中禅定中的人,自然不犯戒,称为定共戒;已得解脱的人,也就自然不犯戒,称为道共戒。对这两种人而言,戒律的条文便是多余的事。不然的话,必须遵守戒律,戒律的功用,不唯防止信心的腐化,更有积极增进人类幸福的功能。


 

宗教行为与宗教现象
 
   
三、宗教现象
  
  
(一)降灵现象

  
  普通人很难具有超人的力量,若在体力或心力上有了超乎常情的能力,则不出于两种原因:一是自己如法修行,能够开发智慧并增强体能,来突破体力及心力的极限;另一是外来的神灵附身,也能使人有异常的能力,这便是降灵的现象。降灵的现象,可分作两类︰

1.请神降灵
  
  
请神降灵,可分作二类:

  
  请神降灵冥佑:不一定希望神灵当场显现,来指示什么和表现什么,只是祈求神在冥冥之中的加护,所谓「祭神如神在」,有人在出门之前,先拜祖先以及观音菩萨等,祈求保护。有一位信徒,每次出门谈生意,投标下决心之前,必去数处神庙求好运。还有,中国人在农历年前的送灶神、请灶神,以及一年一度或数度的祭土地、祭祖先等,都含有请求冥中保佑的信仰在。

  
  请神降灵解惑或救难:通常通过两种方式来降灵示现。
  

  第一种是用卜筮为媒介︰古时候的人们,由于敬神尚鬼,所以无论大小的事,都须取决于占卜。中国最初的甲骨文字,就是刻于龟甲、兽骨上作为占卜用的祷辞,即使现代的文明社会,人们也经常利用占卜解决疑难。除了初民用龟甲兽骨,后用易卦占卜,或用星象占卜,或用蓍草占卜等,另外尚可以用很多的方法,唯其多半仍须通过术士的咒术或道术,例如︰
  

  使用特定的道具观察︰像数年前有一阵子在台湾盛行的碟仙,用一种道具,请鬼魂降灵,几乎成了一种宗教式的游戏。吉普赛人善用水晶球作媒介,能够观察到人的过去与未来。有的用圆盘、镜子,以及竹签、杯筊、木乩等。

  
  用火观察︰从火头、火的形状,及颜色的深淡变化等见到神灵显现和启示。

  
  用水观察︰由水中看出占卜的事相。

  
  用香头观察︰在点燃后的香头烟路中,占卜吉凶。

  
  用熔锡观察︰有人能以熔锡倒在冷水中凝结后显出的纹理上,看到所要占卜的事物。
  

  求神灵降梦︰台北的仙公庙,即有专供人去求梦解惑的房间。
  

  第二种是经由能与神灵交通的灵媒︰由于宗教上的祭祀祈祷活动,加上为了向神明请示疑难问题的解决,自然地产生了能够沟通神鬼的人,那便是灵媒、巫祝、占卜的专门人才。在中国内地,有所谓童子的觋(男巫)及师娘(女巫),台湾流行的乩童、牵亡魂,牵亡魂的人能走阴差到阴间探查亡灵的下落。这些灵媒用某一种特定的仪式或方法,请神降灵,也有一些小小的灵验,在神降灵时能解决人们的疑难,能看病处方,预告吉凶。不论是请神降灵或神灵自降,他们的灵验,即使是有大力量的鬼神,在时间上不会久,在空间上也不会大,何况大部分是依草附木的小鬼神。不信其有,固然不可;若坚信其可靠,则大可不必。
  
  

2.神灵自降

  
  降于人梦:普通人由于心理上、生理上的因素而做的梦,是没有意义的。今天《中央日报》第八版有一篇文章,关于梦的分析,是一位中兴医院的林景福医师,以其近乎唯物论的医学观点,完全以生理、心理的现象来解释梦境,在一般情况下,此种理论是可以建立的,但不适合解释所有的梦。包括一切的灵体、神灵或死去的人,自降于梦,它们是清晰、预示、灵验的梦,无法以生理因素或心理因素的观点解释的。

  
  灵验的梦,又可分为睡梦与醒梦:

  
  睡梦:有些人在睡梦中清楚地见到死去的人,或神灵,告诉些什么,预示些什么,或者使人进入一个境界中;醒后真的会发生与梦中所见者同样事件。有一位监察委员祁大鹏先生,他是名地理师,因为在他身后他的儿子未遵其遗嘱便葬了。他就几次到他儿子梦中,要他儿子迁移坟地,改葬在他生前看好的地理上,起先他儿子不信,结果他的家人及朋友中也有人在同一夜做了同样的梦,他的儿子只好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改葬后,就再也没梦到他父亲了。对一个人连续托梦,或同时对几个人托同样的梦,若仍说是潜意识或下意识的心理作用,是不理智,也是不客观的。有一位嘉义巿的洪姓妇人,现在经常到我北投的文化馆来。因为有一天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在一座石墙下走过,墙上站着一位法师向她打招呼,请她上墙,结果墙虽无梯,却走了上去。后来她希望找到这么一个地方拜见那位法师,两年前偶然到北投,竟发现文化馆便是梦中的建筑物,那位法师便是先师东初老人。
  

  醒梦:有的人做的是醒梦,不是睡着了,也不是白日梦。是很清楚的,忽然间自己所处的环境消失了,进入一个梦境中,见到了一些人物,发生了一些现象。梦后不久,或者过了若干时日,真的发生了他在梦中见过的事情。前一阵子,有个政大的女孩告诉我,她常做一些破财、伤亡的梦,而且很快地一一兑现。我有个朋友,修行某种法门,在用功时,他会看到一些事、一些景物,过不久就发生了。他并不想要这样的梦,梦是自动发生的,他在梦境出现时,便觉得自身所处的环境已离开他,这种梦,告诉了他一些平时不知道的事,结果也会成为现实生活中的事实。
  

  降于神迹:神灵表现某种神迹,让很多人见到,最常听到的是,要进行某项工程时,必须砍伐大树,或拆除神庙,会发生一些事情。佛教戒律中,「砍伐鬼神村」犯波逸提罪,就是不要去惊扰鬼神居住依附的地方,不令他们瞋恼。
  

  好多年前,那时靠近圆山的中山北路还是属于台北县,要拓宽时,因为要拆建一间土地公庙,死了好几个工人,县长亲自来对土地公说︰「你是土地公,我是城隍爷,请你搬家。」便将土地庙迁往里面靠山一些,工程才顺利进行。我又听到一位泰国的华侨居士讲,泰国某一地区开辟道路,碰到一座古墓,是明朝末年带军队流亡国外而死在当地的将军葬身处。计画之中决定迁移,工程人员每晚听见将军在操练军队,几次之后,他们夜晚出来看,隐隐的夜色中,真的有穿著明朝军服的大队人马,在半空中列队行军,因此未敢拆迁那座古墓。
  

  降于乩坛:扶乩,又叫扶鸾。多用盘盛沙,或不用沙盘,由两个人扶一个「丁」字型的木笔,把沙拨成字或图画,说是神的降示。历代邪教的经书大多就是出自乩童,尽说些依附佛法而又诽谤佛法的怪说。降下乩坛的神,会先自己通名报姓,从玉皇大帝、观音大士、济颠活佛、吕祖,到李白、孙悟空,《封神榜》及《西游记》中的神名也常出现,各种神仙都有。甚至有自称郑成功降坛,写了字叫人拿去台南对笔迹的。乩童大部分没受过什么教育,但他们写出来的诗词,说出你的一些过去或未来,不仅一般的愚夫愚妇迷信,就是很多知识分子也会着迷相信,不仅自己信,还教人去信。这里头有鬼神是真的,但大部分是借了著名之神名,扬他们的威风。我说过,神灵鬼魂是有的,人对他们采取的态度应当是︰敬而远之。

  
  降于特定的人:由于某种因缘,或者是神灵与他有缘,或者他本身容易让灵体感染,神灵降于特定的人,乃是神灵附体,借他的身体替神灵在世上行使灵感,少则仅来一次,或者一段时期,乃至也有终身附体的。我的学生某小姐,曾经到某一个灵媒的地方,在那里照着灵媒教她的方法做,她可以知道人的三世,也能帮人治病,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在说话,但明白不是自己说的,灵媒叫她看病,她用手一摸病人的患部,就感到有某种力量能治病,真的能把病痛治愈。离开了灵媒,她便恢复了正常,失去了灵的力量。另一个学生现在也在座听讲,我不宣布他的名字。他常有观音菩萨降灵他身上,使他能帮人解决很多问题,他不藉此敛财,纯粹为人解惑指迷,所以他家庭幸福,事业顺利。这是几个月前的事,不晓得目前情形如何。因为近数月来事业遇到了波折,自称观音降灵的神,似乎也不能为他排除困难了。然他因此坚决相信有神,很容易接受宗教信仰。

  
  像卢胜彦、蔡肇祺等人,神灵未降前是普通人,神找上他们之后,便成为神的使者、神仆,使他们有异乎寻常的能力,有许多不可思议的能力。这是神灵降于人,借人表现其力量,治病、解困、预告吉凶是通常现象。自称是大菩萨、古佛、古仙人、古罗汉再来,是另一个共通的征象。

  
  有的人一次遇到降灵于身后,断续地再三降灵,甚至终身与神灵合而为一,不再离开,这种人的力量比较大,有某些异能发生,能吸引广大的群众而成为新兴宗教的教主。如日本天理教的创教者是一位名叫中山??的女人,在她四十一岁时,两个孩子相继死亡,长男又患恶疾,她向山间的修道者祈愿──那些修道者实际上就是神巫──她也因此成为灵媒,一直到六十一岁时,她传出好多种咒术及符箓,协助农产、除病、驱虫,乃至「无肥多收获」的咒术,吸引广大的农民群众,着重于现世利益的安慰,信徒之中十分之七是因求治病有验而成为她的信徒。日本其他的新兴宗教中,例如黑柱教的黑柱宗忠、金光教的川手文治郎、大本教的出口直子、圆应教的深田千代子、大元密教的小岛大玄等,这些人物大抵为灵媒出身,有若干神通力量,能为人解困、治病、禳灾,令许多人乃至知识分子着迷。这种宗教,不论从那个角度看,不过是民间信仰的一型,高级谈不上,久远和广大,也是不可能的。

  
  神自降灵受胎为人:这些人自孩童期就异于常人,如西藏的活佛转世即是例子。基督教的耶稣,自称他是神之独子,亦即神之本身的降灵投胎。印度常有神灵自降投胎为人而成为宗教上的杰出之士。在佛世时,便有两人是神自降灵受胎的说法:一是耆那教教主摩诃毗卢;一是佛教教主释尊牟尼。释迦菩萨是从兜率天,降下受胎为人。神与佛是不同的,由天下降,投胎为人的过程则是一样的。现在美国很成功的印度教徒摩诃罗鸠,天生就是有异能异禀的宗教家。
  
  

(二)修行现象

  
  降灵者,主力出于神鬼,修行者,主力出于个人自己。以可靠实在而言,当以自己修行所得者为可贵。分三点介绍如下︰
  
  

1.临事修

  
  所谓「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的人,发生了事情,没有办法解决而来念佛修行,或许愿做若干善行功德而祈求平安庇佑或者能如所愿。我小时候,曾有一位妇人,因其先生被日军抓走后,久久未归,她便许愿吃素,一直吃到丈夫回家为止;吃了三年,她先生果真回来了,她想开荤,先生劝她吃素是好事,而且使他回来,应该继续吃下去才对。
  
  

2.经常修

  
  不是为了临时性的理由,而是由于信心的推动,产生的宗教行为。任何宗教有其一定的恒课,如基督徒的饭前及睡前祷告,与星期日的做礼拜及望弥撒。回教徒每天有五次以上的定时礼拜祷告。一听到寺院的钟声,不论在何处,均得放下工作就地礼拜。数年前曾有一位回教国家部长级的回教徒,在礼拜时被暗杀,他也知道有人要暗杀他,仍然继续礼拜。

  
  佛教徒以持咒、诵经、礼拜、打坐、念佛等方法,置心于一处,精诚专一时,可以见到光、华,见到祥瑞的景象,见到佛、菩萨或得到定乐等神秘的经验。以礼拜方式,我教人用三种方法︰第一是忏悔心拜佛,恳切忏悔自己对不住人、对不起自己的一切事,忏悔自尊自傲伤害别人,自怜自卑伤害自己,往往有人在痛切忏悔时,悲痛大哭之后,得到身心的安宁与落实感。第二是感恩礼拜,思量一切人于我有恩,父母, 、师长、兄弟、姊妺、朋友乃至一切众生互为因缘,息息相关,自己承受别人的太多,付出的太少,对于既有的一切,应常怀感恩之念。第三种是实相礼拜,以清净心、不作观想,一心一意,非常专心地拜;就只是拜,清清楚楚地,注意着拜下起立的每一个动作,慢慢地专一地拜;修这种方法浅则消减身心的负担,深则可以忘我,可以进入定境。
  
  

3.禅修

  
  禅修有经常与定期两种。经常修是指每天必修的恒课,定期则以期限为准。回教徒在每年回历的九月,要斋戒一个月,斋戒的目的,在使人学习如何不犯过,不仅禁食,而且禁种种罪过。他们的封斋是自每日的黎明时分至晚间,白天禁食,黑夜可以饮食。虽然不一定属于禅修,但也是定期修行的一种。佛教在印度,于四月十六日之后,由于印度雨季开始,路上多虫蚁,行路不便,佛制有结夏安居。在安居期中,大家一心修持,没有旁鹜杂事,安居的时间以九十天为限。另外现有的净土宗打念佛七以及禅宗的禅七,也是在限期修持某种法门。

  
  佛教的修行方法,以修习禅观为主,以修定发慧为主。禅观一称禅数,因为禅观方法多带数字,比如四念处、四无量心、五停心等皆有数字在。禅修的方式有三︰

  
  常修禅观:修习七方便──五停心观、别相念、总相念、暖、顶、忍、世第一。

  
  五停心观是以五种观法,来停止妄念︰

  
  第一,不净观:观想此一身体,共有五种不净,以对治贪欲。种子不净,由父精母血所成故;住处不净,胎中十月住于母体的屎尿之间故;自体不净,此一身体是由属于地质的骨胳肌肉、属于水的血液、属于火的热能、属于风的空隙等四大所成故;身相不净,身中常由眼耳口鼻以及大小便道的九孔之中流泄秽物;究竟不净,此身死后必将腐烂化为脓血,乃至枯骨亦坏故。观想自身不净、他身不净,便可息灭物欲之心。不净观中,也可将枯尸白骨观包含在内。以经验论,不净观相当难修。
  

  第二,慈悲观:瞋恚心较重的众生修习慈悲观,观察一切众生为贪欲、瞋恚、愚痴三毒所困,实可怜悯,生慈悲心可以对治瞋恚。

  
  第三,因缘观:观察一切皆从因缘生,前因后果,有关条件,清楚分明,以对治愚痴执着。
  

  第四,界分别观:向诸法而分别六界、十八界以停止我见。十八界是眼耳鼻舌身意六根界,眼耳鼻舌身意六识界,及色声香味触法六尘界,以根尘相对,中间以识分别之起诸作用。也有人以为界分别观和因缘观相似,所以用念佛观,观佛相好以消业障,来代替界分别观。
  

  第五,数息观:计呼吸的数目,从一到十,反复地数数目,以停止散乱心。数息法是便捷又安全的禅修方法,很快地可以发觉自己的妄念与散乱心。
  

  别相念,五停心观成继以别相念修四念处观︰观身不净,此同于不净观。观受是苦,乐受会无常变坏而生坏苦;苦受当然是苦苦;不苦不乐的舍受也是念念迁流,无剎那安住是行苦,凡一切受皆苦。观心无常,观察心想,虚妄变化无常。观法无我,诸法皆因缘生,无有自性,我、我所皆非实有。
  

