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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宗宗派源流(六)
2013-03-14 12:37:51 来源:清净莲海佛学网 作者: 【 】 浏览:7218次 评论:0

第六章


临济法门(一)


临济宗的创立


  禅宗自从南北分宗,就开始走上多头发展的道路,安史之乱以后,唐朝国势由盛趋衰,而禅宗则名家辈出,山头林立,呈现出繁荣景象,宗密所撰《禅源诸诠集都序》,谓其所述禅门诸宗“殆且百家”,南侁、北秀、牛头、石头、荷泽、保唐、赵州,诸宗大师龙吟虎啸、各擅胜场,禅宗由此走向鼎盛。由于社会历史和文化传统等多方面的原因,中晚唐以后,禅宗态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神秀的北宗禅,再也不见有名僧闻世,而慧能的南宗在南方得到迅猛发展、广东、江西、湖南、浙江、福建、成为南宗禅的策源地。其中又以江西禅风最盛,百丈怀海,南泉普愿、黄檗希运等等,皆不世出的大禅师,他们的门下遍布大江南北,使慧能顿悟以新的风格播扬天下。


  在后期禅宗“五家禅”中,临济宗风最为强劲,无论是接化学人,还是阐释祖意,均新意迭出,不拘成规,其禅法特色,影响久远,成为中国禅宗中波及面最大、渗透最强的宗派。临济禅法思想的直接原因,可追溯至黄檗希运。

  

一、黄檗希运


  希运,福州人,生卒年不详,约活动于八、九世纪间,自幼于江西高安的黄檗山出家。及长,身长七尺,额间隆起如圆珠,倜傥不羁,人莫能测。先游天台,后至上都(西安),行乞时,遇一老妪,问答之间,希运“玄门顿而荡豁。”老妪介绍他至江西参马祖道一,至南昌道一已逝,瞻礼祖塔时,遇百丈怀海,乃参之。从此,投于怀海门下。


  据《古尊宿语录》卷二载,希运曾向怀海请问道一平日的机缘。怀海向他说起“竖拂”被喝、三日耳聋的一段公案:


  我再参马大师侍立次,大师顾绳林角拂子。我问即此用,离此用?大师云:“汝他后开片皮,将何为人?”我取拂子竖起。大师云:“即此用,离此用。”我挂拂子旧处,被大师震威一喝,我直得三日耳聋。
其时,希运闻是语不觉吐舌,怀海说:


  “子已后莫承嗣马大师去否?”运云:“不然,今日因师法,得见马祖大机大用,且不识马祖,若嗣马祖已后丧我儿孙,”海云:“见与师齐,减师半德,子甚有超师之作。”
希运见地离拔时辈,颇受百丈怀海的赏识。《景德传灯灵》载有师徒二人初次见面的一段对话:


  问曰:“从上宗乘如何指示?”百丈良久。师云:“不可教后人断约去也。”百丈云:“将谓汝是个人。”乃起入方丈。师随后入云:“某甲特来。”百丈云:“若尔,则他后不得孤负吾。”


 可以看出,怀海起初对希运不甚了解,持保留态度,后见希运见解超迈,便寄予厚望,从日后百丈怀海对希运的评价便可看出这一点:


  百丈一日问师:“什么处去来?”曰:“大雄山下采菌子来。”百丈曰:“还见大虫么?”师便作处声。百丈拈斧作势,师即打百丈一掴。百丈吟吟大笑便归。上堂谓众曰:“大雄山上有一大虫,汝等诸人也须好看,百丈老汉今日亲遭一口。”


  希运于怀海处悟得道一大机大用,并得印可。后来希运回到黄檗山,“四方学徒,望山而趣,睹相而悟,往来海众常千余人。”会昌二年(842)希运被当时任钟陵(今江西进贤县)廉镇的裴休迎请至钟陵龙兴寺,躲过了会昌法难。大中二年(848),裴休移镇宛陵(今安徽宣城县),又迎请希运至开元寺,朝夕参扣,并记录其开示法语,辑为《黄檗希运禅师传心法要》和《宛陵录》。这是我们今天研究黄檗希运及早期临济思想的重要史料,裴休曾有诗赠希运:


  自从大师传心印,额有圆珠七尺身,挂锡十年栖蜀水,浮杯今日渡漳滨。一千龙象随高步,万里香华结胜因。拟欲师事为弟子,不知将法付何人。


  希运云:


  心如大海无边际,口吐红莲养病身,自有一双无事手,不曾只揖等闲人。


  于此可见希运见地风骨。希运在黄檗山开张门户,说法接人,四方学徒,海众奔凑,“自尔黄檗门风盛于江表,”大中年间,希运示化,谥号“断际禅师。”


  希运的禅学思想主要是继承马祖道一“即心即佛”的思想,而力倡“心即是佛”他说。


  诸佛与众生,惟是一心,更无别法。此心无始已来,不曾生,不曾灭。不青不黄,无形无相。不属有无,不计新旧,非长非短,非大非小,超过一切限量、名言、蹤迹。对待。当体便是,动念即乖。犹如虚空,无有边际,不可测度。惟此一心即是佛,佛与众生更无别异。


  自慧能起,“即心即佛”说便为天下学禅者普遍接受,成为人所共知的事实,从达摩来东土传法,即倡导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将心等同于佛,这是禅宗的一贯主张,希运说:“达摩大师到中国,惟说一心,惟传一法,以佛传佛,不说余佛,以法传法,不说余法。”但许多学禅者,舍本逐末,妄求佛法,希运批评说:“如今学道人,不悟此心体,便于心上生心,向外求佛,”众生著相外求,“求之转失,使佛觅佛,将心捉心,穷劫尽形,终不可得,不知息念忘虑,佛自现前,此心即是佛,佛即是众生。为众生时,此心不灭,为诸佛时,此心不添,乃至六度万行,河沙功德,本自具足,不假修添,遇缘即施,缘息即寂。”即心是佛,心外无佛。希运极力反对“向外求佛”,力戒对佛法的见闻知解,他说:“古人心利,总闻一言,便乃绝学,所以唤作绝色无为道人,今时人只欲得多知多解,广求文义,唤作修行,不知多知多解,翻成雍塞。”追求知解,不仅不能悟彻佛法,反而成为悟道之障缘。因为“此本源清净心,常自圆明遍照。世人不悟,只认见闻觉知为心。为见闻觉知所覆。所以不睹精明本体。”如此,则导致“求知见者如毛,悟道者如角。”希运认为,求知解是使人与道相隔绝的主要原因,所谓“只怕一念有,即与道隔矣。”世人妄以世智辩聪来知解佛理,不曾想,佛之真谛恰恰被淹没于知解见闻之中。所以希运说:“我此禅宗,从上相承以来,不曾教人求知求解。”即使有时教人“学道”,也只是一种“接引之词”。道不属修,佛不可觅,情存学解,便成迷道。希运继承道一、怀海之说,视一切语言文字、分辩知解为障道之缘。“所以佛出世来,执除粪器,蠲除戏论之粪,只教你除却从来学心见心。”并告诫随其学法的裴休说:“若形纸墨,何有吾宗!”


  既然“即心是佛”,那么应如何来体认这颗心呢?如何来见道呢?希运提出了“无心是道”的主张,他认为“即心是佛,无心是道,但无生心动念,有无、长短、彼我、能所等心,心本是佛,佛本是心。”心体净明,犹如虚空,具足一切功德,不假修添,所以,“举心动念,即乖法体”,在此意义上,马祖道一从否定角度提出了“非心非佛”说,而希运在这里则以”无心“来取代。道一在否定之后提出了”平常心是道“说,而希运则不再另立“平常心”,直接指出“无心是道”,这就指出了修行实践中的途径和方法,希运说:“但直下无心,本体自现,如大日轮升于虚空,遍照十方更无障碍。”希运以“无心”为纲要,反复强调“无念”、“无求”,以证佛果,这又回归于《坛经》扬倡的“以无念为宗”的法门。“万法惟心,心亦不可得,”因此,不可将心更求于心。若以心求心,以佛求佛,无异于头上安头,角上安角,所以希运认为“不如当下无心,便是本法,”“惟直下顿了自心本来是佛,无一法可得,无一行可修,此是无上道,此是真如佛。”无心可用,无道可修,学道者“但能无心,便是究竟,学道人若不直下无心,累劫修行终不成道,被三乘功行拘凿,不得解脱。”希运认为,悟道无须通过外在的修习工夫,而只是人与道之间的“默契”,他说:“学道人直下无心,默契而已。”这便是无为法门,能悟得此法门者,被称为“无心道人”、“无为道人”。希道十分推崇达到这一境界的“自在人”,他说:


  供养十方诸佛,不如供养一个无心道人。何故?无心者,无一切心也。如如之体,内如木石,不动不摇,外如虚空,不塞不碍。


  希运特别强调在实际生活中“无心”的运用,他说:“终日吃饭,未曾咬著一粒米;终日行,未曾踏着一片地。与么时,无人我等相,终日不离一切事,不被诸境惑,方名自在人。”认为只要在一切时中行住坐卧,但学无心,不起分别,不著一相一物,亦无依倚,亦无住著,方名解脱。他说:“学道人,若欲得成佛,一切佛法总不用学。惟学无求无著,无求即心不生,无著即心不灭,不生不灭即是佛。”


  希运将“即心是佛”与“无心是道”结合起来构成其完整的禅学思想,这一思想直接贯彻了早期禅学《楞伽经》中的如来藏思想,即认为佛性“人皆有之,蠢动含灵与诸佛菩萨,一体不异。”圆满具足,更无所欠。大道平等,含生同一真性,但要识此本性,还须直下无心,如来藏思想与无心学说的结合,便是希运的“空如来藏”说。他说:“从前所有一切解处,尽须并却令空,更无分别,即是空如来藏。”“道场者,只是不起诸见,悟法本空,唤作空如来藏,”希运这一“空如来藏”说的提出,不仅使他的禅不致落于虚空,而保持自然直下任用的风格,也避免堕入“断灭空”的境地。他主张“心境双忘”,而以“忘心”为根本。“忘境犹易,忘心至难。”而“愚人除事不除心,智者除心不除事,”这是希运“空如来藏”的核心内容,在这一思想中,希运特别发挥了“灵性不灭”和“本无所有”的观念。他曾指导凡人临终前的观法:


  但观五蕴空,四大无我,真心无相,不去不来。生时性亦不来,死时性亦不去,湛然圆寂,心境一如,但能如是直下顿了,不为三世所拘凿,便是出世人也。


  心之本体,觉性灵明,是永恒的本真,其余四大、五蕴、三界六道,皆为其起心动念之产物,故虚幻不实。正是在强调空无一切的情况下,希运讲了只有在惠昕以后听《坛经》中总出现的一些言论。如慧能在大庾岭上对追赶他的惠明说:“不思善,不思恶,正当与么时,还我明上座父母未生时面目来!”惠明于言下顿悟,礼拜云:“如人钦水,冷暖自知,”又如将慧能之得法偈记为“本来无一物,何处有尘埃?”这都表明希运禅学思想的创新和发展,并未一味地去简单承袭道一、怀海的禅法。《宛陵录》中记载了希运关于禅的意境的描述:


  语默动静,一切声色尽是佛事,何处觅佛?不可更头上安头,嘴上加嘴。但莫生异也,山是山,水是水,僧是僧,俗是俗;山河大地,日月星辰,总不出汝心。三千世界,都是汝自己,何处有许多般,心外无法,满目青山,虚空世界,皎皎地无丝发计与汝作见解。


  一切声色尽是佛事,若学道者不即不离,不住不著,纵横自在,那么,行住坐卧,语默动静,皆为道场。


  临济示风峻烈,希运于此亦开启良多。他见地高拔时辈,自恃甚高,傲岸独立,雄视天下禅师,曾言:“大唐国内无禅师,”语烁四海。仰山慧寂曾评其禅法为“黄檗有陷虎之机”,因为希运之禅特别强调上乘根基的顿悟,他的禅门并不向中下根机者开启。他常对门下说:“若会即便会,若不会即散去。”有人问:“如何是西来意,”“师便打,自余施设,皆被上机,中下之流莫窥涯涘。”在接化学人方面,他完全承接由马祖发端的喝、打等手段。上堂示众云:“汝等诸人,……尽是吃酒精汉,凭么行脚,取笑于人。但见八百一千人处便去,不可只图热闹也。”临济禅创立者义玄当年更衣游方,首参希运。《景传传灯录》中记载义玄在希运处得法的经过:


  初在黄檗,随众参侍。时堂中第一座勉令问话,师乃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黄檗便打。如是三问,三遭打。在此机锋棒喝间,希运已将心法传与义玄,并预示义玄将来必为禅门领袖,云:”吾宗到汝,大兴于世。”又云:“子将但去,已后坐断天下人舌头在。”日后的义玄开创临济禅完全继承了希运的门风。《临济录》载:


  僧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竖起拂子,僧便喝,师便打。又僧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亦竖起拂子,僧便喝,师亦喝。僧拟议,师便打。


  真正是棒喝交施,义玄自述地说:“我在黄檗处,三度发问,三度被打。”临济宗卷舒擒纵、杀活自在的宗风是与希运分不开的。


  希运是由洪州禅向临济禅发展过度的关键人物,他承接了马祖道一的法统,据《仰山慧寂禅师语录》载,沩山曾问仰山云:“马祖出八十四人善知识,几人得大机,几人得大用?”仰山答曰:“百丈得大机,黄檗得大用,余者尽是唱导之师。”希运在中国禅宗史上的地位不仅在于他是洪州禅的继承者,更重要的是他的禅法直接影响了临济禅的形成,是临济法门的先驱者。《人天眼目》卷一载,日后义玄初至河北住院,便公开宣称:“我欲于此建立黄檗宗旨。”希运这一承前启后的历史影响奠定了他在禅学史上的地位,这也是我们将他放入临济宗体系中分析的原因。


  裴休曾师事希运多年,他在《传心法要》序中,曾对希运的禅法作过总结性的评价:


  独佩最上乘,离文字之印,惟传一心,更无别法,心体亦空,万缘俱寂。如大日轮升虚空中,光明照耀,净无纤埃。证之者无新旧、无浅深;说之者不立义解,不立宗主,不开户牖。直下便是,运念即乖,然后为本佛。故其言简,其理真,其道峻,其行孤。


  此可谓相濡以沫之论断。

 

二、义玄禅风


  习禅于江南、弘法于河北、开一代禅风的义玄禅师,是众禅师中的翘楚。义玄(787-866)俗姓邢,曹州(今山东菏泽)的华人。约生于唐贞元三年)787),卒于唐咸通七年(866),谥称慧照禅师。《临济录》及《临济慧照禅师塔记》等记载,义玄落发受具后,曾无居讲肆,“精究毗尼,博赜经论”,对大小乘教法,均下过一番功夫,晚年,义玄曾向弟子讲述自己的证悟经验:“道流!出家而且要学道,只如山僧往日曾向毗尼中留心数十年,亦曾于经论寻讨后,方知是济世药表显之说。遂乃一时抛却,即访道参禅,后遇大善知识,方乃道眼分明,始识得天下老和尚,知其邪正,”由此可以看出,义玄确曾深入藏海,并于教门有深厚根基,所以他由教入禅、开悟证道以后,能够机辨纵横、拈来即是,博采众家之长,而长临济一家之风范。


  义玄上面所说的“大善知识”,首先是其开悟师黄檗希运和高安大愚禅师。


  希运远绍六祖“即心即佛”之旨,认为众生心体本寂,只因人们“举心动念,”乖离法体,而与道隔。若能够“息念忘虑,佛自现前,”由此,希运认为悟道实则为悟心,而悟心是一个直下顿了、不假修为的过程。故希运反对“向外求佛”,尤其是反对“广求知见”、“惟认见闻觉知”的主张和修持方法,在他看来,“今时人只欲得多知多解,广求文义,唤作修行。不知多知多解,翻成壅塞。”希运的这些思想,对义玄禅师产生了直接的影响。


   《禅济录》对义玄在黄檗处的开悟因缘有生动的描述,义玄在黄檗处三年,随众修习,行业统一,深得首座师的赞赏。首座一次问他:“曾参问也无?”义玄回答:“不曾参问,不知问个什么?”首座:“汝何不去问堂头和尚,如何是佛法大意?”义玄便去问,问声未绝,黄檗便打。义玄不明其意,回告首座,首座告之:“但更去问!”义玄又去问,黄檗又打。如此三度发问,三度被打,黄檗的施为,与其思想风格倒是一致的,他的棒打可称“断”棒,即通过这种看似没来由的棒击,截断义玄对“佛法大意”的思虑和追究,把他从向意识卜度处求佛的歧路上拉回。可惜,义玄根机未熟,未能当下醒悟,反自恨业障深重,欲辞别黄檗而远去。黄檗未挽留他,在他辞行时,嘱咐他到高安大愚禅师处。


  到大愚处,大愚知道他从黄檗处来,即问:“黄檗有何言句?”义玄:“我三度问佛法大意,三度被打,不知我有没有过错?”大愚云:“黄檗老婆心切,只为你能够大疑大悟,你反倒来问自己有过无过!”义玄言下大悟,云:“原来黄檗佛法无多子,”意谓黄檗禅师的教法并不玄奥。不料大愚并不首肯,拽住他问:“这尿床鬼子!适来道:‘有过无过?’如今却道:‘黄檗佛法无多子’,你见个什么道理?速道!速道!”义玄朝着大愚胁下不是三拳,大愚急忙推开他:“汝师黄檗,非干我事!”