  总相念,是修四念处观时,每作一观,即并作其余三观。如观身不净时,并观此身是苦、无常、无我,或并观受、心、法,亦皆不净。
  

  暖,是心中光明启发,见道之无漏智火将生。
  

  顶,是进而智慧增长,达于顶点。形容逾进则见道,退则下于暖位,进退于两山之间譬以山顶。
  

  忍,是其心坚住,决定无移,名卅忍位。
  

  世第一,是见道,得无漏智,为圣者离凡夫,在世间有情之中,最为殊胜,称世第一。
  

  这是禅观的全部过程,事实上不必一一经历。五停心观中的数息观成,可以摄乱心为一心。得到一心,单纯的心是小我的完成,别相念成。总相念成,能得统一的心,小我扩大到与时间、空间等量齐观,人我、内外、相对的观念消失,这是大我的完成。到暖、顶、忍、世第一得解脱,为无我的完成。自觉到「我」的观念已不存在,只是扬弃了自私自利的小我,并未能把本体的理念或者神的实在也否定掉,要到见本体和现象,不是两样对立的东西,一切现象的差别,全部消失。这才是无我,才能从生死、烦恼中得到彻底的解脱。
  

  常自观心不动,见一实相:如《六祖坛经.坐禅品》︰「外于一切善恶境界,心念不起名为坐,内见自性不动名为禅。」「于念念中自见本性清净」心无外缘,仅有内缘──缘不动,这时是清净的、无相的,于念念中自见本性清净,即实相观。《维摩经.弟子品》︰「不于三界现身意,是为宴坐,不起灭定而现诸威仪,是为宴坐,不舍道法而现凡夫事,是为宴坐,心不住内,亦不在外,是为宴坐,于诸见不动而修三十七品,是为宴坐,不断烦恼而入涅槃,是为宴坐。」此即初期禅宗,注重生活即修定,不以为坐禅才是修行。一切法是佛法,一切事是佛事,而表现于日常生活之中。《景德传灯录》卷五末载有僧卧轮禅师偈︰「卧轮有伎俩,能断百思想,对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长。」惠能云︰「惠能没伎俩,不断百思想,对境心数起,菩提作么长。」前者是修定的境界,里边有修行的方法,有种种的思量分别。后者是禅的境界,着重于修慧。这两首偈子恰好与神秀的「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惠能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有异曲同工之处。修此种禅观,若根机利的话,卧轮的修行方法,可能陷于黑山鬼窟,不得更上一层。若根机不够,惠能的修行方法则容易变成文字禅、野狐禅。一般说来,普通根器的人,还是从禅观开始,修到大我完成后,再修实相观。在唐惠能以前,却以禅观方法修行,华严初祖杜顺尚未离禅观。到宋时,惠能的禅风提不起来,实相观不易进入。因而有大禅师出世。
  

  禅宗的参禅:宋以后的修行方式,有两种──大慧宗杲的公案禅与宏智正觉的默照禅。
  

  有僧问赵州︰「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此即无字公案的由来。大慧教人以「什么是无」一句无味、无意义的话头,把一切思量分别、妄想杂念一时按下,在按下处看个话头,用来摧破思虑情识,使修行者在突然间,达到大悟彻底,平等一如、不即不离的自在境界。
  

  宏智的默照禅继承六祖惠能,或者更早期三祖僧璨的观点。僧璨的〈信心铭〉第一句话︰「至道无难,唯嫌拣择。」拣择是分别心,有拣择心做学问好得很,若以拣择心修道,则心中尚有法可修,仍不能放下一切。既放不下,便无从进入悟境。默照禅是只管打坐,唯静坐参究,多用松弛、用明晰、用寂默,把妄想杂念全部沉淀下去,使得心头平静、清明、沉寂,默然不动而又历历分明。
  

  禅离言说、文字相,正是宏智正觉禅师所展现的;大慧宗杲的公案禅,是以方法入定慧,虽然还有方法,却是进入禅门的利器。所谓「参禅」二字,即从看话头、参公案的方法而来。

  
  因为时间的限制,我本来准备好的内容还有一节──关于禅的修行方法和现象及层次,只有等到下一次有机会时再讲。(一九八一年九月二十日下午三至六点,由中国宗教哲学研究社第二十六次学术演讲会,邀请讲于淡江大学城区部中正纪念堂,刊于一九八二年二月二十八日《中国佛教》杂志二六卷第五期)
 

 

东西方宗教的汇流
 
   
一、何为东西方宗教

  
  此处所谓东方宗教,是指发源于印度,流传于东南亚及东北亚的佛教。

  
  此处所谓西方宗教,是指发源于中亚,盛行于欧美的基督教。基督教之东来,虽可溯自唐朝的景教,但是近世基督教的传入,乃是十六世纪开始,随着西方殖民主义的势力而来,传教士们抱着救济落后民族的精神,把基督教的信仰及西方的科技文明,带到了东方。他们为了达成传教的目的,首先学习中国及印度的语文,并了解作为东方文化背景的宗教和哲学。所以也顺便把东方的事物,透过他们利用欧洲语文写成的记事报导,便是东方宗教被介绍至西方的萌芽时代。

  
  接着引起了宗教学及语言学者们,对于印度学(Indology)及佛教学(Buddhology)的研究风潮。因此,明治时代(西元一八六八─一九一二年)的日本佛教界,派出了数十位优秀青年,赴欧洲留学,正像唐宋时,日僧远渡重洋,到我国留学一样。可见佛教之受西方学术界的重视,要早于佛教信仰之传播于西方。直到现在,与其说,佛教信仰已为西方社会所肯定,仍不如说,佛教的文化思想,已受到西方宗教学术界的肯定。例如大正七年(西元一九一八年)日人渡边海旭氏所着《欧美之佛教》一书中,即已介绍了欧美学者们对于佛教的研究、成果及范围,分为︰1.巴利文圣典,2.梵文佛学原典,3.中国佛教,4.西藏佛教,5.西域发掘的佛教。一九七○年日本的鹰谷俊之氏所着《东西佛教学者传》,所集三百六十多位佛教学者,除了九十五位是日本人之外,其余多是西方学者。一九七三年,又有一位出身于荷兰莱顿大学,现在任职于澳洲国立坎培拉大学的J.W.de Jong博士,于日本发表的《佛教研究之历史》(History of Buddhist Studies)一书,以文献学的方式,介绍了迄当时为止的欧美佛教学者,对于佛教的研究,所作的贡献。
  
  

二、西方宗教的现况
  

  基督教在东方的成功,是有目共睹的,它不仅是跟着西方殖民主义者的船坚炮利而来,更是由于东方社会渴求西方科技文明之帮助,挟带而至的副产物。不论是处于物质穷困的下层社会,或者是处于思想困顿中的上层社会,均会对于新来事物的接济,抱着新鲜的希望。所以根据社会学者的调查,二次大战之后的韩国、台湾以及日本,基督教徒(包括新旧各派)的人数,急速增加,甚至使得教会训练传教士的工作,发生了供不应求的现象。然到一九六○年代之后,教会的成长率,便停顿下来了。基督教在日本的黄金时期更短,当联军撤离之后,日本的民族自尊立即抬头,故在一九五○年代,基督教会便把日本称作贫瘠的沙漠。

  
  再说西方社会,不用说,迄今仍是基督教的势力范围,上至国王继位、总统就职,下至小孩出生、人的死亡,除了少数的犹太族及回族之外,都得沿用基督教的宗教仪式。如果要移民去巴西等中南美洲国家,最好你是领过洗的天主教徒;美国虽无法律规定人民必须信仰基督教,如果是无宗教信仰的无神论者,也会被视为危险分子。事实上,凡是出身于宗教(基督教)信仰坚固的家庭者,品格便不会太坏,许多父母也宁愿多花学费,而把孩子送去私立的教会学校读书,倒不是为了使孩子有宗教信仰,而是教会学校要求严格,生活道德的规矩好。

  
  所以一个良好的家庭,必有其宗教的信仰。虽然,今日的欧美各国,青年人在星期天进教堂做礼拜或望弥撒的,越来越少,许多教堂的传教士在埋怨世风日下,由于经费来源不足,教堂破落,只有脱手求售。三藩巿与洛杉矶,便有两所中国佛寺,原来是基督教的教堂。欧美的许多修道院中,修士及修女的人数,也越来越少,甚至逼着他们到东方,例如到印度募集少女去当修女。特别是愿意终身过出家生活的人数日见减少,也就是进入修道院和离开修道院的人数,成了反比。这是罗马天主教会所感到的危机。至于新派基督教,由于派系分裂,过度复杂,而且互相攻击,其总人数虽不少,力量则不及天主教。
  
  

三、西方人所见的佛教
  

  欧美人士接触到的佛教,如上所说,早期是以学术为主的。有兴趣于佛教的研究和追求佛教的信仰,是有所不同的,研究者对其所钻探的学问,一定是忠实的,但却不一定持有信仰的态度,所以有几位著名的欧美佛教学者,不仅不是佛教徒,事实上他们是有神父头衔的传教士。今日在西方佛教学术界努力的几位中国学者,原则上也未以佛教徒自居。但他们倾心于佛教是毫无问题的,其中当然也有自学者的立场而接受皈依成佛教徒的。

  
  将佛教视为宗教而予以信奉的人,跟一般的东方佛教徒,也有不同之处,东方的一般佛教徒,很可能是由于世袭的习俗,也可能是由于社会的环境,使之自然地成了佛教徒,未必要通过理性的考察。西方人之能由其传统的宗教,改变成佛教徒,至少要有其原因:若不是在思想上对传统的宗教感到反感或失望,便是由于佛教的教义吸引了他们,更有一种极为普遍的现象,是从佛教的修行方法中,体验到了身心的利益。因此,西方人信奉佛教,也未必要和原来的宗教站在对立的立场,相反地,倒是由于佛教不排斥其他宗教,使得越来越多的西方人,一边学习佛教的修行方法,如以打坐持咒等的实践,使他们获得平衡身心的实际利益,同时仍可保持他们家族所持的原有宗教。基督徒信奉了佛教,依然陪同亲友上教堂,是平常事。
  

  目前的佛教在西方,以其传播的根源而言,可分作︰1.日本的禅与净土,2.西藏的密教,3.南传的小乘教,4.中国的通佛教。日本的禅及西藏的密,是以西方的白人为主要对象,日本的净土及中国的通佛教,则以日侨与华侨为主要对象,乃是随着移民到达北美的。近十多年来,始由沈家桢居士,投资大量金钱,鼓励赞助各大学的佛学研究计画,并有宣化法师及圣严本人,分别在美国的西部及东部,以禅法接引美国的知识分子,除了修行生活的实践,也发行了英文的佛教书刊。陆宽昱、陈观胜、张澄基、陈健民、顾法严等居士的英译佛书,对中国佛教的传播也有贡献。几乎与中国佛教同时打入西方社会的,尚有韩国的禅师、越南的法师,韩国佛教以北美为中心,越南佛教则以欧洲为中心,也可以说,这是由于韩战及越战的结果。至于南传佛教在欧美,圣典英译的力量超过生活的实践,但在止观打坐方法传授方面,也有其若干吸引力。
  

  总之,佛教传至西方,为时尚短,好在现代的欧美社会,在宗教上已无迫害异端的现象,并在观念上渴求着新文化的引进,所以佛教将会在欧美文化中生根,是可断言的。
 


论佛教与基督教的同异


   所谓千圣同心,万法共轨,站在佛法的立足点上,万法一如,自他一体,根本没有什么同异之处可说。若有一说,即便自陷于执障的泥沼,而无以超拔和解脱了。可惜人类不能悉数求得超拔和解脱之时,是非之争,人我之别,总是免不了的,尤其糟糕的,人们往往喜欢戴起成见或我见的眼镜,以自己或自家的心量和见地去衡量外在所有的一切事物,而不能置自己或自家之见于度外,故亦很少能够以外在所有一切事物之本身,去各各发掘其事物真相之所在,并各各以真相之所在去作客观的衡量。所以人类史上每一种哲学思想体系或宗教之出现,亦必会有一番甚至继长增高的争辩。这种现象或为人类进化的特征,亦为人间一切不幸所由来!
  

  月前,友人交我一册由香港道风山「基督教中国宗教研究社」出版的《景风》杂志创刊号。这一杂志的作风,颇异于一般的基督教刊物,其中讨论中国文化,也讨论人文主义的精神,并亦讨论到佛教的现状和佛教与基督教的相似处。它的主要宗旨,是希望将基督教理和对基督的信仰接通人文主义和我们东方的宗教文化,而求其生存发展的更大范围和更大领域。对于这一姿态,我们不该也不必加以反对,只要能有心量来研究和容忍我们东方的宗教文化,我们东方的民族,自也可以接受西方宗教──基督教的发展,如果真是值得接受或值得发展的话。最低限度,这一姿态,已较一般只知诋毁东方宗教文化的基督徒们,要高尚得多,也高明得多。不过,宗教与宗教之间的相互谅解或彼此容忍,是应该的,若想以各自所信的宗教而去随意解释他人的宗教,却是不必也不该的。宗教与宗教之间的境界,我们来作客观的比较则可,若以各个宗教的基本精神拿来混为一谈,那就不可以了。因此,我的朋友见了《景风》杂志创刊号中有一篇题为「佛教也有上帝吗?」的文字,主张︰「因地方语言有异,探见真理者深浅不同,把真理有名为『上帝、道、灵、真如、佛性、法性』以及儒家所说『天』等。」希望笔者提出若干论证,纠正这一含混不清的观念。其实,笔者从不小视任何的宗教价值,基督教之能够流传至今,仍然有其数量相当可观的信徒,自亦有其伟大之处。但是我只信佛而不信基督者,当然以为佛教高超过基督教的理由。其中的原因之一,便是佛教流传的地区,虽然受到了宗教天才的益处,却不曾受过宗教天才的劣点──例如西方的一部宗教史,几乎便是一部血淋淋的战争史!这在佛教流传的地区是不曾经验过的(像泰国是佛教国家,故其不但没有宗教战争,即使屡次的政变,也是不曾流血的)。但是佛教的伟大之处,还是在于种种境界上的层次分明,这在基督教是绝对赶不上的。
  

  在探求真理的程度上,佛教是不是高或深过基督教?基督教的上帝,能不能跟佛教的佛性相提并论?应从两方面来研究:一是宗教的演变,一是宗教境界的层次。
  
  