  义玄初见大愚,还在经验思维里打转,并因三度被打,不解黄檗深旨,凭空增添一份烦恼,多生一重障碍。待大愚禅师明白指出,他纔醒悟到,黄檗禅师的棒打,并不是说他开问的问题本身有错,而是他问询本身就错了。问“如何是佛法大意”,说明他还没有走上“悟心”的正路,还期望在思维意识的层面,解决佛教的根本问题,大愚指点玄义,被打的理由不在“所问”,而在“问”本身。义玄这纔悟出,悟不在言,不在见闻知解。“佛法大意”是问不出,也答不出的。大愚为进一步勘验义玄,逼他讲出所悟的道理,义玄以胁下三拳,示意大愚,无道可思,无理可道。


  关于高安大愚禅师的资料很少,根据这则公案可推知,他是一位有道高僧,并很受当时禅林推重,其境界不在黄檗之下,但其禅风不似黄檗峻急猛烈,表现出循循善诱、超然大度的长者风范。义玄也在两位前辈的接引下,终于走出了知解葛藤,领略到禅的大机大用。后来沩山灵祐曾问仰山慧寂:“临济当时得大愚力?得黄檗力?”仰山云:“非但骑虎头,亦能把虎尾。”举要言之,黄檗当头三棒,断其妄执妄想,婆心急切;大愚胁受三拳,开其灵窍本心,诲导恩深。当初南泉普愿为首座时,曾私下告黄檗云:“此后生以后必成参天大树,为天下人作荫凉。”依义玄的资禀根机,如果他一直追随黄檗,亦可为一方化主,假以时日,日后成为江南禅林领袖亦未可知。但义玄没有留在南方,而是决意北上,在南禅传统薄弱之地弘化。临行,黄檗问:“什么处去?”义玄答云:“不是河南,便是河北,”黄檗唤侍者:“将百丈先师禅板、几案来!”义玄则云:“侍者将火来!”其实,以衣钵相传承的传法旧习到慧能已告中止,慧能南禅讲求以心传心,以心印心,既是以心印心,衣钵何用?衣钵既废,禅板、几案何用?何如付之一炬来得干净痛快。义玄此举,大有丹霞烧佛、南示杀猫之气魄。后来沩山问仰山:临济是否辜负了黄檗,仰山断然云:“不然”。黄檗于义玄有亲传亲授之恩,然知恩报恩,非泥著师法,以傅衣体为能事,而是要使众生开示悟入佛之知见。《楞伽经》云:“将此深心奉尘刹,是则名为报佛恩。”
  


(一)无位真人


  义玄上堂云:“赤肉团上有一无位真人,常从汝等诸人面门出入,未证据者看看!”时有僧出问:“如何是无位真人?”师下禅床把住云:“道!道!”其僧拟议,师拖开云:“无位真人是什么?乾屎橛。”便归方丈。


  “真人”本是道家的称谓,指存养本性修成正果的人。这里义玄所讲的真人则是佛家的称谓,指与人的肉身相对称的人的法身和报化身。此无位真人就果位而言,指超越凡圣、迷悟、上下、贵贱等分别,而无所窒碍、自在解脱者,达此境界,即不堕于菩萨四十二位、五十二位等品位,故称无位真人,此真人就因位而言,则指人的“本心”,此本心湛然常寂,应变无方。义玄把它形容为心光:


  你一念心上清净光,是你屋里:“法身佛”;你一念心上无差别光,是你屋里“报身佛”;你一念心上无差别光,是你屋子里“化身佛,”


  此清净、无分别、无差别之心光,亦即清净法身,此法身佛性是诸佛之母、万法之本源,证得此清净法身,即与诸佛无别。


  义玄又云:


  道流!心法无形,通贯十方。在眼曰“见”,在耳曰“闻”,在鼻曰“嗅香”,在口“谈论”,在用“执捉”,在足“运奔。”


  也就是说此本心或法身并不离人的肉身、色身,而是与人的报身相即不离。在这个意义上无位真人又可理解为此“真人”无时不在、无处不在,没有固定方所和位置。


  因位的无位真人与果位的无位真人,在义玄看来是一体无别的,它们分别代表“本心”的体和作。用义玄的话说:“你一念心上清净光是你屋里‘法身佛’……”。众生若反观自照,明心见性,即有般若放光,修成法性身、果报身与应化身。


  此无位于真人常从人面门出入,但众生只为情生智隔,想变体殊,故日用而不知。如果能息心止念,此本心自然显露,无位真人自然作主。只是未有修行功夫和斩断一切烦恼魔障的定力,未足以扫除妄念浮云,正如那位学僧骤闻无位真人之名,即疑惑顿生,并欲从思维理路上去寻个究竟,其遭义玄一声断喝,亦是自然的了。
  


(二)无依道人


  那种与“本心”佛性相冥符的境界是什么样的境界呢?义玄继承了黄檗希运之说,标出“无心”二字,无心在义玄这里意味着破除一切执著,随缘任运,不受任何外境的束缚与阻碍。义玄云:


  “夫如佛六通者不然。入色界不被色惑。入声界不被声惑,入香界不被香惑,入味界不被味惑,入触界不被触惑,入法界不被法惑。所以达六种色、声、香、味、触、法、皆是空相,不能凿缚。此无依道人,虽是五蕴漏质,便是地行神通。”


  三界惟心,万法惟识,一切违逆境界皆梦幻空华,无由把捉。如果能够观照五蕴皆空,诸法无相,即能以无分别心入一切境,应物现象,如水中月、不沾不滞,这种境界就是无依道人的境界。


  无依道人,本是道家推崇的得道者,这样的得道者,能够摆脱一切外在的束缚,任运消遥,甚至能够入火不烧、入水不溺,迥然独脱,不受物拘。义玄借用这一称谓来指称达到无心境界的禅者。进入这一境界。则能转得四大色身而不受色身质碍。不仅能够“入火不烧,入水不溺,”而且能够“入三途地狱如游园观,入饿鬼畜生而不受报。”如果能够做到随处作主,则一切凡圣境界皆是清净无染,参禅打坐亦得,着衣吃饭亦得,所以说:“夫如真实道人,并不取佛,不取菩萨罗汉,不取三界殊腾。”
  


(三)辨佛辨魔


  真正的无依道人或无位真人,是见地、修行和行愿皆臻圆满之境者,惟佛总堪称真正道人,众生业障深重,忘失本性,故烦恼无尽,常沦六趣苦海。要从苦海脱身,必须走修证之途,从见地、修行和行愿三方面,精进不息。


  义玄特别强调有“真正见解”,所谓真正见解,即见诸法空相,皆无实法。义玄指出,要超脱生死,获自在解脱,必须识得本无一物,四大皆空,如此总能不被地、水、火、风所转,不被生、住、异、灭所逼。要证得世间法空,首先要破无明贪爱,而破无明贪爱,又要识取四种无相境。


  你一念心疑,被地来碍;你一念心爱,被水来溺;你一念心嗔,被火来烧;你一念心喜,被风来飘。


  如果辨得贪嗔痴爱,皆无明造作,地水火风,如梦幻泡影,即不被境转而能转境。


  修道人将财色名利等世间法看空较易,而要打破出世间法的罣碍则较难。许多人将佛、道、法视为心外人物,将凡圣判为二途,驰心妄求,以求成就。岂不知离心而求,愈求愈远。因为,“佛者,心清净是;法者,心光明是;道者,处处无碍净光是;三即一,皆是空名,而无实有。”


  为彻底破除学人对世出世法的执著,义玄在拈出毁佛毁祖的手段。


  道流!你若道佛是究竟,缘什么八十年后,向拘尸罗城双林树间侧卧而死去。佛今何在?明知与我生死不别。


  道流!莫将佛为究竟,我见犹如厕孔。菩萨、罗汉,尽是枷锁,缚人的物。


  十地诸心,犹如客作儿;等妙二觉,担枷锁汉;罗汉、辟支,犹如厕秽;菩提涅盘,如凿驴橛。


  不过义玄毁佛毁祖,只是破除学人对佛祖的妄认执著而施的方便,并非让人否认凡圣、佛魔的差别。“夫出家者,须辨得平常真正见解,辨佛、辨魔,辨真、辨伪、辨凡,辨圣。若如是解,得名真出家。”义玄的教法,决不同于后世禅宗末流的乱骂一气。
  


(四)无修而修


  论及修行,义玄强调不修而修,所谓“不修”,是相对于传统的修习途径和修行方法而言的,因为心外无法,只须于心上认明即可,勿须向外驰求,而通常意义上的修证,则舍本逐末,于虚幻影子中误却一生,义玄云:


  你诸方齐道“有修有证”,莫错!设有修得者,皆是生死业。你言“万度万行齐修,”我见皆是造业。求佛求法,即是造地狱业。求菩萨亦是造业,看经看教亦是造业。


  慧能于《坛经》中云:“不识本心,求学无益。”将心识为用功的根本处。义玄进一步发挥了这一观点。通常人有修有证,皆为舍无明妄念,出离三界苦海。义玄直接指出,三界并不离众生心念。“你一念心贪着欲界,你一念心嗔是色界,你一念心痴是无色界。”所以出离三界并不是离心念而求诸法,而是息心歇会,回归本心,“你一念心歇得处,唤作‘菩提树’;你一念心不能歇得处,唤作‘无明树’。”“你若歇得,便是清净身界。”