一、宗教的演变

  
  我们从历史上看来,可以发现一个奇特的现象,那就是世界各大宗教的发祥地或源地,多在中东或中东以东的地区,基督教的前身是犹太教,犹太教是中东的产物,回教也是中东的宗教,至于佛教,虽然产自印度,但佛教是印度的新宗教,又是基于婆罗门教的教理加以改革和创新的宗教,婆罗门教是雅利安民族的产物,据史家考证雅利安民族又不是印度的土著,而是来自中央亚细亚的一个外来民族。以他们的语言系统来分,梵文是属于印度欧罗巴语族,这一语族中,包括印度波斯支语族、色雷斯弗里住支语族、波罗的斯拉夫支语族、希腊支语族、义大利支语族和条顿(日尔曼)支语族。可见雅利安民族与今日西方民族的关系,远较与东方民族更为接近。因为根据研究︰「在远古之时,梵文、波斯文、希腊文、罗马文、德文及摄语(苏格兰、威尔斯、爱尔兰等高地人民所用语言),似属同出一源,有基本相同之处,以父母之称为例,梵文称Pita和Mata、波斯文称Pidar和Madar、拉丁文称Pater和Mater、英文称Father和Mother(见周祥光着《印度通史》一九页)雅利安民族之入侵印度的时间,各说不一,有的以为「当在西元前一千二百年左右」(见周祥光《印度通史》二○页),有的说「其一支大约在西元前一五○○年或以前移入印度。」(见李志纯编着《印度史纲要》),但其来自中央亚细亚,颇近于波斯人及欧洲白人,则已为近世史家所公认。我们从这些根据上,明白了印度的雅利安民族,乃是带有部分西方色彩的东方人。并且还可看出,雅利安民族的原始宗教,和今日的基督教,还有一点蛛丝马迹的血统关系。我们知道︰「犹太人有一部经典《旧约》是宗教书,同时也是民族史,最初记录成书的摩西(Moses西元前一五○○年)后来陆续增加。据《旧约》记载,犹太人大约在西元前三千年迁入巴勒斯坦(Palestine)。」(见方豪编着的《外国史大纲》)至于犹太教的兴起,正因为︰「那时候,以色列四周的异教越加衰退,在波斯与巴比伦……在埃及与?利亚……在希腊拉丁的……。于是以色列乃真正地最高度地成了上帝之民。」(见法国勒南着的《耶稣传》)可见在基督教的前身犹太教尚未兴起之前,中东地区的宗教极为复杂,印度的雅利安民族,既是来自这一地区或这一地区的邻近,其宗教信仰,自亦不能不受这一些地区的影响。据研究︰「我人推知梨俱吠陀时代之雅利安人,有如德国梵文学者温得尼兹(Winternitz)所谓当日雅利安人,为果决行动、乐观好战之人民,然有野蛮习气。我人在《梨俱吠陀》圣歌中,很难找到柔和、苦行、厌世之字句。」(见周祥光《印度通史》)《梨俱吠陀》约成于西元前三千年左右,那时的雅利安人,还没有移入印度,并且还早过摩西起草《旧约》一千五百年左右。但是我们在《旧约》之中,看到种种杀伐战争的记载,似与梨俱吠陀时代「乐观好战」「有野蛮习气」的雅利安人,有些相近。同样地︰「基督教最初也不过是这些东方宗教中之一种而已……该教所根据者,仍是先前东方及希伯来人之宗教经验……」(见桑戴克着《世界史纲》),我们虽不必说这里的「东方宗教」是有婆罗门教或佛教在内,但此二者却正是东方宗教,那么此二者对基督教自也不能说没有影响的可能。不过从犹太教的耶和华而演变成基督教的三位一体,乃是一大升华。我们再看印度雅利安民族之有创造主梵天观念之出现,是在后期《吠陀》产生之后,约摩西时代的左右。这一梵天的观念,和梵天的境界,实相当于犹太教的耶和华。然而基督教的三位一体,虽由犹太教的民族保护神耶和华经过一千五百年到耶稣时代,而变成「博爱」「世人」的「救世主」,终因耶稣的魄力和智慧的不够,他不能摆脱《旧约》,尤其是不敢摆脱《旧约.创世记》的神话传说,即使耶稣的年代,也远在释迦牟尼之后。释迦牟尼与耶稣,虽同为两个宗教世界的革命家,但释迦牟尼的魄力和智慧,却远超过了耶稣之上。虽然释迦牟尼与耶稣的动机相差无几,但其成就则相去太大了。佛教之能在印度产生,是因为︰「约在西元前第六世纪间,以祭师为主之婆罗门教已失却民众之信心,同时因婆罗门僧侣之腐败堕落,紊乱达于极点,因之倡导改革者,亦接踵而起。」(见《印度通史》)耶稣之要宣传他的主张,亦在不满意当时那些虚伪狭窄的犹太教徒和犹太教义,耶稣特别不满意犹太教的法利赛文士──伪君子,而倡导宗教的实践和宗教的经验。可惜,正因为耶稣未能摆脱《旧约》的束缚,他所倡导的宗教,终究还要走向犹太教的老路,以致造成大大小小的许多宗教斗争!佛教的释迦牟尼,可就不同了。笔者且录一段《印度通史》中的叙述︰
  

  佛教传播之原因︰

  
  佛陀宣法,真诚坦白,且其教理纯洁简单(此系指原始佛教的情状,如四《阿含》中所记载的四谛、十二因缘等),一扫婆罗门之繁文缛节。
  

  ……佛陀当日曾命令其弟子,分赴各地宣法……且其庙宇所在之地,成为民众教育之所……。
  

  佛陀个人之生世、苦行、弘法,以至涅槃,在在足以引起人民之向慕……何况佛陀之生活与经验,使人民亲身接受,较之诵念《吠陀》经典为事,不可同日而语。
  

  佛教主张众生平等与人类爱。(下略)

  
  释迦牟尼通晓了印度婆罗门教的所有一切经典之后,又见于当时婆罗门僧侣的腐败,人类社会的不平等(当时的印度,有四种极为严格的社会阶级),和出游四个城门的感触,才想求取一种究竟彻底的解脱法门。所以佛在成道之后,虽不全部扬弃或否定婆罗门教的经典之价值,却已摆脱也超出了婆罗门教的所有观念之上。佛教虽有婆罗门教的优点,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却没有婆罗门教的任何弱点。所以这一宗教的改革运动,比起耶稣的努力,耶稣是追赶不上的。也许因为印度的雅利安民族,到了释迦牟尼的时代,便形成了东方文化的特色,而成为纯东方的宗教思想;犹太民族则虽至耶稣时代,仍然保留着其原有的气质,而且这一气质,竟又助长了西方文化的特色。
  

  我们说到这里,如果笔者的看法没有错误,便可得出一个结论︰佛教与基督教的原始民族,可能是相当邻近的,这两个原始民族的宗教思想,可能也有一些血统关系的。但是,由婆罗门教而演进到佛教,由犹太教而演进到基督教之后,彼此的形式和内容,便不能相提并论了。佛教摆脱了印度原有的梵天创造万物的旧观念,而提出了一个合乎近代的科学原则的「因缘论」,所谓万法因缘生,万法因缘灭,不承认创造主与破坏神的观念,所以佛陀干脆是无神论的。基督教虽将神爱的范围扩大,虽将上帝的观念人格化了──主张耶稣本人是上帝的道成肉身,上帝与人之间,有了耶稣的媒介沟通,不复再像犹太教时代的耶和华,那样冷酷无情了。只可惜,耶稣仍以神的权威或利用神的权威来教化当时的民众。
  
  

二、宗教境界的层次

  
  在没有详细说明佛教和基督教各自境界的层次之前,笔者想先抄录一段人家已说过的话,作为研讨这一论点的开头。
  

  近人印顺法师曾说︰

  
  「比多神教高一级的,应该是一神教。这在三界中,自兜率天以上,一直到初禅的大梵天。大梵天即世界的创造主。梵天说︰这世界,世界的一切,以及人类,都是从他而有的;印度传说的创造神,近乎希伯来传说中的耶和华。大梵天以下,有着政治型态的天国;但到达大梵天,有一无二,名为「独梵」。所以在宗教中,是唯一神教。大梵天(包括梵辅、梵众──天国中的臣民)是超欲世界──超过属于情欲世界的。属于情欲世界的统治者,是他化自在天王──魔王,与基督教的撒旦相近。一神教,比多神教的神格,高尚得多。依佛法说︰贪欲心极微薄(物欲与男女欲,都没有了,所以说︰要以心灵来崇拜他);瞋恚也没有了(神是完全的爱)。但我慢却特别强,总以为自己最高;以为自己是常住不变,是无始无终,是究竟自在;是一切的创造者,一切的主宰者。由此神格的特点,凡是一神教,都充满了唯我独尊的排他性。佛经中说︰一次,马胜尊者到大梵天去,大梵天正在宣扬他是︰常住、究竟安乐、人类之父等教说。大梵天见到马胜,怕尊者揭露他的真面目,就拉着尊者的手,到僻静处,请他不要说破。这虽是传说,却说明了大天的不究竟。不但有着狂妄的自我慢,还有矫诳心呢!」(以上摘自印顺法师着《佛在人间》四一页)
  

  笔者摘录这段长文,不是为了偷懒,只是希望借用它来给读者师友,先有一个大略的概念;尤其希望引用印师的这段文字,作为这一问题的先导或佐证。
  

  我们先说基督教的境界层次,其实基督教,极其简单,根本没有什么境界的层次可说,其最主要的关键是在一个「信」字,以为信者得救,不信者沉沦,不过在这「信」字之中,尚含有个「行」字,即是凡为信了耶稣基督的人,必定去遵行上帝的律法,所谓律法,便是有名的十诫,并且要求很严,比如说︰「因为凡遵守全律法,只在一条上跌倒,也就是犯了众条。」(〈雅各书〉第二章第十节)但在遵行上帝的律法之后,不一定就会真的进入上帝的天国,还要蒙受上帝的爱护之下,到所谓世界末日那天,才会被耶稣率领的天使们,从坟墓里一个个唤醒,一个个拉上天去。上天之后,也只能和上帝共同做王一千年,便又回到人间的以色列地方,和魔鬼们重新展开斗争。这些详情尽如《新约.启示录》中所记载。
  

  如说基督教也有其境界层次的话,那只有两个:不信者沉沦,信者得永生;不是下地狱,便是上天国;不是魔鬼的臣属,便是上帝的子民。一般人之容易接受基督的信仰,可能就是因为基督教的道理简单,只可惜简单而欠明了!同时,我们必须一提,「人」在基督教中是没有境界或地位可言的,即使有地位,那也只是一些上帝面前的罪人而已,并且这一罪恶的来源,又是出自上帝,因为人是上帝造的,罪恶之来,实也即等于出自上帝的安排!关于上帝和真理的问题,到后面再说。
  

  我们再说佛教境界的层次,佛教的开始,自也在于一个「信」字,所谓「信为道源功德母」,余如「信愿行」、「信解行证」,便是说明由信之后的阶段或过程而到达究竟的目的。不过佛教的境界层次,太繁复也太细密了,若要一一举例详解出来,实非本文的篇幅所可消化。现在只能举其一而望收效于反之三了。
  

  佛法看众生,共分四圣六凡,所谓四圣便是佛、菩萨、缘觉、声闻;所谓六凡便是天、人、阿修罗、畜生、饿鬼、地狱。平常所谓的六道生死轮回也即指此六凡,因其没有了脱生死,故称六凡。在六凡之内又分大类别为三界,所谓三界,便是欲界、色界、无色界。在每一界之中,又分出许多层次。所谓欲界,是指上自六欲天,下迄无间地狱。所谓六欲天,也就是欲界之中,在人之上,共有六个境界──四天王、忉利天、夜摩天、兜率天、化乐天、他化自在天。在人生境界之下,便是阿修罗、畜生、饿鬼、地狱。六欲天的六个境界的详情不细说了。
  

  至于欲界上层的色界,便是所谓四禅天,共分四个境界。第一,是初禅天,初禅天之中,有梵天、梵辅、梵众的三种类别。这便是被一般认为是基督教的天国,实也相近于基督教的天国。吾人只要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修了禅定,要求生入这境界是不难的。我人若在这个境界之中,除了眼睛、耳朵、身体和思想而外,没有嗅觉和味觉的作用,所以不用吃喝也不闻香臭。第二,是二禅天,二禅天之中又有少光、无量光、光音的各类别,在这境界里,除了思想(意识)的作用之外,五官全部不起作用,其实是以思想主宰五官而也代替了五官所发生的功用罢了。第三,是三禅天,三禅天之中又分少净、无量净、遍净三个类别,在这境界里,据《禅法要解》卷上说︰「得二禅大喜,喜心过差,心变着喜,生诸结使。以是故,喜为烦恼之本……喜是悦乐,甚为利益,滞着难舍,以是故,佛说舍喜得入三禅。……复次喜为粗乐,今欲舍粗而求细乐,故言离喜,更入深定,……第三禅身受乐,世间最乐无有过者。」再说第四的四禅天,四禅天中分无云天、福生天、广果天、无烦天、无热天、善见天、善现天、色究竟天,一共八种类别。这里境界,根据《禅法要解》卷上说︰「若比丘断乐断苦,先灭忧喜,不苦不乐,护念清净,入第四禅……第四禅名为真禅,余三禅者,方便阶梯。……是故第四禅佛说为不动处……又名安隐调顺之处。」这四禅天的四个境界为什么要称为色界?是因为在这四个境界之中的众生,虽已没有了食欲、淫欲以及一切的物欲,但其仍要执着于色形体相的存在,所以称为色界。

  
  再说色界之上的无色界,无色界中又分为自下而上的四个境界︰空无边处、识无边处、无所有处、非想非非想处,所以又被称为四空处与四念处。现在我们将这四个境界,逐一略加引解︰第一,空无边处,又称为虚空处或初无色定。《禅法要解》卷下说︰「行者系心身内虚空,所谓口鼻咽喉眼耳胸腹等,既知色为众恼,空为无患,是故心乐虚空。……令身中虚空渐渐广大,自见色身如藕根孔,习之转利,见身尽空,无复有色。外色亦尔……是时心缘虚空,无量无边,便离色想,安隐快乐。」从这里我们可以明白,所谓界,所谓天,乃是心理上从宗教实践中得来的种种境界,并非一定要等我人死了之后才能生天的。无色界亦无天可住。即使到了佛的境界,也不例外,如释迦世尊,成佛之后仍在人间,绝不是佛灭之后,才算成佛的。基督教主张道成肉身,佛教则既主张肉身成道,也主张道成肉身──诸佛菩萨的随类化身。第二,识无边处,也叫识处,《禅法要解》卷下说︰「习于识观,渐见识相相续而生,如流水灯焰,未来、现在、过去,识识相续,无边无量……是名无边识处。」识是心识、意识或识田,就是众生生死轮回中的一种主体,也可以说是我人的自性或本性。到了识无边处的境界,就可看到我人的本性是流转不停也继续不断的,过去的我、现在的我和未来的我,只有一个,这一个我永远要对自己的一切思想和行为负责。第三,无所有处,《禅法要解》卷下说︰「行者得识处已,要求妙定,观识为患,……属诸因缘而不自在;有缘则生,无缘则灭,识不住情,亦不住缘,亦不住中间,非有住处非无住处……行者如是思惟已,得离识处,……即入无所有处。」在这一个境界里,我们便可观察到缘生性空的道理了。无依无靠,也不依不靠。但又安安稳稳,不摇不动。第四,非想非非想处,《禅法要解》卷下说︰「今寂灭微妙第一处,所谓非想非无想处。如是观已,则离无所有处想地,则入非有想非无想处。……此地中想微细不利,想用不了,故不名为想。」根据佛教的观点,三界二十八天,欲界与色界的二十四个天,是有天界之存在的,到了无色界的四个天,即连天的形相都没有了,那纯是定的境界,在何处入无色界定,何处即是无色界天。

  
  本来佛法的境界甚深微妙,不容易用文字来说得明白,以上所举,不过是三界之内的境界,而且只是人的境界之上的一个天界。众生即使到了非想非非想处天,还在生死大海之中。
  

  现在继续介绍四圣的境界,也就是众生超出三界生死或六道轮回以后的境界。前面说过,四圣就是佛、菩萨、缘觉、声闻。这四个境界究竟有什么区别呢?我们且做一个简略的解释──当然不是描写,也无法描写的。由下向上说起︰第一,声闻,什么叫作声闻?简单地说就是︰「若人从他闻,受他教,请他说,听他法,非自思,非自觉,非自观。上正决定,得须陀洹果、斯陀含果、阿那含果、阿罗汉果。是名声闻人。」(见日人木村泰贤着,演培法师汉译《小乘佛教思想论》)声闻共分四个果位,须陀洹是初出三界,刚入圣道或圣域的众生,又称为入流或预流,亦即圣位的预备者。斯陀含又叫作一来,凡是得了这一果位的众生,尚须来到人间或六欲天中受生一度,以后则不再受生了。到阿那含,又称为不来和不还,到此果位,便不再受生。到阿罗汉的果位时,三界之中的一切见思惑,便可全部断尽了,所以含有杀贼、应供、不生的意义。因为得阿罗汉果之后,一切三界中的见惑与思惑之贼都杀光了,也该接受人间和天上的供养了。第二,缘觉,所谓缘觉,便是︰「若人三十二相不成就,亦不从他闻、不受他教、不请他说、不听他法、自思、自觉、自观。上正决定,得须陀洹果、斯陀含果、阿那含果、阿罗汉果。于一切法无碍知见,心得自在,心得由力自在,心豪尊胜贵自在,非知见无上最胜正觉,非成就如来十力、四无所畏、大悲、转于*轮。是名缘觉人。」(见《小乘佛教思想论》)由此可见缘觉人是以自己的力量而证得四个果位的,他别于声闻之处,大略亦即在此,所以缘觉,又称为独觉。第三,菩萨,根据〈大乘经义章〉的解释︰「菩萨胡语,此方翻译为道众生,具修自利利他之道,名道众生。」讲到菩萨的境界,乃是众生修行道上的一大转捩,和一大跃升,因在菩萨境界以下,只知自修自利,自求解脱,一到菩萨的境界,便是上求下化,自利利他,兼修不退了,自己求解脱,并劝一切众生皆能求解脱,自己知道不解脱便不究竟,也体验出一切众生未得解脱之苦恼。所以菩萨,有被译成觉有情(众生)或大觉有情的。同时,菩萨的境界,也是我人成佛道上的必经阶段,若不修行菩萨道,必不能够成佛。所谓菩萨道,是自利利他之道,且以利他为先,正如中国儒家所说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或如「茍一人而不被其泽,犹己推而溺之沟中」。悲天悯人,不再有利己的打算,然在其救度众生之中,菩萨的福德智慧,不期然而然地就会渐渐圆满,渐渐达于佛的境界。所以菩萨虽有「广度众生」的大悲弘愿,却未必真要等众生尽了之后,菩萨才能成佛。第四,也就是佛教的最高境界──佛,佛是自性圆成,万德庄严,大彻大悟,大觉智慧,一切圆满,无上究竟的一种境界,他是通过六度万行之后一种最完美的境界。这一境界的好处唯佛与佛乃能知之,我们凡夫,则无从体验出来,所以写了再多的抽象名词,也等于废话!

  
  此外,佛教但以大乘菩萨的修行过程来说,也有好多个阶位层次︰菩萨修行之先,必须要以十信为基础,由十信而到十住,自十住再至十行,经过十行然后是十回向,自十回向而十地、等觉、妙觉。因为篇幅关系,这些名数,不便一一解释了。现在略举大端,求一概念而已。

  
  笔者写到这里,再看基督教的境界层次,实在是无法同日而言。不过笔者需要一提,有些爱好速成而贪图便宜的人,每看到佛法内容,无边无涯,高深莫测,再听说众生成佛的时间,要经过三大阿僧祇劫(劫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时间单位),不免要望洋兴叹或知难而退了。倒不如去信耶稣基督,只要一信,死后就会承蒙主来召去天国,该是多么简单容易!因为一信基督,所有的罪恶,都被耶稣代受了,自己也就变成一个无罪的天使了。这在基督的信徒来说,乃是毫无疑问也不许可有疑问的。但我们试问︰基督徒的最高境界是什么?是不是就是三位一体的上帝?那么基督徒得到圣灵的降临之后,能不能说这位基督徒,跟他所信上帝的境界是并驾齐驱或等量齐观了?若说是的,那么上帝究竟是一个还是无数个?我想,这在基督徒们是很难答复的。也就是说基督教的教理是很难使其圆融无碍的。

  
  现在我们谈到主题上去,佛性和上帝,是不是就是一个东西?所谓真理只有一个,耶稣曾说他是真理道路和生命,又说他是上帝的殿,一切信徒也都是上帝的殿。上帝既即是真理,所以认识了真理,也就等于识得了上帝,上帝也就住进了他的心中。那么佛性当然也不会离开真理,佛性既然就是真理,而真理即是上帝,佛性岂不即等于上帝了?其实这种说法是极为勉强的。佛性是人人都有而且众生皆有的,佛教徒固有佛性,非佛教徒乃至无恶不作的歹徒和一切所有的动植物,无不都有佛性,所以佛教里有「生公说法,顽石点头」的传说。诸佛是悟了的众生,众生是未悟的诸佛,若说上帝即是佛性,那么也就可以这样说了︰上帝是当了上帝的罪人,罪人是未当上帝的上帝;上帝是成了上帝的魔鬼(因罪人是受了魔鬼的煽动,也等于魔鬼的化身),魔鬼是未成上帝的上帝。这在基督教里可以说得通吗?不行的,基督教不承认非基督徒的内心,会有圣灵的存在或可能,不信基督永远不能得到生命和真理。但在佛教中,缘觉的圣位,是靠自修自悟和自证的,基督教有吗?基督教虽主张「爱你的敌人」,但在〈约翰福音〉中又说︰「叫一切信他的人,不至灭亡,反得永生。」耶稣代世人赎罪,实际上只代「信他的人」赎罪。而把「胆怯的、不信的、可憎的、杀人的、淫乱的、行邪术的、拜偶像的、和一切说谎话的,他们的分,就在烧着硫磺的火湖里。」(启示录)第二十一章第八节)因为,在基督教的心目中,这些人都是不可救药的了。佛教呢?佛教的菩萨悲愿,却是「众生无边誓愿度」「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佛教的态度,绝不拋弃,也绝对不忍拋弃一个急待拯救的愚昧众生,正因为一切众生皆有佛性,试问:基督教也有这种心量吗?

  
  不错,佛教不以基督徒没有佛性,即使基督教的上帝,如果真有这么一位上帝的话,佛教也会承认他有佛性的。但要硬说「上帝、道、灵、真如、佛性、法性」是一个东西,那是讲不拢也讲不通的。假如基督徒们以为佛教的佛性,在基督教便是上帝,只要基督教的《新约》、《旧约》不加反对,佛教绝对同意,但要说《新约》、《旧约》中的上帝,便是佛经里的佛性,佛教实在不能茍同。因为佛性绝对不像基督教的上帝呀!佛教有种种阶位境界的层次,只要实践,便有各种境界的兑现,因为层次太多,成佛不易,所以经过时间必长;基督教没有什么阶位境界的层次可说,除了十诫,没有什么可以实践,所以也谈不上有何境界的兑现,即使有个死后的天国,也是不甚可靠的境界(前面说过,基督的信徒,不一定全部能进天国,那是上帝的权威,上帝有这样的权威)。实际上,像〈启示录〉中所描写的天国境界,在佛教是很容易实现的,但那绝对不是成佛!

  
  写到这里,这篇文字应该结束了。然我最后仍得有个结论︰笔者以为基督教的上帝相似于佛教的梵天,但不必说基督教的上帝,就是佛教的梵天王。所谓「道成肉身」的耶稣本人,以他牺牲殉道的精神来看,实也类似于佛教中的菩萨化身,所以笔者不一定要说耶稣仍是欲界之中的凡夫众生。耶稣只因受了《旧约》的束缚,才造成后来基督徒的演变。耶稣所向往的真理,也许相当于佛教的佛性,基督徒所叫喊的真理,则不是佛教的佛性。佛教的佛性,固然是真理,但却不以为因了上帝不是佛性,而连上帝也不是真理(尤其是泛神论或人文主义者所说的上帝。不过基督教的上帝,和泛神论或人文主义者的上帝,还有若干距离)。笔者以为真理虽只一个,各人或各个宗教的所见,却有深浅偏圆之别。若是仅仅见到真理的一线光芒,便以为是跳进了真理之海,或以为已将真理吞下了肚,那是很可笑的。不过佛教与基督教,在教人追求真理和认识真理而把自己也变成真理。所以有人以为「迷信宗教比不信仰宗教好」,进一步应该要说「正信比迷信好」。笔者无意否定基督教的宗教价值,可是西方世界兼受了宗教天才的益与害。因此,笔者觉得,如今能有像《景风》杂志的风度,肯以基督教的教理和佛教衡量或比较,虽然比得并不恰当,总还是个可喜的现象。记得曾有一位张纯一先生,主张过佛化基督的理由。今日香港道风山的先生们,好多是从佛教里走过去受洗(也许是寄养罢)的,但望他们根据佛理,一改旧有的基督教理。到那时候,上帝和佛性的问题,也许真会变成不是问题的问题了。

 

再论佛教与基督教的同异


   笔者于《中国佛教》三卷二期发表〈论佛教与基督教的同异〉一文之后,仍觉得有一补充的必要,但因身体不好,所以一直拖到现在,才继续这一工作。

  
  首先我要声明,我之讨论这一问题,虽是抱着弘扬佛法的态度来写,但我绝不希望存有入主出奴的观念,而来仇视或曲解基督教的教理及其基本的价值。我们唯有从客观的角度上,来看佛教和基督教的同异,才能求出其真正的同异和优劣之所在。否则,光说自己之所长,专揭他人之所短,那便失诸公道,不是仁者的态度,更非我们学佛者所应有的心怀。
  

  佛教和基督教最大相似的特性,实在不是上帝和佛性观念的平等,而是佛陀与耶稣两大宗教教主的人格的建树,故本文的写作亦将着重于这两大人格的研讨,这样写来,似较切乎实际。如果放弃了佛陀具体的人格,佛教固然无从建立,佛法也无从说起,因为佛教是根据佛的言行而来,佛法仍是从佛陀的人格之中流露出来;基督教如果放弃了耶稣的事迹,基督教的上帝,永远是个乌有先生,基督教的流传也永远不着边际,正因耶稣的出世,曾表达了上帝的爱心,耶稣的人格中曾流露了上帝的特性,所以耶稣是个落实的人,基督教才能有所依靠。佛陀以前的印度古宗教──婆罗门,只有空洞的一个「上帝」,作为人民的信仰;耶稣以前的希伯来古宗教──犹太教,也只有一个空洞的「上帝」。虽将一切不解而又实际存在和发生的种种自然现象,都归诸于「上帝」的赏赐和惩罚,但那种观念,实即是人类之中最原始或迷信的宗教情愫,所以那是善的,同时也有恶的成分。自佛陀与耶稣先后分别在这两个不同的区域中诞生以后,事事以身示教,处处以身作则,继承旧有观念中的美德,推翻一切虚浮不合理的积习,而为我们的人类世界,树立了两大宗教。在这一点上,耶稣与佛陀实有相似的伟大之处。
  

  其次,我们谈到宗教,就不能不研究宗教的教理,直到目前为止,佛教固有原始的、小乘的、大乘的佛典以及历代高僧大德的种种专着,所谓浩浩三藏,不尽胜举;至于基督教,虽其全部《新约》、《旧约》所包括的仅有三百五十六万六千四百八十个字母,七十七万三千六百九十三个字,三万一千节,一千一百八十九章,六十六篇,但是现有《新约》、《旧约》的六十六篇,并不等于所有基督教的著作,尚有一些耶稣以后的作品没有搜集进去,至于后来基督教所谓的神学,更不在其数了。不过我们发现一个问题,就是说佛教和基督教的典籍之中,经过史家的考证,证明都有后人伪造假托的文字存在,尤其是基督教先期的典籍,几乎没有一部真正信实的作品。我们知道释迦世尊说法四十多年,但是并未亲手著作一部东西,当今流传的种种佛经,乃是佛灭之后由阿难重说并请佛的诸大罗汉弟子的印证,才相传下来的,同时当初的结集佛经,也并未立刻作成文字的记录,其流传的方法乃靠口头的传诵,经过若干年代的以口传口,失真的可能,自也难免。然而,佛陀的教理,虽然流传至今,经过两千五年多年之后,仍然不见基本观念上的矛盾,而且越到后世,越能适应时代的思潮。至于基督的教理,其实基督教虽也有着很多的著作,也有着若干思想家的整理和发挥,但到目前为止,仍然矛盾百出,无所适从,单为一个「三位一体」的问题,讨论了许多世纪,还是钻在牛角尖里。所以近世有些基督徒们,干脆承认︰以《新约》、《旧约》解答《新约》、《旧约》的矛盾,永远都是矛盾的死结,只有靠着上帝的启示来做上帝喜欢的工作,才是基督徒的最大使命。事实上,我们如果明白了耶稣的出身,也就不必从教理上对基督教有所苛求了。历史告诉我们,释迦世尊生于王家宫廷之中,对于知识及生活的教育与环境,自要优人一等,加上释迦世尊的悟性超人,故从佛的悲智之中流露出来的佛法,自无矛盾可言。而耶稣呢?耶稣生于加利利名叫拿撒勒的一个从未知名的小城中,他的父亲和母亲,没有任何社会地位可说,仅靠做木工的手艺维持一家的生活,耶稣的童年和少年,也就消磨在他父亲的工作场中。所以很自然地,耶稣没有受过良好的学校教育。同时耶稣的生长地虽靠地中海,而与希腊仅仅一海之隔,但是犹太民族之反对希腊文化,又是非常深刻的。因此,生于那种环境中的耶稣,绝对不可能吸收到任何一点来自希腊文化的养料。所以我们不难想见,当日的耶稣,除了一部他所熟知的《旧约》之外,实在一无所知。正因为耶稣本人的知识浅薄,他没有像佛陀那样,常做系统的说法,至于「佛在某地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的说法场面也不是耶稣所能际遇。耶稣传他所谓「天国的福音」中,最可爱的莫过于「登山宝训」,但当做此训话的时候,他的十二门徒之中,才只召了彼得、安德烈、雅各、约翰四个人,这虽有点像佛初成道于鹿野苑初转*轮度五比丘的事迹相似。可是佛陀的初转*轮,乃是佛陀说法或佛陀慧命的开始,越往后去则法味越醇,法海越深。至于耶稣,他在最初传道,登山训众的时期,的确非常可爱,对当时的民众来说,有耶稣那番言论的出现,实无疑是寒冬的朝阳,那么和煦温慰,充满了人与人间的爱心。也就因有这一可爱的宝训安慰了近二千年来的许多西方人,同时也因此而支持了基督教历史的存在。然而不幸得很,因为耶稣的浅薄,所以耶稣的情感往往埋没了他的理智,尤其当他以精神治疗的方法医好了一些病人,并以小小的神通显了一些神迹之后,他的思想便渐渐趋于极端,而不能容忍外在的一切。所以耶稣传道,一共仅仅数年的光景,在这期中,最为可敬可爱的却只最初传道的一个阶段而已。由于耶稣的情感征服了他的理智,他的言论自也无从求其逻辑性的一贯了。特别是当时的耶稣,所谓的传道,多半只对少数亲信的门徒公开,对于大众的要求,似乎仅仅表现于治病上面了,致到耶稣死后,门徒们从事四福音的编写,加油添醋,益发增加耶稣的神秘气氛,在所必然。可是耶稣本人就是一位经常在矛盾重重的心理状态下,由登山训众而走向耶路撒冷殉难之道的人,他的心境自也不是四福音的执笔者所能洞悉。于是耶稣的矛盾再加上《新约》执笔者们的矛盾(耶稣的门徒对于耶稣的情操,往往感到惶惑不解),基督教的《新约》,也就为后世的基督徒们带来了见解和制度上的矛盾。宗教的战争,也就因此而起。这实在是基督教的不幸,也是人类历史的不幸!这种现象,释迦世尊不曾有过,释迦的佛教也不曾有过,所以佛陀不必要求以死殉道,而资激发信徒的宗教狂热;佛教的教徒也不必发动对外或对内的战争,作为发展佛教的手段和方法。这也明白表示了斗争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解决问题的最佳途径乃是在于推诚相见的彼此谅解。当然,耶稣的言论,虽然不能前后一贯,他的可爱之处,我们也不必予以抹煞,基督教徒如果放弃了耶稣性格中的劣点,而采取其优点来实行于人间,自属人间的一大福音。基督教徒之能够广作慈善救济事业,实为这一优点表现的一面。
  

  根据史家的研究,流传的福音中,固以〈马太福音〉写的最好,同时也只有〈马太福音〉的真实性较高。笔者以下对于耶稣言行的引证,也将以〈马太福音〉为主。
  

  耶稣最初传道之先,也像佛陀一样,曾受魔鬼的干扰,不过佛陀降魔的场面比较耶稣的接受魔鬼试探,实在大得多,真所谓道越高,成就越大,所经的魔障自也越大,这种魔障,我们可以承认实有其事,也可以解释成为种种内在妄想邪念的化身。正像我人每当要决定做一桩事情的最后关头,内心必有一番理智和情感的挣扎。但是佛陀一旦降伏魔王魔女和魔军而明心见性之后,佛的情绪便像一潭冰清玉洁的静水,一望见底,明净透彻,不会再有任何烦乱或颠倒情绪的显现。所以佛陀的一生,虽然处身于思想繁杂、见解混乱的时代之中,佛陀以一身而负起思想和宗教的两大革命任务,仍能屹然雄立于世,寿达八十高龄,实不能不归功于佛陀悲智的清明,如请耶稣生于佛的时代和环境之中,恐怕不待出外传道,便会因他特有的激情而死于非命了。因为耶稣在传道之先接受魔鬼的试探,耶稣在传道之时直到走上十字架的那天为止,魔鬼的阴影,似乎常常时近时远地跟在耶稣的背后。自然,的确曾有几次,魔鬼离开耶稣很远,所以耶稣的本人也显得特别明朗和特别可爱。例如当他说出下面这些话的时候︰
  