  修行的起点是持戒,由戒生定,由定发慧,是佛教通常的修行次第,而戒分止持和作持,止持戒, 即诸晋莫作,佛教所禁绝的诸种恶行中,最不可宽宥的是五逆罪:杀父、杀母、出佛身血、破和合僧,焚烧经像。犯此五罪,下世要堕五间地狱而受业报,故此五逆罪又称五无间业。


  义玄为标明禅宗修行的特异处,出语惊人:“大德!造五无间业,方得解脱!”不过他对此五无间业做了新的解释。“无明是父,贪爱是母。”所谓杀父、杀母,即惟见诸法空相,处处无著,灭无明贪爱。所谓出佛身血,则指于清净法界不生染著。破和合僧,指破烦恼结使。而“焚烧经像”,则指证见因缘空、心空、法空,断除一切凿缚依傍。《维摩经》云:“若菩萨行于非道,是谓通达佛道。”所谓“非道,”指背离戒律。其实证道菩萨违背正道只是表相,其内在精神仍然与佛法相应。
  


(五)四宾主 


  义玄一向认为禅人的开悟,非由师悟,而是自性自度,自悟本心,所以当有人问:“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义玄只答:“我在黄檗处,三度发问,三度被打。”因为人人本心具足一切智慧功德,只为妄念遮蔽而沉沦无明。故禅师的作用,只在为众人解沾去缚,扫除一切精神的依傍和影像。“莫错!我且不取你解经解论,我亦不取你国王大臣,我亦不取你辨似悬沙,我亦不取你聪明智慧,惟要你真正见解。”在禅师面前。一切与本心无交涉的物象都是障道的根本,禅师的一切作略,都只是帮学人徒内外迷执中解脱出来,作一真正自由人。


  禅师范接引学人,最讲求心心相印、因缘相契。但常常是高明的禅师未必就一定碰上高明的学僧,反之亦是,根机好的学僧也未必能遇到道行高深的禅师。义玄具体分析了参禅得(宾)与接引者(主)之间复杂的情况:(1)宾看主,比如来参者随手拿起一个石子,大喝一声,意思是我有许多缚累,请师为我解脱。而居上座者不明其意,装模作样,解说一番,此是宾的见地胜过主,称为客看主。(2)主看宾,仍如上例,如果是有道禅师,并不主动置一辞,而是随学人问处即夺却。学人若被夺,若抓住不放,则称主看客。(3)主看主,指师生相互激发,相互解脱。如学人举出一清净境,善知识识得此境不可守,(4)宾看宾,同上例,如果学人着相着境而来,所谓的善知识不识其病,再用一番玄言玄语来搪塞支应,学人亦不能辨,带着虚幻的满足而去,称为宾看宾,义玄形容为一“披枷带锁”人来,禅师再中一重枷锁。


  义玄立四宾主,同样是警策深不可执守师法言教,他最鄙视于古人言句下求解脱,或于禅师机境下寻活路的学人。他苦口婆心开示众生,就是为了让众生回光返照,认取自家本来面目,不为一切外镜所转移,无奈众生总爱从宾处着眼,而难得于虚处踏脚,岂不知外境皆幻,内境亦不可守,若无观一切法空的见地在,则修静静不静,观空空亦不空。
  


(六)四料简


  四料简,亦作“四料拣”,是临济又一重要门庭施设。“料”,谓度量;“简”简别。四料简,就是四种简别的方法,即按照学人不同“根器”和接受佛教教义的不同程度,所采取的不同教授方法。意在破除我、法二执。义玄禅师说:“我有时夺人不夺境,有时夺境不夺人,有时人境俱夺,有时人境俱不夺。”“夺人”指破除、摈弃“我执”。所谓“我执”,即是对“我”的执著。佛教以为,“我”只是因缘和合的假象,并无真性实体;世人执着于“我”,以为是有主宰的、实在的自体,便产生种种谬误和烦恼。“夺境”,指摈弃,剥夺“法执”。“法执”即对“法”的执著,“法”即一切事物和现象,佛教以为,“法”无自性,处于刹那生灭变化之中;世人执着于“法”,予以虚妄分别,从而妨碍真如的悟解和体验。“夺人不夺镜”,是针对我见重的人,破除对人我见的执着;“夺境不夺人”,是针对法执重的人,破除以法为实有的观点;“人镜俱夺”,是针对我执和法执都重的人,二者都须破;“人境俱不夺”,对于人我、法我均无执着的人,二者都不须破。
  


(七)四照用


  义玄禅师示众云:“我有时先照后用,有时先用后照,有时照用同时,有时照用不同时,先照后用有人在;先用后照有法在;照用同时,驱耕夫之牛,夺饥人之食,敲骨取髓,痛下针锥;照用不同时,有问有答,立宾立主,合水和泥,应机接物。”所谓“照”,观照,指对客体的认识;“用”,功用,指对主体的认识,根据参禅者对主、客体的不同认识所采取的不同教授方法,总的在“破除”那种视主体和客体均为实在的世俗观点。“先照后用”,针对“法执”重者,先破除以客体为实有的观点;“先用后照”针对“我执”重者,先破除以主体为实有的观点,“照用同时”,针对我、法二执均重者,同时都破除;“照用不同时,”对于我法二执均已破除者,即可运用自若,应机接物。


  义玄禅师一整套接化学人的手段,因人而异,分别对待,这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灵活方法,的确体现了“临济将军”的风度。此宗日后的法运流长,是与义玄禅师倡导的这一随缘自在、天机活泼的禅风分不开的。

 

三、延沼传承


  风穴延沼(896-973),俗姓刘,浙江余杭人。少年即怀出世之志,剃发受具膈,“游讲肆,玩《法华玄义》,修止观定慧,”可见面礼于教门义学下壹番功夫,但自觉大事未了,未能发明心地,遂各处参学,先谒越州镜清怤禅师,但机缘不契,复北游襄州至华严禅师处,结识南院慧颙的弟子守廓,于临济三玄三要之旨,有所契悟。在守廓鼓励下,又亲去参访南院,一见之下,机缘颇契。


  (延沼)问曰:“入门须辨主,端的请师分。”南院左拊其膝,风穴便喝;南院右拊其膝,风穴亦喝。南院曰:“左边一拍且止,右边一拍作么生?”风穴曰:“瞎。”南院反取拄杖,风穴笑曰:“盲枷瞎棒,倒夺打和尚去,”南院倚拄杖曰:“今日被黄面浙子纯置。”


  这段公案是南院勘验风穴对临济宗风的体认。风穴不管南院如何举措,总应之以喝,说明他识得“临济喝”的宗风。但临济喝,意在喝断学人的虚思妄想,截断学人的日常理路,从而反求诸事,于自家命根处去认取,故“喝”是手段,而非标的。南院的发问,实际上是一“陷井”,这一问题不是没答案,而是不能答,因为一涉理路去寻求答案,即辜负临济一喝的用心,走向临济禅的反面。故风穴答以“瞎”,意为未看到南院的举止,从而根本否定了南院的问题本身,南院作装发怒,欲再勘验其定力,岂料风穴不为所瞒,一番笑谈,使南院领略了其机辨纵横之风采。


  从此,风穴执弟子礼,“从容承禀,日闻智证”,依止六年,尽得临济玄要。后唐长兴二年(931)辞南院至汝州,复兴风穴旧寺,由于风穴道望隆盛,故“法席冠天下,学者自远而至。”宋开宝六年(973)八月圆寂,临终有偈曰:“首在乘时须济物,远方来慕自腾腾;他年有叟情相似,日日香烟夜夜灯。”表现出慈悲济世、化导天下的禅者情怀。


  临济义玄的嫡传弟子三圣、大觉未留下著述,传法弟子兴化存奖及再传弟子南院慧颙也少有语句传世,这使我们难见临济宗初传期思想嬗变的轨迹。但从南院传法风穴的机缘语句看,最初几世的传人是竭力维护临济宗风之纯正的。


  南院问风穴:“汝道四种料简语,料简何法?”风穴对曰:“凡语不滞凡情即堕圣解,学者大病,先圣哀之,为施方便,如楔出楔。”


  禅者忌讳以言谈禅,因为禅原本是超言绝相,需要行者亲自去体证的。但临济义玄确实又有“三句”、“三玄”、“三要”、“四宝主”、“四料简”的说法,该如何看待言词语句与禅的关系,如何看待临济祖师的“四料简”等语呢?这实际上还是南院对风穴禅学见地的勘验。风穴以“如楔出楔”来形容禅师的方便说法,十分恰当。因为一切机缘语句本身都无实义,如指月之指,惟藉言而明心,缘语而入道,言语总显出其真实的意义,恰如指非月,但可顺指而见月,待有所悟入之后,就不可耽著这些言词语句,贻误向上一途的精进。以风穴的说法。“设使言前荐得,犹为滞殼迷封;句下精通,未免触途狂见。”即使不落于凡情,也会堕入圣解,误入歧途,忘却本份。