  虚心的人有福了,……哀恸的人有福了,……温柔的人有福了,……饥渴慕义的人有福了,……怜悯人的人有福了,……清心的人有福了,……使人和睦的人有福了……。
  

  你们听见有话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只是我告诉你们,不要与恶人作对,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有求你的,就给他……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人。
  

  你们不要论断人,免得你们被论断。因为你们怎样论断人,也必怎样被论断;你们用什么量器量给人,人也必用什么量器量给你们,为什么看见你弟兄眼中有刺,却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你自己眼中有梁木,怎能对付弟兄说「容我去掉你眼中的刺」呢?我来本不是召义人,乃是召罪人。
  

  像这种鼓励人们努力为善,劝导人们忍辱施惠和相敬相爱的训诲,实在是圣贤心量的流露,同时耶稣还特别举出他所以为「最大诫命」的两条之一,是要「爱人如己」。如说耶稣的博爱和基督教的崇高伟大之处,这些实在就是它的精华或宝库了。然而,当耶稣本人受到若干群众的崇拜之后,他对于自身即是上帝或救世主的信念,便渐渐增长起来,所以他要暗示他的门徒说︰「你们说我是谁?」当彼得懂了耶稣的暗示而说︰「你是基督,是永生上帝的儿子。」耶稣就特别喜欢彼得,但因当时的环境,绝不许可耶稣说出这种自负自尊的话来,所以耶稣又嘱咐门徒不可对人说他是基督。可是他对自身即是基督的信念越发坚强之时,他与他的神性或爱的本质,便离得越远,而与魔性或仇恨的观念,也靠得越近。尤其当他一说天国的理想,便要将人间的一切全部抹煞,而要人们绝对地效忠于他,单独地为他而生活,纯粹地只承认他的可敬与可爱,他要别人除了爱他以外,不得再爱第二个人,要人以为爱了他便等于爱了上帝和上帝的天国,例如︰
  

  谁来就我,而不恨恶他的父母妻子兄弟姊妺,也不恨恶他自己的生命,便不能做我的弟子。
  

  谁不拋弃他所有的一切,便不能做我的弟子。
  

  谁想做我的弟子,让他否认了自己而跟随我吧!谁爱父母甚于爱我,是不配做我弟子的。谁爱子女甚于爱我,是不配做我弟子的。
  

  耶稣还在对众人说话的时候,不料他母亲和他弟兄站在外边,要与他说话……他却回答那人说︰「谁是我的母亲,谁是我的弟兄?」就伸手指着门徒说︰「看哪!我的母亲,我的弟兄,凡遵行我天父意旨的人,就是我的弟兄姊妺和母亲了。」
  

  我们看了耶稣的这番言论,自可同情他的用心良苦,因为他要统治人类,而想成为救世之主,可是以他当时那种微不足道的社会地位,以及他所处的环境和他本身的才具,都不可能成为人间的万王之王,所以他只好加强他神化的权威感,叫人放弃了人间的一切而追随他走向他的天国之路。然而不幸得很,这一方式的运用,又可使我们想起历史上的许多暴君独裁和野心家,当他们暴发突出于人世而又威赫不可一世的时候,每每总以为自己就是神的化身,或者也是神的使者。正因这一观念作祟的结果,竟为人类的历史,增加了许多悲惨的局面!当然,我们不必说这一观念是耶稣的发明,但却可以断定,耶稣也是出自这一类型。这种问题或这一态度,在佛教中是永远不会产生的,佛陀虽然成佛而又自称为佛,并且佛陀的悲愿也在度尽一切众生,然而度尽众生不是要征服众生,同时佛陀希望众生都皈依三宝,但却不会叫人皈依三宝之后,就要恨恶世间的一切。学佛成佛,是从做人开始,人性的圆成,也就到达了佛菩萨的圣境。其实,佛教中学佛成佛的观念,基督徒们永远也不会理解,因为信佛是在学佛,学佛则在修学成佛之道;信仰基督教的上帝,绝不可称为学上帝,或修学自身成为上帝的法门,乃在服服贴贴否定了自己及自己对外的一切人间的关系!诚然,我也没有忽略,这些言论只是代表耶稣激情或狂热的一面,但这狂热的一面却为基督教会带来了不能容忍其他宗教的本质!

  
  我们研究佛陀和耶稣的事迹,很容易就可发现两者之间行化或传道的不同之处。虽然两者之基本任务,同为宗教的改革,但是佛陀反婆罗门教而又并不趋于极端,佛陀只以卓越的智慧驳斥旧有宗教观念的不合理处,仍然接受了旧有宗教观念的合理之处,所以佛陀不唯能够自求满足,尤其还获得了广大群众及思想界的同情,而来接受佛陀的法味。故在当时佛的弟子之中,固有很多下层社会的人物,但也有很多是国王大臣和长者居士──当时社会中的实力和知识阶层;常随佛陀听法的出家弟子共有一千几百个人,竟有一千弟子是来自旧有拜火教的迦叶三弟兄之处。这在耶稣的事迹中就不曾出现。且耶稣出现于罗马纪元的第八世纪中叶,活跃于罗马英雄凯撒的时代,但是不唯罗马政府的统治者不知有个耶稣的人物,即使派驻于犹太地区的罗马总督也不知道耶稣的存在!所以耶稣的大门徒,如约拿的两个儿子,彼得和安得烈,及西庇太的两个儿子雅各和约翰,都是渔民的子弟,即使〈马太福音〉的执笔者,被后人喻为是新生基督教之齐诺芬(古希腊的史家和哲学家)的马太,也只是个小小的税吏而已。至于那些被福音的执笔者夸大称为耶稣以五个饼、两条鱼给五千人吃饱,又以七个饼和几条鱼给四千人吃饱,并且还除了妇女与小孩人数的那班群众,实在也是一些贫病低微的人物。正因为耶稣的信从者都是穷人妇女和小孩,而少有(似乎等于没有)上层社会实力或知识分子的同情,所以耶稣每每总要攻击法利赛人和文士们,尤其不满意政治制度的存在,他所标榜的天堂,实也仅是穷人和小孩的天堂。因此他说︰「我实在告诉你们,你们若不回转,变成小孩子的式样,断不得进天国。」又说︰「让小孩到我这里来,不要禁止他们,因为在天国的正是这样的人。」因他理想的天国无望在人间实现,所以也特别不高兴人间的富翁,而要宣称︰「骆驼穿过针眼,比财主进上帝的天国还容易。」耶稣的传道过程中,我们只见他以治病来使人对他感到神圣和惊奇,并以机敏的巧辩和种种的譬语来应付外来的问难,但却很少(似乎根本没有)曾以精辟境界的宣说使得他人感动信服,最令人难解的,是耶稣每用比喻向大众讲,然后再向门徒解释一遍,他的理由是天国的奥秘,只让门徒知道,不叫大众知道,唯恐大众知道了,回转过来就得赦免。由此可见,耶稣对于天国福音的传扬似乎很小气;但他只痛恨他人的不去信从自己,而说出末日审判的恐怖,却没有发出弘大的愿力,尽心尽意地去做个个度脱的工作,这与佛陀的心量,自又不能同日而语了。

  
  我们从四福音中看出,耶稣生在当时,除了施洗的约翰曾经给过他同情和鼓励,耶稣的宗教思想,是非常孤立的,最不幸的,连那仅仅一位同情者的施洗约翰,又于耶稣传道的不久,便因他过激的性格和言论,死于统治阶级之手!致使耶稣常有四面楚歌的感觉,同时环境对他越是不利,他对环境的仇视和反抗,也越加强烈,到了后来,他也明知如果长此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尤其他要为了投合《旧约》预言中救世主的身分,他在传道的后一半时间中,便渴望着一个殉难时机的来临,而要对他的门徒说︰「若有人要跟从我,就当舍己,背起他的十字架,来跟从我。」终于,他是不可避免,而又可惜太早地钉上了十字架。然而在他临难前夕,他的内心却充满了复杂矛盾而又极为痛苦的情绪,福音中有着这样的记载︰「……带着彼得和西庇太的两个儿子同去,就忧愁起来,极其难过。便对他们说:『我心里甚是忧伤,几乎要死。』……俯伏在地,祷告说︰『我父啊!倘若可行,求你叫这样离开我。然而不要照我的意思,只要照你的意思。』」这一情绪显示着耶稣仍不想死,但又不可能不死的痛苦和依恋的心境,其实如果他能理智温和一些,他是可以不必死的。不过,这一狂热而欠理智的宗教情绪所产生的宗教行为,固然激起了后人的虔敬之心,并为后世的基督教徒树立了一个卫道牺牲的榜样,但他也为后世的基督教徒,带来了狂热而欠理智的宗教情绪。特别是以耶稣当时尚不到四十岁的中年死去,对于基督教以及人类的文化,也是一大损失。如果耶稣去了他那特有的狂热──其实是魔性,而继续发扬他的神性或人性,并能享受他的天年,那么今日西方的历史文化,必将改观,今日的基督教也必不复如此。这一点实在值得我们惋惜!佛教之能博大精深,流传二千五百多年,仍未有过内部或对外流血的悲剧,正因为佛陀的人格是敦厚稳定而又通明透达的,所以从佛陀悲智之中流露开发出来的佛教,自也能够不落于魔性的泥沼。

  
  若从教义上说,佛教和基督教,有相同处,也有不同处。修学佛法共分五乘,即是人天、声闻、缘觉、菩萨、佛。修持杀、盗、淫、妄、酒的五戒,只能求生人道乃至天道。修持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两舌、不恶口、不绮语、不贪欲、不瞋恚、不邪见的十善业,才能必生天上。至于要求成佛,那就必须广修六度万行的菩萨道完成之后,方是佛果究竟的圆成之时。(由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的六度而统摄无量无数的一切法门,称为六度万行)。但是我们从基督教的《新约》、《旧约》中,很难找出能有类似佛教行持的广大境界。当然,基督教十诫中的后六诫──敬父母、勿杀、勿淫、勿盗、勿妄证、勿贪他人之所有,以及「有求你的,就给他。」和「人子来不是要人服事,乃是服事人。」「降雨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人。」像这样的善行或道德价值,我们自可不加否定。但因基督教义没有因缘聚散的物理观念和因果轮回的生命观念,总不能把爱的心量扩大成为无极无限的同体大悲及无缘大慈的境界。那稣不以为我人堕落以后,尚有改过自新的机会,所谓一生堕落则永久沉沦。耶稣虽曾说过一个浪子回头的故事,也说他是来召罪人,不是来召义人,但那仅指人生当下一世,有此得救的机会,却不承认生命于流转生死而又无穷无尽的载浮载沈之间,随时都有回头是岸的希望。事实上,像这样的境界,凭耶稣那样的见识,永远也不能想象出来的。所以,耶稣不以为一切众生皆有得救的可能,同时即在人类之中,也必「被召的多而选上的少」,而把永生的天国和永火的地狱,划成两个形式不同而实则完全永久存在的境界,这与佛教的信念是绝然不同的。虽说佛经之中也有「堕入无间地狱,永无出期」的记载,但是,既然永无出期,菩萨怎又发愿︰「地狱未空,誓不成佛」呢?其实,佛经中的永无出期,只是指某些众生,因其罪业深重,堕入恶道之后,如果没有大心菩萨的随类应化,给予他力的劝导引发和鼓励,他便像深入五里雾中,而无法走出恶道的范围一样而已。这与基督教的「永火」,实难并作一谈的。
  

  关于宗教境界与层次的问题,在上一篇文字中,已经谈过,所以在此不再多写。

  
  上一篇文字中,曾讨论到上帝和佛性的同异问题,关于这一问题,今日香港道风山的基督徒们,为了争取佛教徒去向他们靠拢,便混淆了佛性和上帝的观念,硬说上帝与佛性法性是一样实体的两种称呼,并且硬把人文主义泛神论的上帝观念,也与基督教的上帝并为一谈,以期迎合时代的潮流,其实那是大可不必,也是最不聪明的。我们只要略涉经史,稍知哲学观念,便可知道,那根本不是一件事。基督教的上帝是宇宙万物的创造者,也是宇宙万物的掌握者和支配者,他是超然于万物之上的一个上帝,他的圣灵,虽因信徒的虔敬,或可降临于信徒的心中,但是圣灵的显现,绝不是信徒内心本具的上帝之显现,而是来自身外上帝之大能,因其圣灵的显现,信徒的本身,不会就是上帝,否则,所有虔敬的信徒,岂不全都成了一个个的上帝。佛教的佛性,乃是人人本具的,不是诸佛的降临或给予,我人之信佛、念佛、礼佛、学佛,乃在自求本身的佛性渐渐接通于诸佛的佛性,一旦与诸佛的佛性通成一气,自身也就成了诸佛之一。诚然诸佛法性,法性法尔,遍满法界,诸佛自性,遍满法界,我人成佛,我人的自性,当亦遍满法界。基督教的上帝及其信徒,皆在遍虚空尽法界的范围之内,当也浸润于法性或佛性的无尽藏中了。故我上一篇文字中曾说︰「佛教不以为基督徒没有佛性,即连基督教的上帝,如果真有这么一位上帝的话,佛教也会承认他有佛性的,但要硬说『上帝、道、灵、真如、佛性、法性』是一个东西,那是讲不拢说不通的。假如基督徒们以为佛教的佛性,在基督教便是上帝,只要基督教的《新约》、《旧约》不加反对,佛教绝对同意,但要说《新约》、《旧约》中的上帝,便是佛经中的佛性,佛教实在不能茍同。因为佛性绝对不是基督教的上帝呀!」
  

  关于上帝、多神、一神与无神的宗教及哲学问题,我在〈走在缺陷处处的人生道上〉一文中,曾有较为详细的说明,故在这里不用再赘。
  

  最后,笔者对于当前的宗教现状,有一点感触,不妨顺便在此一提。我对宗教──尤其是佛教和基督教的问题,写得已经不少,但我近年来深深以为宗教与宗教之间,应该彼此谅解,互相尊重,不要抱着「有我无敌」或「有敌无我」的态度,去肆意攻击或存心消灭。因为今日乃至未来永久的人类,能有宗教的安慰──即使是迷信,总比没有信仰的好。基督教来到中国之后,虽曾以种种方式打击佛教,而期将佛教的信仰,从中国人的脑海中扫荡出去,但我们只要自己站稳脚跟,本着佛教潜在而伟大的教理,步步踏实,努力下去,不愁佛教没有振拔和复兴的机运。同时,只要基督教的宗教信仰能给中国人以若干的安慰,只要中国人自愿接受基督教的信仰,只要基督教的信仰值得中国人的崇尚,我们实在没有理由去妒嫉或仇视,如果真要仇视的话,那是不合学佛者之要求的。佛的当时,曾有这么一件事的记载︰当时有一位耆那教的教徒辛夏将军,因受佛陀言教的感化,皈依了佛教,但当他皈依佛教之后佛陀竟对他说︰「很久以来,你家就是供养尼根他教的,以后你还认为是对的,当他们行化到你家时,还照常供养饮食。」又说︰「不单是我,任何人也都可受供物,不但是我的弟子,别人的弟子,也同样可以受供养。」由此可见,佛陀绝不主张只许自己的佛教传播,而不许其他的宗教生存。所以笔者主张,如果基督教还值得一些人去信仰的话,我们就不必反对。但是只要我们的佛教,能从博大精深的理论基础,而发为行解并进的实际效果之后,基督教在中国,乃至未来的全世界,不用他人的摧残,也会受到人类文化的淘汏。不过基督徒们如能放弃了耶稣血统里的魔性,而致力于耶稣人格与神性的发扬,未来的前途,自当仍然有其光明的路向。再说,基督教在中国的行动,间接地刺激了佛教精神的自觉,笔者也希望因了佛教教理的弘扬,能够刺激到基督教义的革命。那么我们未来的远景,佛基两大宗教,自会有一大同小异、殊途同归的局面出现了。佛教度人有无量法门,基督教的导人为善,自也算是方便法门之一,至于算不算是究竟,自当又作别论。否则的话,基督教存心瓦解佛教,佛教则想赶走基督教,那都不是正道的行为。
 
 

人的佛教


   诸位先生、诸位同学︰

  
  刚才高同学介绍我是博士,其实我并不以有博士学位而觉得了不起,却以作为一个和尚而自慰。因和尚并不是人人能做,博士则诸位同学皆有机会,可能已有些得到了。做和尚则不然,现贵院日夜间部有一万多人,一年中有一位做和尚,已算是很难得了。

  
  今天的讲题是「人的佛教」,想了很久,觉得到贵院讲佛法,尤其在台中的贵院讲佛学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诸位对佛法或佛学已有相当修养,因在台中巿有好多位法师和居士们向诸位介绍佛法,也引导同学修学佛法,而我非常惭愧,懂得有限。

  
  我觉得讲点有用的东西最好,学问可看书,而对诸位最有用的非学问,乃是生活。故今天的题目为「人的佛教」,是从生活上看佛教对人有多大的帮助。

  
  诸位认为佛教是什么东西?是宗教?哲学?还是文化?也许诸位认为兼而有之。但向诸位报告,我认为佛教非哲学,亦非宗教,而任何东西在人类历史上产生过影响的即是文化。

  
  佛教不是哲学,因为释迦牟尼佛不是哲学家,他不用哲学观点、思惟方法跟大家研究。哲学,是供人理解,或对无法解决之事,理出头绪,用逻辑方法加以说明。这是哲学家的责任与贡献。释迦牟尼佛、孔子、孟子都不是哲学家,而是为解决人类生活上和社会上的问题,而将生活经验和人格标准说了出来。有人问释迦牟尼佛,人从何处来?往何处去?释迦牟尼佛从来不回答,孔子亦然。有人问孔子生死问题,孔子答︰「未知生,焉知死。」并不是生死不重要,而是生前死后在目前现实生活上没有多大的意义。所以我说孔、孟、释迦牟尼佛都不是哲学家,而是解决人类现在的问题而说出其看法,以解决之。

  
  佛教不是宗教。一般宗教必须具备两个基本条件︰1.相信自己心外有力量,2.相信人生与宇宙最初都由神创造的。心外的力量分有多神教和一神教。多神教认为山川、草木等……任何一物皆有神,原始宗教大致如此。高级宗教为一神教,认为人生宇宙最初由神创造,神就有权利支配。人靠神生活,好或不好,幸或不幸,除了感恩,不可埋怨,因神有能创造,即有权支配。但佛教为无神论,此与唯物主义之无神论不同。唯物主义之无神论,相信除物质外,不信另有精神这样东西。佛教之无神论是就因缘、缘起之关系,说明宇宙、人生本来就如此,并非有个万能的神能创造什么?所以佛不创造任何物。佛法也是本来就有,佛对我们的功德,是在体认了佛法之后,将其所经验的告诉了我们。宇宙间无万能的神,以佛教的观点分神为天神、地神等。将一切众生分为十类︰地狱、饿鬼、畜生、阿修罗、人、天、声闻、缘觉、菩萨、佛。众生之产生,皆由各人的业力所形成,地球甚至整个宇宙皆由众生业力所感。地球是地球上的众生业力所共感,并非只是人类而已,包括一切有情众生。众生若没有种生天的因,不会生天,没有种生地球的因,不会生在地球上;若生地球的因已经完了,则到其他地方。所以说一切皆操在每一个众生手中。由此看来,佛教并非宗教。

  
  由历史看,佛教只是文化而已。佛教文化带给世界很大贡献──改善人的生活。

  
  佛教与佛法是有区别的。佛教,从理论、思想上讲,且有经典;教团由组织上言,有出家、在家四众弟子。佛法,本来就有,释迦牟尼佛出生或不出生此世间都没有关系。我今天到贵院讲佛法其实是多余的,各位本来就具有,我说出只是复诵,提醒各位而已,是将各位本具之佛性指出。信仰佛教的较高境界,不是信仰心外的佛,而是相信自己本来就有成佛的可能,自己具成佛条件,但需一步步来,那就需要修行的方法。佛法,从一个角度看,本具──佛性的普遍存在,山河大地无一不是,无处不是。从另一个角度看,成佛方法是佛法。有成佛经验的人才能说,老马识途,告诉我们如何才能安全地走向成佛之道。在这世界上最初第一个成佛的人,很不容易,很多人没有发现成佛的方法,而释迦牟尼佛发现了。成佛要有方法,所以,信仰佛教的重心,是在求法。为法忘躯,为求法可不惜生命,「朝闻道,夕死可矣。」因已有机会听到或求得成佛方法,没有听到实在太遗憾了。佛经里有一个故事可以说明释迦牟尼佛未成佛前求道之心切。
  

  有一次,释迦牟尼佛遇到大梵天王变成的夜叉,嘴巴长得很大,告诉释迦牟尼佛说︰「我的肚子饿了,你让我吃掉,我就告诉你佛法。」佛说︰「我给你吃可以,但你得先告诉我。」夜叉说︰「我现在很饿,你先让我吃了再说。」岂有此理,吃后就没办法听了,可是佛说︰「你先说一半给我听,然后我给你吃,等以后再投胎来听另一半。」夜叉说︰「好吧?我就先说一半给你听吧:『诸行无常,是生灭法。』」(行︰一切现象都是行,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经常在变动的都称为行)佛说︰「好,谢谢你!我给你吃。」于是爬上树枝跳进夜叉的大口里。夜叉不但没吃,且将佛扶起,说︰「你这种求法的精神,实在令人钦佩,我现在再告诉你另一半──『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只有四句,听法不在多,在于是否真实受用。听多记在笔记本上没有用,我在美国时,有人问我是教净土、禅,或是……?在美国净土难吸收人,禅在美国则已有几十年,所以教禅有人学,名虽教禅其实是教修行方法。讲课前必请同学将笔记本阖起,全神贯注看我,我的每一句话皆灌入同学的耳朵中。若记笔记,往往为了记此句,而下一句听不清楚。佛学有用吗?佛学也是法,任何一物皆是法,就修行言,佛学不是修行方法,而是研究佛教的问题。佛学可在图书馆查书,断章取义地写成。书本上的知识与实际上的生活大不相同。
  

  我回来后,有位居士常跟着我,有一天对我说,他跟了我这么久,为什么一句话也没告诉他。其实我整天在说话。有时我们常想亲近善知识,时常跟着他,反而得不到什么?却在偶然机会下看了或听了一、二句话,而受益良多。在印度,知识是朋友的意思,有善知识、有恶知识。恶知识如酒肉朋友。大善知识是伟大的朋友,是老师。现在说个比喻,一只老鼠掉在米缸中,竟不知是米,而不敢吃,因此饿死。我们常终日闻法而不知。这又好象蜡烛点燃时,四周亮,底下没有光,附近暗。这些话想要告诉各位的是相信自己随时都在亲近善知识,均有使自己成佛的可能。
  

  有人今天念阿弥陀佛,明天念药师佛,后天念弥勒佛……,心想总有一佛与我有缘,阿弥陀佛不来,药师佛来;药师佛不来,弥勒佛来。想求长寿利益时,念药师佛;想求死后往生极乐国时,念阿弥陀佛;学生怕考试不及格,念观世音菩萨。因为你念了观音,不会的试题,变成会的,恶运变成好运。……如此是修行吗?是的,但不应是佛教徒的基本态度。不要投机取巧,不要有所为而为,才是正信的佛弟子。

  
  学佛的目的是要对生活有实益,不只是学些佛学名词就够,更不是只知道若干经典,以便向人炫耀。千万不要自己尚未弄清楚之前,便东抄西摘的写文章,结果连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讲了些什么?佛法不是用来研究的。以学术言,当鼓励研究,对历史作回顾,但对生活无用,生活靠体验,佛经不是仅从文字的表面,就可以理解的,文字表现的本身无法确定什么意义!因为从多角度看,有形相之物皆无法代表真正的东西。经典告诉我们的只是法的影像而已,必须由日常的生活中体验经典讲的是什么。佛出世间是想使人依据他的经验做蓝本,向其学习。健全人生,净化社会,这才是佛的本怀。

  
  「人的佛教」,佛教是属于人的,佛法亦是众生的共业所感,佛是由人成的,唯有人才能真实行佛法。在人类之中,更应该以自己作本位,必须建立自信心,相信自己本来与佛无异,所以我们看那一国雕的佛像即像那一国人:日本佛像像日本人,我国唐朝佛像方面大耳像做大官的,泰国佛像瘦瘦的。可见心外有佛不是大问题,心内无佛才是大问题。因为佛是人心中的佛,前天有位女居士问我︰「何以信佛前不遇鬼,信佛后反而遇见鬼?」人心中若有鬼,再与心外的鬼相应,则鬼就找你的麻烦了;心内若无鬼,鬼也没办法找上你。当时另有一位少女,不懂这层道理,于是我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她笑而不答。若有男朋友追,不喜此人,虽然一直找你,亦与你无关。反之,若你喜欢他则不然,第一次他邀请你时,也许会基于女人的矜持拒绝他,但心里却非常高兴,心想何日再请你。这就是心内的男友和心外的男友相应。鬼来时,若心中赶快念佛,鬼会渐渐地走掉,心中佛起,心外鬼渐小;心外有佛,心内亦有佛,则感应道交。

  
  佛是人成的,而且是普通的人成的。普通人不容易做,装腔作势,道貌岸然……都不是普通人。有人去看虚云老和尚,问正在菜园中掘粪,穿得破破烂烂的和尚,说︰「虚云老和尚在不在?」虚云和尚说︰「何事?」「问佛法。」「这个糟老头没什么了不起?有什么好问的。」「我诚心而来,你们何以如此看不起他。」此人当过大官,架子大,一脸官相,手下的人多,他也以为老和尚弟子多,想必亦是一副大人物相。后再问另一人,此人指着菜园中掘粪的和尚说︰「彼即是。」可见著名的老和尚,与常人无异。所以,要成佛,首先要做个普通人,尽应尽的本分,这也就是成佛的基本条件。

  
  诸位皆已成佛,信不信?《法华经》云︰「一称南无佛,皆已成佛道。」当然,成佛不是一下子就成的,而是每天每天渐渐地修行来完成的。「毕业」是由进入校门即开始,博士是由进入幼稚园那天开始,但不是一进来就毕业。各位来听讲就种了成佛的因素,讲的难听一点,已受我散布下去的菩提细菌所感染,也就是种了因。无论是诚心、好奇心或存了准备捣蛋的心来听,都无所谓,都已经将菩提之因熏入了八识田中,永远不会亡失,发生了永远的关系,就是你想丢掉它,也丢不掉了。

  
  「人身难得,佛法难闻。」众生之中,人最容易修行,禽兽愚痴不闻佛法,天人福报大,没有病苦、灾难,感到满足,不容易想到佛法。人心中十法界具足,心存何种心,即感应何法界。我们常听到一句话︰你这个人像畜生,此人存畜生心之故。吃饭时紧看别人,认为别人那边菜比较好,自己这边较差。遇到可口的东西时,就拼命的多吃,这就是饿鬼行为。有一种人天天活在愁苦中,觉得孩子不孝顺、太太不贤慧,看不顺眼四周的人,家人、社会也都讨厌他,无一处、无一时,不觉得苦,这就是无间地狱──愁苦无间。再从打坐来说。人实在太幸运了,因在动物之中,只有人才盘得起腿,唯有人才适合打坐,而打坐是参禅的基础工夫,参禅始能悟道。各位也许听过野狐禅这个名词,心想野狐不是也能参禅吗?其实那是讽刺、骂人的话,如果真知参禅,就不叫野狐了。

  
  人身难得的原因︰由生命源流言,一般人以为这一生到另一生,就像换房子,而灵魂则不变,错了!轮回生死,在六道中来去都是由业力所招感来的。第八识藏一切种子,如水般,长江、黄河经常不断地流,汇百川而成大海,大海的水又不断地蒸发,所以每天的水的组成都不同。生命之流,也像河水一样,经常在变,那一类的力量大,就现在那一道。我们的第八识中含藏了十法界,每一法界又分十法界,就以人讲,分智、贤、愚、不肖……男、女等等不相同,所以说人的性格类似是可能的,但相同则不可能。以生命的息灭言,若能行五戒、十善则生人天。好人也有不幸的遭遇,不用埋怨。短短数十年生命一眨眼即过去,记得小时候老觉得怎么还不过年,日子过得真慢;二十岁时已觉得年过得快;三十岁时更快;现在近五十岁,觉得一年的时间,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四十岁后因为事情忙,一天天一下子就过去了。古人说︰「人生百岁,如白驹过隙。」年轻时无法体验,有没有同学体验到了?有的话,可说是少年老成;中年以后才感觉到人生短促,现在则觉得明天就快死了,快得很!福报就像银行里的存款。人的福报什么时候完?不知道,可能此生就完,也许第二生得到天的果报,也许为人,更可能下堕三涂︰地狱、饿鬼、畜生,不得而知。但仅管把握现在,及时努力,就像银行里有多少钱,不管它,继续存,不要提,保证越积越多。否则,一失人身,再想回头已经太迟;何况那时已经由不得你,你也不知道回头学佛的事了。

  
  成佛方法分五种,一步步上去︰1.人,2.天,3.声闻、缘觉,4.菩萨,5.佛。不要好高骛远,一步步来。印顺法师写过一本书叫《成佛之道》,他以特多的篇幅介绍人、天、二乘、菩萨,却以极少的字数来介绍佛的果位。有一次我请教他何以如此?印老说︰成人、成天、成声闻及缘觉、成菩萨都有了,还要说什么?正因为佛果即菩萨的完成,菩萨道是人、天道及二乘道的相加,故称为人成即佛成。

  
  法,本无大小、无世出世间、无真俗……之分,解脱道和生死法都是一样的。诸位可能以为我是把这些帐计算错了。其实人天法、小乘法和大乘法原无不同,若有不同,全在于众生之心。人天法是做了功德,存有做好事之心,及求反报之念,若别人忘记了,你们对他的恩惠,就觉得此人忘恩负义。其实越求回报,功德越小。虽做了好事,只属于人天法而已。例如积谷防饥、养儿防老!(现在讲孝子,很多已成为孝顺各自的儿子之意)若存这些观念,将来可能失望。小乘法为厌世,修解脱道,虽其基本仍须修持五戒、十善,自己人格健全为要,帮人多少没有关系。大乘菩萨道修五戒、十善,除消极的不为恶外,积极的要做好事,且不得不做。消极的不作恶是小乘,积极的不得不作善是大乘。例如不杀生,要放生;不偷盗,要助人,更进一步请人将物济人;不邪淫,且使世人皆过正常夫妻生活;不妄语,且要劝慰、告诫人,若说话令人相信,更可借助多人之力做更多好事;酒,本身没问题,但会因了饮酒而做坏事。菩萨布施行道,无执着心,名为三轮体空,即是无能做的我,无所做的对方,中间无可做的事。可知,法无大小优劣之别,唯有依众生存心的不同而有区分。为成佛而学佛,做好事,基础上可渐成,但他成不了究竟佛。若有我的价值观念而做好事,都属于人天道故;不执着才算行菩萨道,而直通佛道。

  
  人皆可以成佛,只要把握住听到的佛法,慢慢可成──是渐非顿,若只要顿不要渐,就如像既要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不吃草。世上没有这样的便宜事。「顿」是有的,但是需慢慢用工夫,或根基深厚者,才会出现,若在过去时或过去世没有修持过佛法,要「顿」是不太可能的。「顿」是异常,「渐」是通常,「顿」是结果,「渐」才是修行,所以佛法的基本精神,是要平常、普通。佛是平常人成就的,诸位都是人,祝愿诸位福慧增长,佛教就借着诸位的活动而更远大更光辉地拓展开去。(一九七八年三月十四日讲于台中逢甲学院,刊于一九七八年六月八日《菩提树》杂志三○七期)
 