 (南院)曰:“如何是夺人不夺境?”(风穴)曰:“新出红炉金弹子,床破阇梨铁面门。“又问:“如何是夺境不夺人?”曰:“蒭草乍分头脑裂,乱云初绽影犹存”又问:“如何是人境俱夺?”曰:“蹑足进前须急急,促鞭当鞅莫迟迟。”又问:“如何是人境俱不夺?”曰:“常忆江南三月里,鹧鸪啼处百花香。”


  临济四料简,前面我们已提到,它是临刘勘验接引学人的手段。要勘验学人,首先要求禅师别具只眼,明了学人修学所达到的境界。实际上四料简亦可以作境界会。“夺人不夺境”指已破本参,有所入处,悟得身心无非四大和合而成,无有实体,此即无我的境界;“夺境不夺人”,指踏初关后,不住光明澄彻境界,不于死水中做活计,力求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再求个出处,此时须否定已证之境而存精进之意志——我;“人境俱夺”,此时禅功证德俱臻上乘,可以狮子举步;无所畏惧,龙象出没,天下横行,火里红莲,汤镬中行,色空无碍,得大自在,此种境界或称透重关,或称得个用处;“人境俱不夺”则功夫入于化境,无明执著自然消落,一切修为自然了办,家即途,照即用,体斯用斯,主斯宾斯,无一物非我身,无一物是我已,此即了处。


  风穴以诗作答,对四种境界的体证和描述颇中肯綮,的确非深入正定、大死大活之过来人不能言。“造破阇梨铁面门“所示破“我执”之艰难,“乱云初绽影犹存”所标光明境界中自主“我”这依稀,“促鞭当鞅莫迟迟”所指由体达用之急切,“鹧鸪啼处百花香”所显了无罣碍、自然透脱之平淡,皆大有过人处。南院感叹,“汝乘愿力,来荷大法,非偶然也。”


  为进一步勘验风穴,南院又举出临济祖师临终时的公案,据《临济录》载,临济临迁化,上堂云:“吾灭后,不得灭却吾正法眼藏!”三圣出云:“争敢灭却和尚正法眼藏!”临济云:“以后有人问你,问他道什么?”三圣便喝,临济云:“谁知吾正法眼藏,向这瞎驴边灭却!”禅是活法而死法,若泥守师法,于末端皮相处会取,甚或拿着鸡毛当令箭,虚张声势,欺瞒天下,只会灭却师法,败坏宗风,与宗门的旨全不相干。三圣之遭痛斥,在临济门下实属自然。南院举此公案问风穴:“渠(指临济)平生如狮子,见即杀人,及其将师,何故屈膝妥尾如此?”风穴对曰:“密付将终,全主即灭。”意即靠秘密付嘱来传禅法,预示着禅法将终止,而泥守师法不知机变,则意味着禅法的灭亡,风穴由此主张参学之人,直须临机大用,境遇现前,不必自拘于小节,扫却一切凡圣见解,只依自家本分纵言便可,如狮子一吼,壁立千仞,谁敢正眼觑见!


  从以上风穴的机缘语句看,其禅风直追临济义玄,全体大用,机辨无方,气势雄迈,独步一时。


  禅师接人讲究以心传心,师徒啐啄同时、灵犀相通,总得称因缘相契。故禅林访得具眼禅师不易,而禅师得一真正学人更难,黄檗感叹“有禅无师”,而更多的禅师则感叹求法者多如牛毛,而得道者稀如麟角,风穴上堂曰:“阇梨与老僧亦能悟却天弄虚作假,亦能瞎却天下人。欲识阇梨么?拊其左膝,曰这里是,欲识老僧么?拊其右膝,曰这里是。”亦是告诫徒众莫依他作解,妄生分别执著。只可惜“于时莫有善其机者,”圣贤寂寞,自古已然,只是奈临济宗风何?仰山慧寂说:“临济一宗,至风而止。”而止时首山省念禅师出,继宗传法,承风接响,临济气运,非大仰五言能定也。

 

四、省念承风接响


  首山省念(926-993),俗姓狄,山东莱州人,少即出家,“为人简重,有情识,专修头陀行,诵《法华经》,丛林畏敬之,自以为念法华。”头陀,梵语dhuta之音译,去除尘垢烦恼意。头陀行,指为修炼身心,消除对世间的执著而自苦身心的种种艰苦之行。如避世独居、常行乞食、著弊衲衣、常坐不卧等等。欲得禅功证量,首先培养出离心,从凡尘俗爱纲中解脱出来。头陀行不特使省念道心坚固,而且一番磨练,培基固本,使其悟入宗乘、承绍宗统成为可能。而能古来流传最广的《法华经》的研习,更使其深入佛陀一乘法海,获得开悟所不可或缺的真实见地。不过六祖慧能曾云:“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单纯诵《法华》,并不决定一个人必然有所悟入,心地未明,为《法华》所迷却也未可知,故省念之证量还有待勘验。


  《古尊宿语录》对风穴勘辨首山事记载颇详:


  一日风穴见师侍立次,乃垂涕告之曰:“不幸临济之道,互吾将坠于地矣!”师(首山)云:“观此一众,岂无人邪?”穴云:“虽敏者多,见性者少,”师云:“如某者如何?”穴云:“吾望子之久,犹恐耽著此经,不能放下,”师云:“此亦可事,愿闻其要。”


  于是风穴上堂时,拈举释尊灵山会上拈花微笑一案让首山参,“世尊以青莲目顾视大众,迦叶正当与么时,且道说个什么?”结果首山一言未发,拂袖退堂而去。风穴赞叹道:“念法华(首山)会也!”


  当时有可能传风穴法者还有真上座,在勘验首山次日,风穴又向真上座举同一公案,并问:“作么生是世尊不说说?”即如何理解世尊不说而说呢,真上座答:“鹁鸠树头鸣。”风穴又问首山:“汝作么生?”首山答:“动容扬古路,不堕悄然机。”结果首山得风们印可。真上座的回答看似对题,实则仍于音声处荐取,未若首山于“动容”处着眼,于唇吻处会,可能只闻声而忘心,于形色处会,总有迦叶会心一笑。


  省念得风穴印可后,泯迹韬光,起初并不为人所知,后与游方僧楚和尚一声机辨,始名振四方。“远近学者承风而凑”,省念初住首山,后住宝安山广教禅院,晚年终老于宝应禅院。据载禅师能预知来事,于一年前即说出自己迁化时日。临终有偈曰:“白银世界金色身,情与无情共一真。明暗尽时俱不照,日轮午后是全身。”


  首山是临济嫡传,护持临济家法无疑是其分内之事。但临济家风亦有其精髓、骨胳、皮相、只有传其精髓,总能使临济正宗发扬光大。如果只是袭得其皮相,正不知误却天下多少人,遑论续法传灯。有僧问:“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师云:“少到崖前亲掌示。”我传的是祖祖相传的心法!若识得此心,则可与迦叶师兄分座,灵山一会,俨然未散;若不识此心,纵重生佛前,一样堕坑落堑。


  德山棒、临济喝、丛林皆知临济于黄檗会下三顿棒打而开悟,因动辄断喝而驰名天下。但如何理解临济棒喝的真实意旨呢?棒、喝本身并不是禅,它们只是外在的形式,只有当真实的禅的精神意蕴“灌注”其间,它们总不是僵硬的形式,而成为活泼的禅的精神的表现形式,这时候“喝”总不是盲乱喝,而是有明确的指向怀,如临济所说:“有时一喝如金刚王宝剑,有时一喝如踞地金毛狮子,有时一喝如探竿影草,有时一喝不作一喝用。”如果不明就里,而去盲目模仿,把师家接引学人的方便,视作禅的精髓,则狮子啸天,翻成野犬吠影矣。


  僧云:“忽遇狮子吼时如何?”师云:“一任野干鸣。”僧便喝,师云:“果然”,僧又喝,师云:“放你三十棒,”僧礼拜,师云:“这瞎汉。”


  (首山)复云:“诸上座,不得妄喝乱喝,这里寻常问你道,宾则始终宾,主则始终主,宾无二宾,主无二主,若有二宾二主,即是两个瞎汉。”


是说居于主位的师家与居于宾位的学人,都要时刻意识到自己的定位,主就是主,宾就是宾,主说主话,宾说宾话,不可淆乱。若主宾位颠倒错乱,就说明瞎徒碰上盲师,永无开悟之日。这是针对当时丛林流弊有感而发的。许多学人拾得先师唾涕,就以具眼禅师自居,行棒行喝,时出惊人之言,看似通透,实则全无真实的意蕴。


  首山复云:“诸上座,佛法无多子,只是你诸人自信不及。若也自信得去,千圣出头,来你面前,亦无下口处。”自信,即深信我心即佛,本自具足,无有欠缺,深信自性自度,不假外求。如果自信得及,不向外驰求,而惟以了办本分事为务,则即使释迦现前,也可与他三十棒!


  首山奉劝学人切实用功,真参实悟,不可于机缘语句中炫奇门胜。其《送某化主颂》云:“廓然无事少人闻,任意纵横勿计程。步步登高看前路,莫教失脚堕深坑。”让人于向上一途勇猛精进,莫错用功。其《偶作三颂》也表达出同样的旨趣:
  

我有一机,不假修持。若人问著,便唤沙弥。
  

我有一著,不自栖泊。若人更问,劈口便著。
  

我有一宗,勿示西东,若人拟议,别唤王公。


  其第一机,相当于临济的“第一句”,超言绝相,不假修持,实际上指真如之体用。此真如之体,惟证乃知,不容拟议,不涉言句。真若有人问起,正说明其功行未充,所以唤作沙弥可也。僧问:“如何是真如体?”师云:“遍乾坤”,即此真如是无限的、绝对的、超时空的存在,而人类的思维则是有限的、相对的。以有限逐无限,自有根本障碍。其第二著,相当于临济“第二句”,物外纵横,不自栖泊,相当于真如之相,此亦不可落唇吻,开口便错,有言即易著相,失其本来。其第三宗,相当于临济“第三句”,方便善巧,随机说法,以有言示无言,相当于真如之用。此用是全体大用,非识得心体,洞明心地者不能发。故此宗之种种言句、种种作为,皆师法而非禅法,于此得启悟可,视其为根本则不可。故首山宁愿将禅师的机锋作略,皆视为一声败关、一堆无义味语。问:“德山棒、临济喝,未审明得什么边事?”师云:“你试道看”,僧便喝。师云:“瞎”,僧又喝。师云:“这瞎汉,只管乱喝作什么!”对临济喝,首山让学人多于“一喝不作一喝用”处会取,莫辜负临济一片苦心。还有僧问:“灵丹一粒。点铁成金。至理一言,转凡成圣,如何是至理一言?”师云:“更举一遍。”僧云:“当么则退身三步。”师云:“笑破大众口。”首山是不承认有这样的“至理一言”的。


  值得注意的是,首山以代别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禅学见地,开临济宗新的接人风格。其实这种就同一问题,在前人已有回答之后,再虽出心裁的人出新的回答的方式。在首山之前已很流行。如“如何是佛?”、“如何是祖师西来意?”、“万法归一、一归何处?”等等,都是学人屡屡问起的问题。而“庭前柏树子”(赵州),“佛是幻化身,祖是老比丘”(临济)等回答更是人皆共知。首山的代别,是就前人的公案,再加引申发挥,以发明公案未尽之意。“代别”是“代语”和“别语”的合称。所谓代语,指前人所答不合意旨,代答一语;而别语,是指公案中原有答语,作者另加一句别有含义的话。如对临济四宾主句,风穴皆有回答。而首山则再出别语。


  僧云:“如何是宾中宾?”穴云:“攒眉看白云。”师别云:“去来长自在,不与白云齐。”问:“如何是宾中主?”穴云:“入市双瞳瞽,”师别云:“高声唱绕街行。”问:“如何是主中宾?”穴云:“回銮两耀断。”师别云:“定国安邦贺太平。”问:“如何是主中主?”穴云:“磨砻三尺剑,待斩不平人。”师别云:“收番猛将,雨草不留。”


  另外,对临济“四用”、“四料简”及“云门三句”也各有别语。这些别语的出现是必然的,主要原因不在于前人的回答尚有发挥的确良余地,而在于禅师接引学人的问答,其生命力就在于回答的新奇独特。学人所问不外乎那么几类,如果重复前人的回答,不能给学人以新的刺激,就难以起到机锋转语惊醒学人的功用。至于这些代别是否比原有的答话更为对题,要具体分析,发明心地,示露本分者固然有之,而炫奇门胜,口头滑利者亦不在少数。如上引首山对四宾主的回答,据临济的回答观之,皆不高明,其“去来长自在,不与白云齐”对“主中主”似更恰当,而“收番猛将,寸草不留”又似乎是描摹“宾中主”的情景。


  便无论如何,“代别”之作为一种文体,对后世有不小的影响,在临刘宗内部,首山开风气之先,后世临济宗人纷纷起而效尤。其弟子汾阳善昭更是将“代别”作为阐发其禅思、禅风的主要方式,从而使这种文体更趋成熟和完备。而在文苑,明清特别盛行的批点,一经批点,让古人著作代自己立言,即变“我注六经”为“六经注我”,实际上就是这种代别的发展。

 

五、汾阳善昭


  汾阳善昭(947-1024),山西太原人,俗姓俞,史载“剃发受具,杖策游方,所至少留,随机叩发,历参知识七十一员。”古来大德为求开悟,不惮艰辛、剋期求证的精神,适足为学人典范,后到首山道场,参“百丈卷席”案而开悟。


  问:“百丈卷席”意旨如何?山曰:“长袖拂开全体现。”曰:“师意如何?”山曰:“象王行处绝狐踪。”师(汾阳)言下丈悟。拜起而曰:“万古碧潭空界月,再三捞洒始应知。”


  “百丈卷席”分案是讲,百丈禅师在马祖会下为侍者时的一则公案。一日马祖升堂纔坐,百丈出来卷却席,马祖便下座。百丈随马祖回方丈,马祖问:“适来要举转因缘,你为什么卷却簟(竹席)?”师曰:“为某甲鼻头痛。”百丈末后一句又牵涉百丈“野鸭子”公案,在百丈卷席的前一日,百丈随马祖行走,见一野鸭子飞过,马祖问鸭子的声音哪儿去了,百丈回答飞过去了,马祖回头就拧百丈的鼻头。“野鸭子”公案,可以理解为不可随声逐响,于色声处荐取。而百丈卷席,说明他已悟此理,以“卷席”这一看似唐突无礼之举,告诉马祖不必多言。再引申一步,则“法无有比、无可喻,故法身无为,不堕诸数,故云圣体无名,不可说,如实理空门难凑喻。”(百丈语)


  对百丈与马祖的一则公案,首山以“长袖拂开全体现”来喻示百丈对真如法身的理解;以“象王行处绝狐踪”表达自己对百丈祖师境界超迈的赞叹,实在是很恰当的,善昭言下大悟,悟不在言,不过是他经艰苦修证,机缘成熟,经首山点化而心地洞明而已。正如古潭明月,虽人皆知其是空华幻影,但只有去再三捞摝而不可把捉,纔确知为空一样,学人也惟有真参实证,于行履处亲证,纔能达至空体,善昭“万古碧潭空界月,再三捞摝始应知,”是从实际理地中发出的真正禅语,当时会下有僧问:“昭兄你适来见个什么道理,便与么道?”善昭云:“正是我放身舍命处。”即在空门中找到安身立命处。


  善昭于首山会下开悟后,继续在湖南、湖北、河南等地行脚参学。随着其道望愈来愈高,各地郡守竞相邀其住持名刹大寺。善昭皆坚辞不就。首山迁化。其弟子契聪受众人之托。前来迎请善昭。史载,契聪到善昭住处,善昭正在闭门大睡,契聪破门而入,曰:“佛法大事,靖退小节。风穴惧应谦,忧宗旨坠天。幸而有先师,先师已弃世。汝有力荷担如来大法者,今何时?而欲安眠哉?”契聪一翻慷慨激昂的话,使善昭意识到自己担荷如来大法的责任,放弃了隐遁山林、惟求自了的心态,前往主持汾州太平寺法席,善昭高超出世,三十年迹不涉俗,足不越阃,道俗皆尊称“汾阳禅师。”


  善昭的禅学见地及接人的风格,集中体现在以下上堂证录中:


  夫参学者,须具本分眼目,临机别取邪正,不受人谩,不被佛祖所滞,不随言语所转,不被诸法所惑,不依一切神妙解会,凡有来者,尽皆勘破。何故?伊倚会解,展弄机锋,求觅知见,问佛问祖,向上向下,自意祖意,皆可打伊,直饶一切不依。恰好点罚;万水千山,恰好吃棒,到凭么时,是个汉始得。


  汾阳上述见解,是与临济、首山强调“自信”、不依他解的主张一派相承的。有僧问:“心地未安时如何?”师曰:“谁乱尔?”僧曰:“争奈这个何?”师云:“自作自受”!参禅修道是大丈夫事,明心见性,须有大担当,躬行实践,以悟为期,蓦直参去,纔会有自己做得主之时。至于具体的参学步骤和手段。也须通过游方遍参,从万千法门中,找到适合自己根机的修学之路。有问:“如何是学人著力处?”师云:“嘉州打大象。”问:“如何是学人转身处?”师云:“陕府灌铁牛。”问:“如何是学人亲切处?”师云:“河西弄狮子。”汾阳的回答皆属义味语,或者说它们都只具有否定的意义。因为学人参学之入处出处,皆在行处而不在拟经转语处,即使为他解释得头头是道,学人功力未充,仍不能真正找到著力处、转身处、亲切处。如果接引不得法,还会使学人依藤附木,转求转迷。