 
佛教的孝道精神


    校长以及各位贵宾,我感到很荣幸,今天由于孝道教团统理及副统理冈野正贯夫妇,驾临华冈接受本校名誉哲学博士的学位,而参加此次盛会。首先为他们贵夫妇两位祝福、道贺。

  
  记得我在十四年以前(一九六九年三月),刚刚到达日本,进入东京立正大学大学院读书的时候,我去拜访他们的首任统理──冈野正道先生夫妇,那个时候我就见到了今天的统理夫妇两位。当时,从副统理冈野贵美子夫人的介绍中,知道了今日的冈野正贯先生及他的夫人冈野邻子女士,方从美国留学回来。所以从那次以后,我跟他们两位至少一年会见到一次面;可是八年前,我离开了日本以后,一直都没有再回过日本。今天能在华冈和他们再见面,我感到非常的高兴。

  
  因为离开日本那么久,我的日语本来就没有学好,又去了美国好多年,一直没有机会再说日语,所以今天只好麻烦黄教授国彦先生替我翻译,非常谢谢他。
  

  据我所知,冈野正贯先生,不但对天台宗有很深刻的研究,尤其对天台三大部中的《摩诃止观》,有很深的研究;而且在留美期间,对比较宗教学也有很深的造诣,邻子夫人的专长是社会学,所以他们两位不但是宗教家,同时也是学者。而孝道教团的两代统理、副统理,与我们台湾有非常深厚的友谊,对我们中国文化大学留学日本的同学,经常给予很多的照顾。今天我奉校长潘维和博士之命,来谈谈佛教与孝道的关系,也就是佛教的孝道精神,因为他们两位的教团是以孝道为名,所以现在我们就「佛教的孝道精神」这个题目的探讨,来表示欢迎。

  
  我刚才正在为佛学研究所学生上「比较宗教学」的课,里面谈到关于「摩西十诫」的第五条︰「当孝敬父母」;而在我们佛教所说的五戒中,却没有讲到要孝敬父母的话。可是佛教的经典里,就有好多部经典,专门在谈孝的精神和孝的道理。它可分作两类︰一类是重视在父母生前需要尽养、尽敬;另一类是对死了以后的父母等亲友,以佛法的佛事做追荐、超度的工作。在我们中国的社会里,非常重视孝道中的「慎终追远」四个字的精神,所以在中国的佛教也特别重视「超度」的佛事。比如说《盂兰盆经》及《地藏菩萨本愿经》,就是提倡在父母去世以后,以我们儿女自己的修行,使已过世的父母,得以超生离苦。这种风俗习惯也影响到日本,因此日本的佛教到现在来看,多半的也是重视人死以后去寺院做佛事。但是这种风气和趋向太偏重以后,就形成了一种死了以后的孝顺,而生前的问题反而较淡了;因此在我们中国就形成了所谓「死人的佛教」,在日本他们称之为「葬式佛教」。这当然不是佛教的根本精神,但是这跟我们中国的传统文化背景有相当的关系;而中国的孝道也不是仅仅在慎终追远,更应该在父母生前,尽到做儿女的孝心。所以自从我们中国汉朝的时候开始,就盛行「拔忠臣义士于孝子之门」的思想,也就是从孝子里面,才能选出忠臣和义士来,这是我们中国文化中百善孝为先的精神所致。

  
  我刚才讲佛教因受了慎终追远思想的影响,而成了死人的佛教,这不是说中国的孝道思想有问题,而是佛教本身慢慢地随着习俗的趋势,逐渐演变成偏重于丧葬仪式的一种流弊。其实在佛教的经典里,另外还有好几部经典都是重视和强调在父母生前,要尽奉事供养恭敬之责;如《善生经》、《父母恩重难报经》、《睒子经》,都是讲的孝道。在我们中国最流行的,也是最受重视的一部叫《梵网经》,在这一部经典里,有十几个地方谈到孝顺二字,以孝顺父母而至于师、僧三宝,并以孝顺为戒与定的原则,作为菩萨道的初基。唯有孝顺的人,可以成为一个标准的佛教徒;也就是说︰不孝顺的人,虽信佛、学佛,也是不能成佛的。如果连自己的父母都不孝顺的人,那是不够资格成为佛教徒的。一个佛教徒的目标是成佛,成佛以前,所走的路称为「菩萨道」;如果一个行菩萨道的菩萨而不能孝顺父母,那便是笑话了。所以佛教徒的根本目标是要成佛,但其开始,是从一个普通正常人开始;要做一个正常、普通、标准的人,首先便要从孝顺父母开始。

  
  因此我们必须跟诸位贵宾提起一个问题,佛教不管是在中国也好,在日本也好,最高的目标是成佛,大家都不会否认。可是,成佛以前,要「从一个标准的人开始」这个问题,很多人却都忽略了。所以近代中国的佛教界,有一位高僧──太虚大师,他发现了晚近中国佛教的偏失,故强调并主张「人间的佛教」,也就是佛教应该是从人开始的;人完成了以后,才能够成佛。太虚大师的主张,为我们中国的佛教带来新的希望和新的气象。我的先师东初老人也是一样,他是太虚大师的学生;在他来台以后,从民国三十七年起(西元一九四八年),即创办《人生》杂志,鼓吹人生佛教。一直到现在,我还继续在出版。那就是以推展人生佛教和人间佛教的目标与宗旨,作为我们努力的方针。
  

  就日本来讲,死人的葬式佛教也是非常的普遍。可是在孝道教团的冈野正道夫妇,也就是在现在两位统理之前的老统理夫妇,他们弘扬天台宗的佛法,而以「孝道」作为其教团的命名,乃是着重于人间佛教的开展者。因此也可以说,在这个时代的中国佛教和日本佛教,都有了很大的反省,而重新回到释迦牟尼佛创教时代的情况,继续走上中兴的路线。
  

  以上是我自己的一点浅见,在此向冈野统理夫妇请教,同时也请诸位贵宾,给我指正。谢谢各位!(一九八三年三月一日讲于华冈第六十六次宗教道德讲论会)
 
 

佛教对福寿康宁的看法
 
   
一、前言

  
  主席徐会长金珠小姐、巿党部副主任委员陈清玉先生、副议长朱有福先生、高雄女青年商会首任会长现任监察院委员林孟贵小姐、佛光山宗长星云大师、诸山长老法师居士以及先生女士们,大家好!

  
  我有多年未曾游历高雄巿,高雄巿的各项建设,都充满着青年都巿的朝气与活力,这次来贵巿演讲,而以「福寿康宁」四字为题,主要是藉此机会为我们国家的元首祝福,也向高雄巿的党政议会首长致敬,并为一百三十万巿民的幸福祈祷。
  

  人的一生,辛勤劳碌,刻苦奋斗,追求的目标虽多,但总不外乎「福寿康宁」四个字,比如当在贫困之际,希求的是名位福利,名利全归之后,不再为物质的生活烦恼,却又期望能够活得健康无病,进而活得更久、活得更安宁,这种理想的愿望,正是支持着人们继续活下去的力量,也是促使人类努力改善我们这个社会环境的主要因素。不过,对这四个愿望的追求,不一定有先后次序,有的人仅追求其中的一、二项,有的人则全部都要。
  

  「福寿康宁」四个字,代表着幸福人生的全体,天下有心追求幸福的人,比比皆是,认为真正得到幸福而又经常生活在幸福中的人,实在不多,所以常常听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又听说︰「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所谓幸福,往往只似水中的月亮,镜中的影像,是一种幻觉,正在以为得到幸福时,幸福已经悄悄地溜走了。以致越追求幸福,幸福离得越远,因为物质的条件,人生的现象,有圆必有缺、有离必有合。所以释迦牟尼佛在经过六年的苦修,当他完成了佛道之时,宣说了四项有关真理的轨则的第一条,便是「苦」字,称为「苦谛」。苦的真理是由于世事无常,所以好景不常,未得幸福时,苦苦地追求幸福,以为得到了幸福时,幸福已经消失,人只有把幸福的目标,摆在永恒的未来,山外有山,楼外有楼,永无止境的渴望与追求,是可敬的,也是痛苦的。
  

  像这样的看法与说法,似乎是悲观和消极的,其实不然,既是积极的,也是肯定的。因为,唯有认清了人生宇宙的规律后,才能改善现实的生活,才能真的获得幸福,并且保持幸福于永恒。掩耳盗铃式的乐天主义者,仅能使人暂时受麻醉,事实上将使人类陷于更深的苦海之中。以下,让我们来探讨佛教对「福寿康宁」四字的看法。
  
  

二、对福报的看法

  
(一)人人喜欢享福

  
  为了享福,所以人人追求幸福,可是,一般人以为有了财富和地位、名望的人,就代表着幸福,这是不正确的;一个人的生活,是否感到幸福,决定不在于财势名望的多少和高下。我曾读过一则西洋故事︰有一位百万富翁,与一个邮差为邻居,富翁每天工作繁忙,满面怨苦,邮差则悠闲自在,笑口常开。富翁看那邮差,似乎每天都过得很快乐,好生奇怪,于是便问道︰「你为什么每天这样快乐呢?」邮差回答说︰「我没有什么理由不快乐啊!难道你过得不快乐吗?」这时富翁便不断诉苦说︰「我有这么大栋房子,每年要缴好多税金,房子还得请人保养,草地也得请人修理,现在呀!工资又贵,工人更难伺候,且油费上涨,我的汽车、飞机、游艇,每个月又得多花好多开销,加上所得税、营业税,以及交际费等各项开支,一个月二十万美元都不够使用,每朝每夕,我都要给那些人呀!事呀!钱呀!搞得团团转,烦恼得不得了。」当下邮差笑道︰「我只有一栋小房子,平常骑脚踏车,也没什么贵重的家具,也不必担心那天小偷光顾,我每天按时上班,作息规律,下班时、休假日,带着孩子和太太到郊外踏青,虽是月入只六百美元,日子倒还过得快活自在。」
  

  从以上的对照,我们不难得知幸福与否并不在于物质的多寡,而在于我们能否安心尽命的去享用它,一般人在当物质充裕时,欲望也跟着提高,甚至物质的条件并不怎么优厚,可是却一心盼望着有更好的物质享受,于是像小狗绕着树,拼命地追!追!追!想逮住牠自己的尾巴一般,一生一世忙碌!忙碌!从无一刻地安宁,也从未曾享受过自己的幸福。
  

  同时,一般人往往正在福中而不知享福,也是常见之事,正像愚蠢的老鼠掉进了米缸,还要被饿死一般。老鼠在平常是不容易吃到白米的,所以对着白米它们一向很珍惜和眷恋。可是有朝它们不小心掉入了米缸,见到的全是白米,这时,它倒疑惑起来,不敢再吃了,而终于饿死在米缸之中。

  
  老鼠的例子是很可笑的,可是人类的行为,却也好不了多少。有太多的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假使我们能体会到多吃一餐饭,多受一点阳光,乃至多呼吸一口空气,多活一秒钟都是幸福的话,则现在的人类又有那一个不是幸福的呢?更何况我们一旦活着,眼可观五色,上有日月星辰的运转,下有春夏秋冬之更替;耳可听五音,或是抑扬顿挫的旋律,或是动静舒缓的交流。眼、耳、鼻、舌、身、意等六根为缘,三千大千世界的缤纷变化,还待我们慢慢去欣赏玩味着呢?「知足常乐」,人能知道是福,能安于此福境,才能够真正的受用其福,所以我要说︰「人生到处有幸福,就看你能不能去享受它。」
  
  

(二)人人应当惜福

  
  其次,人除了安于福、享于福之外,更应该惜福,以佛法对因果的深刻观察,任何事的发生,必有其前因,任何事的存在,必有它的后果,一个人能有福可不是凭空而有的,是他前世修来的,也因为是前世修来的,所以它是有限的。这就比如我们送入银行的存款,是有一定的数量,若是我们挥霍使用的话,它便会很快地被耗尽,我们的余生便要衣食难继了,若是我们节省的支出,便如细水长流,余用不尽。
  
  

(三)知福更当培福

  
  再者,除了消极地惜福之外,我们更应该积极地去培福才是。惜福好比节流,是减少不必要的浪费,培福则似开源,是不断地增加收入,只有节流配合着开源,也就是惜福与培福双管齐下,才能确保我们的福报,绵延增长,享用不尽。

  
  说到培福,首先便得分辨培福的对象,「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虽是一般通称的因果法则,但如果愚痴地将瓜种在石缝里,将豆撒进火盆中,那是不会有结果的。

  
  泛泛地说,每一个人、每一位众生,都可以作为我们培福的对象,可是若要详究是怎样的众生,要布施给何种的物品,还是得用智慧才行。

  
  我初到美国,常见到一些衣衫褴褛的青年,拦路乞钱,当时我想出家人应以慈悲为怀才是,更何况他们又是如此可怜。于是便一而再,再而三地掏腰包,拿钱去救济他们,可是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拿了钱,便跑去赌博、喝酒、吸大麻、注吗啡,给他们钱,反而使他们更加堕落。

  
  去(一九八二)年农历年底,我见到《中央日报》上有一篇报导︰有位公务员,见到一对男女,开着旅行车挨家访问,委称是某慈善机关,派至各处收集救济衣物的,便热心地把自家好多衣物,包括一条刚从公司抽奖得到的毯子都送了出去。二天之后,却在板桥的地摊见到它们,那对男女正在那里廉价拍卖那批衣物!
  
  

(四)时时广播福田

  
  培福要栽对福田才是,以佛法的智慧所见,福田大致可分为三类︰
  
  
1.恩德恭敬福田

  
  此中又可分为三种主要的对象︰
  

  父母︰父母是一个家庭中最重要的人物,佛经上曾说到,父母即是家中的两尊佛,我们自出生起,即受到父母无微不至的照顾,生我、育我、养我、教我,故只要我们身体仍存在的一天,则我们不得不感叹父母的恩如天般地高、如海样地深,是我们尽其一生所无法报答得了的。人间虽然也有不尽责任的父母,但是仍因父母所遗的身体而继续活着,便是最大的恩德了。所以,中国自古以孝治天下,认定忠臣必出孝子之门。因为若是连至恩至报的父母,都不能孝敬,则还能期望他会尽忠于国家、信义于朋友,和操守着其他道德规范吗?如今受到欧美风气影响所致,人们对孝敬父母的观念逐渐淡泊了,尤其在小家庭的制度下,人们更无法作进一步的孝敬父母。孝的道德基础一旦瓦解了,连跟着其他的道德体系也动摇了,今天世风日下,社会不宁,因素虽多,而不知孝敬父母则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三宝︰佛、法、僧称为三宝。佛是觉悟真理的智者,法是佛所觉悟到的真理,僧是对上继承佛志、对下传播真理的圣贤及出家修行的人。芸芸众生,在六道间轮回不已,如一个盲人走着黑路,前也茫茫,后也茫茫,不知从何前来,不知将往何去,走一步,算一步,摔下去,又爬起来,可是永远笼罩在无明的黑幕中,世世生生,生生世世。只有佛法的智慧,只有佛法的光明,才得照破众生的无始无明,不但彻悟自己身心之所在,而且开示出一条坦荡的大道;众生在烦恼周转不已,如一个掉入泥沼中,左是泥沼、右也是泥沼,越是挣扎,越是陷得深,生生世世,永远不得解脱自在的彼岸,只有佛法的舟航,只有佛法的方便,才能将众生度到解脱自在的境界。父母恩深,三宝恩更深,父母所造就我们的是一生一世的肉体生命,而三宝所成就我们的是永生永世的法身慧命,所以我们饮水思源,要尽其一生,以体力、以财力、以智力、以身命,去供养于三宝,去护持于三宝。

  
  师长︰广义的话,从我们生下后,在家庭中、在学校中、在社会中,一切曾教导过我们的,皆是我们的师长。我们初生之时,脑袋空空如也,是一切师长教给我们知识、授给我们技能,我们才能在此物竞天择的环境中继续生存下来,且建立此辉煌缤纷的文明世界。中国自古将「天、地、君、亲、师」并称为纲常,师长的恩,并不少于天地恩、父母恩,今天「尊师重道」的习尚,也渐渐稀薄了,可是这对受教者本身以及整个社会实在是弊多于利的,我们应反省警惕才是。
  

  
2.贫苦慈悲福田

  
  贫苦可概分为物质的贫苦与精神的贫苦。物质的贫苦是缺衣断粮,无处安身,或遭疾病而乏医药。精神的贫苦如孤单、寂寞、紧张、焦虑、缺乏安全感、缺乏信仰、缺乏成就感等等。对这些贫苦的众生,我们要发挥人饥己饥、人溺己溺的精神,尽可能地给予救济和周全,尤其是我佛教徒,更应秉持大乘佛法慈悲济世的风怀,以财布施、以无畏布施、以法布施,而让佛法的慈悲清凉,永远润泽着每位众生的心灵。

  
  当今台湾山地同胞大都信仰天主教及基督教,究其原因,不外乎在台湾光复之初,有些神父、修女、牧师,都能舍弃自身的安乐而入山地以衣物及精神救济贫困,教化童蒙,于是许多山胞,在感激赞叹之余,便纷纷受洗入教了。

  
  中国佛教一向以大乘佛法自许──玄妙高深,圆融无碍,可是,近数十年中为何对慈悲济苦的社会公益事业,却又做得不多?究其原因︰虽说数十年来我国佛教徒也是贫困的,然更重要的原因是缺少正面教育,误解了修行的意义,以为要在自己修成之后才能救助众生,不免落于消极的自利心重,对一切众生的事,便觉得无力过问,所以我要强调︰所谓修行的要途,不外乎放下我们对自己身心的执着,将小我融入圆满清净的法界中。修行道中,随时随处,均宜广结善缘,救济众生。
  
  

3.社会公益福田

  
  如筑路、架桥、创办学校、医院、图书馆,一方面减少自己贪悭的恶习,一方面造就人群的幸福,自他两利,何乐而不为。
  

  有些人以为不事耕耘,而有收获是最幸福的,但如果只是享福而不培福,这福报终究有用完的一天,有些人以为福只是单方面的接受,其实,不断地付出与储存才是最可靠的。
  

  但是有福而不用它来培植更多的福便是等于守财奴,而非有福之人。总之,对于福,首先我们要知福,人间处处有幸福,其次要安于福,知足常乐,然后更要惜福和培福,开源节流,双管齐下,如能如此则必是有大福德的人。
  
  

三、对寿命的看法
  
  
(一)长寿是可能的

  
  我想大部分的人都是希望自己活得越久越好,古代中国的秦始皇、汉武帝等,为了求得长生不老,炼丹采药,可是谁又见过不死的人呢?过去,「人生七十古来稀」,现代人之中能够活过一百年的,仍是极其稀少。
  

  佛说有生必有灭,一切众生,本是因缘所生法,既是因缘生法,即脱不了有生有灭的铁则,故就佛法而言,希求肉体的长生不老,在理论上已是不可能了,更遑论事实。但佛法也不否认我们可用各类养生之道,来延年益寿。
  
  

(二)肉体生命的长寿

  
  希望肉体的延年益寿,首先就是生活要有规律,不可造作危害身体健康的活动,如暴饮暴食、酗酒、赌博,以及邪淫纵欲、逞强斗狠,要注重饮食的营养和卫生,防止病毒的侵犯。其次要守戒律,不该做的恶事如杀、盗、邪淫,绝对不做。不该说的坏话如妄语、绮语、两舌、恶口,保证不说,多吸收有益身心的思想,多做有益身心的活动。再其次,精神要有寄托,要有信仰的寄托,消极的是一切生活上的不愉快、不如意事,皆可用此来化解排除;积极的是我们内在生命的活力,皆可因此而受到鼓舞振奋。最后我们的内心中要有安定的力量,此即如儒家所说修身和养气的工夫,将心守于一处,不妄想、不攀缘、不为喜怒哀乐所动摇。
  

  心地恒常保持在安定、明朗、愉快的状态下而毫无一点负担。自古有大修行的人,虽不刻意于身体的调养,而大都是健康长寿,此即是因他们精神上有所寄托和内心里有那安定的力量。
  
  

(三)历史生命的长寿

  
  然而,仅仅希求肉体生命的长寿,那是不可能圆满的,因为人终究免不了会死,所以进一步我们要追求精神生命的长寿。所谓精神生命的长寿即是他所表现出的生命意义及其所推动的事业,能源远流长,传世而不朽。古代有所谓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如中国的孔子、孟子、老子,如印度的释迦牟尼,如希腊的苏格拉底,如犹太的耶稣。虽然他们都已是二千多年前的古人了,可是他们的形象,他们的影响力,他们的生命所散发出来的光芒,至今仍鲜明地在我们心里活跃着。他们的精神生命必将长存而不朽。由此可知精神生命是否长寿,跟肉体生命的长短,并无一定的关系。我们若能好好的利用一天而且对人有影响,这一天即是永恒,这一天即蕴涵着千百年的价值。相反地,若是醉生梦死,就是活得再久,也毫无价值。
  
  

(四)圆满生命的长寿

  
  然而若只求得历史生命的长寿,这还是有缺陷的,因为能否在历史的推移中而长留不朽,这就要看我们是否成名。所谓「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好名不一定是坏事,但也可能是坏事。有所谓「不能留芳百世,也得遗臭万年」。自古有很多野心家、政客,为了成就个人一身一世的声名,千方百计的巧取、豪夺,不惜牺牲亿万人的利益,破坏千百代的幸福。所以仅仅追求历史生命的长寿,还是有缺点的。
  

  如何才能完成全体生命的永恒不朽?这必得靠着佛法的智慧,三世因果的理论才行。我们的生命,在此生之前,更有无数的前生。此生命终之后,更有无限的来生。

  
  生命的长流,像永不枯竭的江河,流注而从不休止,所谓:「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来者亦如斯,不舍昼夜。」生命之流中有无尽数的波澜,一次的生死现象,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小波浪的起灭而已。人死之后,又是另外一个波澜的开始,我们若能如此超越生死的界限来看我们的生命,即能当下肯定每个人的生命,不论上升或下堕,都是永远不朽的。
  

  可见哲学家、社会学家们仅从一世的生命或历史的生命去追求论定人类的价值,那是不够的,只有在佛法所说,通过三世的时间,因缘果报的信念下,才能肯定我们生命不朽的价值。
  

  然而「万般带不去,唯有业随身」,凡夫的生命,都是由于自私自利而自觉其存在,世间圣贤则由于执着不朽的事功而自觉其存在,其实那些都是贪染的根本,纵然得到幻觉的不朽,那是生死痛苦的原因,所以还是不究竟不圆满的。
  

  我们想要成就圆满不朽永恒而无缺陷的生命,唯有放下个人的自我中心,不但要放下肉体生命,也要放下精神生命的追求,相反地要虔诚的奉献出自己的生命,为求佛道,为化众生。
  

  当我们能放下一分对自己的执着,即得一分的圆满,能放下十分的执着,即得十分的圆满。在我们这个地球世界的人类历史上,只有一个人是已经真正达到了究竟长寿之目的的人,那就是释迦牟尼佛。所以,唯有成佛,才是永恒圆满的寿翁。
  

  总之,佛教对寿命的看法是︰我们一期肉体的身命,必将衰老和死亡,但是我们所造的业,必将通过三世间的因果法则而相续不断。至于永恒圆满的生命,则必须经无我的实践才能逐步完成。
  
  

四、对健康的看法
  
  
(一)健康的重要

  
  我们经常听到这句话︰「健康即是财富。」又有句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些话,大致都强调着健康的重要性。因为有了健康的身体,便可去从事很多的工作,完成很多的事业。故即使家里一无积蓄,只要他有着健康的身体,他便可处处去工作,处处都能维持生活。我们必须有健康的身体,才能活得更长久,并有余力去创办许多的事业。
  
  

(二)身体的健康

  
  健康可分为︰身体的健康和心理的健康。先说身体的健康,例如到了该睡觉的时候,跑去打牌;该休息的时候,跑去跳舞或酗酒;身体便不能保持正常的健康了。因为人身体的负担,有其一定的限度,到了该休息的时候,便得休息,该运动的时候,就得运动。说到运动,在中国有太极拳和少林拳,这是中国佛教和道教所发明出来的运动,在印度亦有所谓瑜伽运动,可见这些也是修行的方便。
  

  人,应先将身体调理得当,才能进一步说到调心的方法。若仅靠运动,而没有心理的调养,还是不能保证一定长寿的,现代人大都已注意运动,但在修心调心方面尚未形成风气。
  
  

(三)心理的健康

  
  身体的健康很重要,心理的健康更为重要。以我本身为例,我自幼体弱多病,可是却很少害病,既说体弱多病,又说很少害病,这不是矛盾的吗?不!我说多病是身体经常有些不调和,可是我的心理却负担得了,而不以为它有多大的痛苦,故说多病而又少病。任何心理有修养的人,即使身体有些不调和,也不致于演变成严重的病害。自古禅师们的身体健康,是由于首先注意了心理健康。
  

  所谓心理健康,即是心理没有烦恼或观念中无有偏差。说到没有烦恼,此并不意味着,有人能事事顺遂,而毫无困难阻碍。俗谓︰「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我们怎能要求事事顺遂呢?事不顺遂而不生烦恼即算心理健康。那便是要有心理的准备︰要以为碰到不如意是自然和平常的现象,既是自然寻常事,也就没有什么不如意的了。所以对一切不如意,能不怨天尤人,便称得上是心理健康的人了。
  

  我曾碰到一位太太,她不断地跟我抱怨道,她的儿子因受人陷害而一生残废。也许她以为这样跟我抱怨过后,会得到什么补偿吧?可是我告诉她︰过去的事,已过去了,再抱怨也是于事无补,现在唯一可做的便是想办法去补救它。

  
  其实,一切不如意事,都是循着因果律而发生。也许你此生未必做过什么恶事,可是谁敢担保说你的前生、再前生,就没干过什么坏事吗?如果我们能肯定因果的法则,则对于一切所遭受的不如意事,非但没有怨尤,反而会更积极努力地去改善未来的命运。
  
  

(四)社会的健康
  

  个人的身心健康固然很重要,更重要的是从个人的生命发展到社会人类的生命,这也就是说,我们应将健康的范围,扩大到社会的健康,人类的健康。

  
  佛法常说广度众生,这是绝对正确的,不过有些佛教徒,忘却了人的立场,而仅努力地去为鬼道及傍生做佛事,这就不正确了。释迦牟尼佛以人的身相,在人间成佛,又在人间教化人类,此皆一再表明佛法是以人为主体,以人类为其主要对象。由此可知我们若要宣扬佛法,首先要肯定佛法的推行,对人间社会有那些效益。以佛法推行发展社会教育,来净化人心,改善社会风气,便是这次幸福人生讲座的深切愿望。具体的说,可分两点︰

  
  不制造社会问题︰希望社会健康,首要不制造社会问题。我们的社会自有人类以来,即是不完美的、不健全的。因为人的本身即是为了受苦执而生,即是带了问题来人间的。例如人类经常自私自利,为着利害得失而计较冲突。在人类的历史上,为着个人的名闻、利益,而不惜牺牲多数人的利益者,比比皆是。这些人便为满足私欲努力地制造社会问题。

  
  解决社会问题︰要寻求社会健康,除了消极地不制造社会问题外,进一步,更要积极地解决社会问题。一切宗教家及社会工作人员,都是应运解决社会问题而存在的。

  
  鸟必有窝,才有栖息之处,窝若有缺漏,应该设法修理,切不可因为窝不理想,便一举将之拆除。这无疑是太愚痴了。同样地,人要依附社会的结构才能生存。然而社会是不可能没有问题的。鸟窝坏了,便要努力将它修好;社会有了问题,更要想办法将它解决才是。
  
  

(五)国家的健康

  
  同样地,政府国家也是人民组织成的,故亦不可能没有缺点。有了缺点,我们仍要赤诚地拥护它,努力地改善它才是。有人会怀疑,学佛既是以出世解脱为根本目的,那么佛教徒会爱国吗?我说佛教徒非但是爱国的,而且比任何人更爱国,以佛陀为例,释迦牟尼的出生地为「迦毗罗卫」,当佛将涅槃时,他的祖国遭到了灭亡的厄运,他仍努力地想办法去解救它。

  
  有人问︰「佛教是从印度传到中国的?那里是佛教徒的祖国?」又如我有时在国内,有时在国外。我爱的是那一个国家呢?我说︰「我爱我出生的祖国,同时也爱我所居留的国家。」若两者合一,那当然没有问题。若两者不同,则我更爱我出生地祖国。
  
  

五、对安宁的看法
  
  
(一)生活的安宁

  
  在我们的生活中,经常会受到很多的干扰,而我们须仰赖着法律和政府,以保障我们的自由与安宁。但是光靠法律来保障我们生活的宁静,还是不够积极的。所谓生活的宁静即是不慌不乱,不吵不闹。可是住在都巿中的人,却无时不受到干扰,而一般刚刚开始修行的人,尤其怕在人间过活,这些怕受到干扰的人,最好是到山里去单独生活。可是大多数的每一个人都有家庭的负担,及事业的责任,是无法到山里去的,那只有靠自己将生活安排得更有秩序更有规律而得到生活的安宁。事事有规律,时时作安排,生活便不会混乱、不会紧张、不会浮躁了。
  
  

(二)自心的安宁

  
  有的人前一小时计画着去看电影,后一钟点却又决定跑来听我演讲了,来了不久,心不能安定,又后悔没去看电影,于是听也听得乏味,坐也坐得疼痛。这种矛盾,便是思想不安宁。如果我们的思想能够非常稳定,自己不受外境扰乱,便能得到思想的安宁。
  

  一般人的内心受干扰,多半是因身外的事物而引起的。好吃的、好看的、好闻的、好穿的、好玩的,会干扰我们。不好吃的、不好看的、不好听的、不好闻的、不好穿的,也会干扰我们。然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一切物尘所在,只要我们按心不动,不去睬它。它便无法干扰我们了。
  
  

(三)家庭、社会、国家的安宁

  
  我在美国打禅七时,有位学员于禅七圆满后,回家向他的太太说︰「经过禅七的训练,从现在起,我才想到,我是你真正的丈夫了。」他的太太很讶异︰「结婚都已二十多年了,你不是我的丈夫,那又将是谁的丈夫呢?」先生再说︰「你该听说过,同床异梦的话吧!过去,我糊里糊涂,整天受着外面声色的干扰,而迷失了我自己,经过七天的修行后,我才反省、检点自己以前所做种种不对,不曾尽力做好做丈夫的责任。从现在起,我要努力向善,故是你真正的丈夫了。」一般人在家中如此,在社会国家中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不是逸于声色,就是盲于名利,谁又曾真正为社会为国家尽到了什么责任呢?谁又曾尽心尽力的去维护家庭、社会以及国家的安宁呢?
  
  

(四)人心需要安宁

  
  只有受过佛法熏习和经过严谨修行训练之后,我们才能反省发现自己一身都是缺点,我们是对不起家庭也对不起社会和国家的,能如此反省而诚心忏悔。但是若光只反省和忏悔而没有加上用修行的方法来锻炼我们的心,那反省忏悔的力量还是很有限的。只有反省忏悔和修行炼心双管齐下,才能使我们业障消除而能得到心地里真正的安宁。故修行炼心为一切安宁的基础。

  
  这次我的演讲到此为止。最后我再次感谢主办单位、协办单位和与会的各界人士。愿将此讲法的功德,回向国家元首圣躬康泰,回向高雄一百三十万巿民并祝福诸众生皆能福寿康宁。谢谢各位!但愿来日仍有机会和各位再次相聚。(一九八三年三月三日及四日下午七点半至九点半讲于高雄巿立图书馆中兴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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