  汾阳还拈出临济“三玄三要”句要大众来参。“先圣云一句语须具三玄门,一玄门须具三要,阿那个是三玄三要底句?”对此汾阳为学人分别作颂偈:


  第一玄,法界广无边,森罗及万象,总在镜中圆;第二玄,释尊问阿难,多闻随事答,应器量方圆;第三玄,直出古皇前,四句百非外,闾氏问丰干。


  “闾氏问丰干”是一禅林典故。丰干,唐代国清寺与寒山、拾得齐名的奇僧,前行化于京兆(长安),为太守闾丘胤治病。闾氏受丰干指引,前往天台山访求寒山、拾得。其时寒山、拾得正围炉谈笑,闾氏处诚致拜,二人连声咄叱,寒山复执闾氏手笑而言曰:“丰干饶舌!”从此丛林遂有“丰干饶舌”之趣谈。汾阳的偈颂表述了他对三玄的理解,第一玄指法界之本质、万物之同根处;第二玄指应机之问答;第三玄指无明确指向之无义味语。一句具三玄,即禅师一言,可以同时有三重信息,或直指心体,让人命根立断,悟却万法一如之理;或就近取譬,随机化导,以有言悟无言;或一言不作一言用,虽有言而实无言,不入四句不涉百非,只为截断众流,逆行反本,让学人于“不历僧只劫,直出古皇前”会取。


  一句具三玄,是说这三重信息涵摄于同一句话中,学人根机不同,主酬机对答的时节因缘不同,同一句话呈现出不同的意义,师举三玄语曰:“汝还会三玄应时节么?直须会取古人意旨,然后自心明去,更得通变自在,受用无穷,唤作自受用身佛。不从他教,便识得自家活计。”三玄可以做话头参,不可做道理会,它只是接引学人入门之具,而非禅机悟境本身,要得禅功证量,须透过三玄三要,“自心明去”,也就是说,明心见性的功夫,还得从实际行履中出,而不能从玄妙语句中求。故汾阳有颂曰:


  三玄三要事难分,得意忘言道易亲;一切明明该万象,重阳九日菊花新。


  自临济首举三玄三要,人们百般索解,聚讼纷纭。汾阳此颂可以说是结论性断语。汾阳的意思是说,三玄三要具体指谓的是什么,难以清楚地判定,关键是悟解它们蕴含的意旨,其意旨随时节因缘之不同而各异,所以说:“一句明明该万象,”“重阳九日菊花新,”则喻指时节因缘成熟,自有证量,自有境界。


  汾阳又举风穴“老僧与阇黎”公案,“且问诸上座,老僧与阇黎是同是别?若道是同去,上座自上座,老僧自老僧;若道是别去,又道老僧即是阇黎若能于此明得去,一句中有三玄三要,宾主历然,平生事办,参寻事毕。”老僧与阇黎同处,在于心体,此心在凡不灭,在圣不僧,一切众生圆满具足,无有欠缺,老僧与阇黎异处,在于根机与修行,从生虽同具本心,但因业障烦恼而黯昧不明,正如“明月当空,只为浮云遮障,不得显现。”老僧之卓异处,在于愿力宏大、见地超逸、如法修行,故其心如朗月当空,辉耀乾坤;万具缚凡夫则不能拨云见月,洞明心体。如明乎此,则能于禅师一句悟得三玄,亦能理解主之所以为主,宾之所以为宾。永嘉禅师云:“粉身碎骨未足酬,一句了然超百亿。”真正透得一句三玄,自然佛法现前,擒纵自在,自利利他。


  那么除了发挥临济三玄三要旨趣外,汾阳有没有他自己独特的禅法呢?汾阳上堂语有云:“汾阳门下有西河狮子,当门踞坐,但有来者,即便咬杀。有何方便入得汾阳门,见得汾阳人?若见汾阳人者,堪与祖佛为师,不见汾阳人,尽是立地死汉。”意思是说,汾阳继承禅风,行棒行喝,凌厉峻烈,如踞门狮子,见即扑杀。如果不是禅门老参,是难入汾阳门,窥见汾阳禅法的。


  汾阳也曾从正面表达自己接引学人的风格。


  僧问:“如何是接初机的句?”师曰:“汝是行脚僧。”曰:“如何是辨衲僧的句?”师曰:“西方日出卯,”曰:“如何是正令行的句?”师曰:“千里持来呈旧面。”曰:“如何是立乾坤的句?”师曰:“北俱卢州长粳米,食者无贪亦无嗔。”乃曰:“将此四转语验天下衲僧,纔见你出来验得了也。”


  以上称“汾阳四句”,在丛林中十分著名。其接引初机句,皆平淡无奇,并不拨弄特殊之机法,如赵州之“吃茶去”一般,让人于日常行止中起修,亦以此勘验学人是否得个入处。“勘验衲僧句”,则是出人意表、不落俗套之机锋转语,如“西方日出”、“掘地觅青天”等,汾阳以这些超出常见之语句,辨别衲僧之证量与境界,亦以此勘验学人是否从思量分别的日常思维理路中解脱出来,即是否得个出处。正令行句,正令,指佛法,于禅林特指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之禅门宗旨;行,指通行无碍。有大根器,悟得祖师大机大用之人,当能行化四方,将此佛法要旨传布天下,禅师以此勘验学人是否得个用处。立乾坤句,是勘验学人是否得个了处。习禅不是为逃世,也不是为自了,自己得受用,还应让天下人皆得受用;自己了脱生死,也应让众生皆从生死苦海中解脱出来,只有如此,纔能清除世间的贪嗔痴等烦恼,众生的朗朗心月,纔能禅耀乾坤。


  禅师的功行,不仅在于勘辨学人的根机与境界,还在于随机施教,方便接引。不立一切法,一切法皆可为接引学人之道具。汾阳亦有接引学人所设立之三种机法,此即“汾阳三诀”:


  上堂:汾阳有三诀,衲僧难辨别,更拟问如何,拄杖蓦头楔。有僧问:“如何是三法?”师便打,僧礼拜。师曰:“为汝一时领出,第一诀,接引无时节,巧语不能诠,云绽青天月;第二诀,舒光辨贤哲,问答利生心,拔却眼中楔;第三诀,西国胡人说,济水过新罗,北地用邠铁。”


  三诀不是固定的三句话,而是指接引学人的三种方式和风格。第一诀是就近取譬,不计时节,是当下之境物来指示一片新天地。正如赵州之“庭前柏树子”,“云绽青天月”也只是以境示人,不加别语。初学者闻此类禅语,能断其言下荐取之歧路,而有入处的禅客,亦能不住悟境,向上进取,以达万物一体,天地一如之至境,第二诀则是根据学人之根机,有问有答,为学人解粘去缚,抽钉拨楔,这是禅林中最流行的形式;第三诀是对已悟之禅客,不拘常则,不守死法,杀活自在,不离本分。不这种情境下,或有言或无言,或直语或韵语,或竖拂或棒喝,语默动静莫不是禅,其说也,如滔滔大江,一泻千里,其默也,如邠铁制刀,自在而方便。


  三诀不过是汾阳对自己接引学人诸种方式的概括,其间也并无深奥秘义可言,所以他不让学人于此思维辨别,以免再生出一番葛藤来。后世慈明,法昌遇、东山简等,对汾阳三诀皆有偈颂,但皆不出“六月满天雪”、“万里一条铁”等似通非通落草之淡的窠臼。


  汾阳三诀主要是从禅师勘辨接引学人的角度而立的,禅机体现在师徒主客的问答之间,作为师家的主方有“三诀”,作为学人的客方又有什么问禅习禅的“客诀”呢?汾阳总结了前代祖师与学人弟子请问酬答的方式,归结出学人通常向师家提出问题的十八种方式,此即“汾阳十八问”:请益、呈解、察辨、投机、偏僻、心行、控拔、不会、擎担、置、故问、借、实、假、审、徵、明、默。请益,指学人向师家直接请求指导之问法,如“如何是祖师西来意?”等;呈解,指学人呈示自己之见解而请求师家,但在禅宗语录中,我们见得更多的是一些提撕之问法,如“天下能盖、地不能载时如何?”等;察辨,指学人直接提出自己的疑问而请师家勘辨,如“学人有一问在和尚处时如何?”等。这些问法在禅林中最常见,也是初入禅门的学人最爱采用的提问方式。


  但一些有证量的学人则不满足于这些平淡的问法,总要炫奇门胜,以种种不寻常的设问来显示自己的悟境,并勘验师家见地之浅深。如投机,即学人将自己的悟境照实提出请师提示;偏僻,则指学人以偏于一端之见解呈示师家,如有僧问芭蕉:“尽大地是个眼睛,乞师指示”等。又如徵问,即学人以诘难态度提出问题,明问,即学人已明了一事,复举问他事。最后还有默问,学人默不作声,惟以举止动作表达自己的疑问。所有这些“不合常规”之问,具眼禅师皆能一眼觑破,不为所瞒。而未达本分理地者则可能如坠毁五里雾中,不得头绪,这在禅林看“主中宾”。


  依临济四宾主的分析,师家与学人的机缘问答,有着复杂的背景。而因缘契合、心心相印则是宗门中入向往和追求的境界。当然,要达到这种境界,师家与学人皆须作出努力,宗门比喻为啐啄同时,像雏鸡要破壳而出,母鸡与壳内雏鸡在蛋壳上同时用力一样。汾阳从说法者的角度,提出师家要勘辨接引学人所应具备的十种智慧,其间也包含了对学人各方面素质的要求,此即“十智同真。”


  对“十智同真”,汾阳和后世禅师皆有评唱,但多属断语、无义味语,不过细加索解,亦可窥见其真实意蕴。一、同一质,指师家用与学人融为一体,且各尽本分。“桑树猪揩背,长江鸭洗背。”即喻指此意;二、同大事,指师家与学人皆对佛法大事、宗门的旨有深切体认,惟如此,纔能“一身坚密现诸尘,寂灭光中无渐次。”三、总同参,指师家有纳须弥于芥子的道力,能够驱使万物,拈来即是,令森罗万象皆归依佛法。汾阳云:“万象森罗齐稽首”即此意。四、同真智,即师家具有出世间之真实智慧。古德云:“何人同此一真智,见得分明还不是”,即出世真智不同于俗世的见识和智慧,而是圆融无碍的大智慧。汾阳云:“毛吞遍变,即师家识得佛性与华严宗“巨细互容无碍门”相通。五、同遍普,即师家识得佛性无处不在,翠竹法身黄花般若,禾山解打鼓,无情可说法。古德云:“是什么物同遍普,旷大劫来今日睹。一波纔动万波随,何异婴儿得慈母。”六,同具足,指师家体得人人本具之佛性,古德云:“阿那个是同具足,细草含烟满山绿,它乡看似故乡看,添得篱根花绕屋。”七、同得失,师家为学人解粘去缚而皆得解脱,丢弃无明烦恼,证得清净本性。八、同生杀,禅门常讲杀活自在,但这要求师家有与学人同生死的悲愿,有拯人沦溺、出度苦海的无上道力,古德云:“作么生兮同生杀,桃花红兮李花白。今年吞却大还丹,到处相逢李八伯。”先有起死回生的“大还丹”,纔可放言同生死。九、同音吼,师家与学人皆有证量,开口即为狮子吼,横说坚说,不离本分。十、同得入,经住复问答,师家与学人同入胜境,泯除一切分别对待,悉皆成佛。


  古德对“十智同真”有颂曰:“由来十智本同真,语直心精妙入神。长忆江南三月里,春风微动水生鳞。”师家与学人同具如来德相,本来就应该十智同具,相师相长,惟有先入后入之别,纔有一请益、一接引,纔有主宾之分,双方右能精神气息,潜通一脉,则灵犀一点,疑结全消,恰如“春风微动水生鳞”的境界,此时皆做得自家主宰,已没有主宾之分。


  汾阳在禅宗史的贡献,还在于首创“诘问”和“颂古”的方式,来解说公案,接引学人。


  如前所述,首山以“代别”方式,来阐发前人公案的未尽之意,“代别”遂在禅林流行开来。汾阳曾作《公案代别百则》和《诘问百则》,对他选取的古人公案。给出自己的解说。关于公案代别,汾阳指出:


  室中请益,古人公案未尽善者,请以代之;语不格者,请以别之,故目之为代别。


  “未尽善者”和“语不格者”的意思相同,都是指公案的语意未尽,需要给以“代语”或“别语”,作进一步的阐发和引申,也可以说是对公案的修自性解释,而“诘问”,则是对历史上一些著名禅语提出问题,并代以作答,实际也是“代别”的一种形式,如其《诘问百则》中有一则为“四弘誓愿”:


  众生无边誓愿度,谁是度者?代云:车轮往灵山。法门法边誓愿学,作么生学?代云:朝参暮请,烦恼无边誓愿断,将什么断?代云:有么?无上菩提誓愿成,作么生成?代云:天子不刘草。


  “四弘誓愿”是一切佛教徒所应发之“通愿”,其意义明明白白,无须百般索解,汾阳的诘问,其实是自问自答,借题发挥,把佛教中最常见的语句作禅宗的改造,以阐述自己的思想观念。其第一番问答,不过是讲除修者自己以外没有度者,自性自度,自家事自己了。第二番问答,则平白直叙,别无他解,第三番问答,则以反问的口气表达对问题本身的否定。修禅达到极境。则无烦恼可断,亦无菩提可成,修而不修,不修而修。第四番问答,听来玄妙,实则暗喻“无上菩提”无须劳作生成。原本浅显的道理,经过这番玄化处理,反让人摸不着头绪,尤其是初学者,更会如堕雾中,汾阳本人似乎也不把此看得很重,他曾说:“诘问一百则,从头道理全。古今如目睹,有口不能适。”禅宗讲求观根逗机,应病予药,经过适用一切时一切人的禅话。汾阳对古来公案的解析,不说是游戏文字,也只代表一家之言。


  汾阳又作《颂古百则》,选择百则公案,分别以韵文加以阐释,他在其后作《都颂》曰:“先贤一百则,天下录来传。难知与易会,汾阳颂皎然。空花结空果,非后亦非先。普告诸大士,同明第一玄。”意思是说,这百则公案皆古德先贤传下来的典型范例,在各家语录中屡屡出现,代表了各家宗风。这些公案有的晦涩难懂,有的易于理解,而这些颂古之作,则是为了使其清楚明白,使天下学人皆能从中悟得禅理。如“三玄三要”颂曰:


  第一玄,照用一时全,七星光灿烂,万里绝尘烟。第二玄,钩锥利便尖,拟议穿腮过,裂面倚双肩。第三玄,妙用具方圆,随机明事理,万法体中全。第一要,根境俱忘绝朕兆,山崩海竭洒飘尘,荡尽寒灰始得妙。第二要,钩锥察辨呈巧妙,纵去夺来掣电机,透匣七星光晃耀。第三要,不用垂钩并不钓,临机一曲楚歌声,闻者尽然来反照。


  与善昭“颂古”文体同时,还有一种“拈古”流行,不过与“颂古”之采用韵文体不同,“拈古”采用散文体。圆悟所著《碧岩录》则认为:“大凡颂古,只是绕路说禅;拈古大纲,据款结案而已。”据此,颂古与拈古相比,前者不是把前圣的意旨直接叙述出来,而是用隐喻的手法曲折地表达出来。汾阳对“三玄三要”的“颂古”很符合圆悟的界实。其实三玄说直白些,分别指师家对空、有、真空妙有的体证,而三要分别指师家的证境及对学人的勘辨、接引。但这些含义都隐含在具体的形象和美妙的语句中,从字面上去理解,是把握不住其意旨的。


  由于颂古的形式在语言风格上追求缥渺玄远、意蕴含蓄,与士大夫阶层作诗为文时的追求契合,所以这种评禅方式得到士大夫的特别喜爱,在宋以后的禅林内外变得非常流行。

 

六、石霜楚圆


  石霜楚圆(987-1040),法号慈明,全州(今属广西)人。俗姓李,年二十二于湘山隐静寺出家。后四处参访,慕汾阳道望,前往参谒。据说汾阳一见之下,即识其大器利根,但并没有当下与其开示,相反有二年时间都冷淡待之。史载“每见必骂垢,或诋毁诸方,及有所训,皆流俗鄙事。”一日慈明又见汾阳,很委曲地说:“自至法席,已再夏,不蒙指示,但增世俗尘劳念。岁月飘忽,已事不明,失出家之利。……”话未说完,即遭汾阳喝骂。汾阳且“怒举杖逐之。”慈明欲开口呼救,汾阳急掩其口,慈明豁然开悟,叹曰:“是知临济道出常情。”汾阳巧妙利用“不愤不启”的接引原则,磨炼其性情,考验器量,待机缘成熟,痛下针锥,使其憣然而悟。对非常人,施以非常手段,这正是汾阳的高明之处。


  慈明到底在汾阳处悟个什么呢?不过是“依法不依人,依义不依语”而已!但在义理上明白这一道理,与通过实际的修证及禅师的点化而得到的深切感悟是不同的。而且一悟之后并非一了百了,而是悟后起修,再加砥砺,功夫总会纯熟,故慈明又在汾阳会下苦修七年,之后又参唐明智嵩禅师、神鼎洪湮禅师、谷隐蕴聪禅师,晚年先后住持袁州南源山广利禅院、潭州道吾山、石霜山崇胜禅院、南岳福严禅院、潭州光化禅院。康定庚辰(1040)示寂,葬于石霜山。
  


(一)如来禅,祖师禅


  习禅者最忌对义理名相、机缘语句的泥著沾缚。慈明开示学人,不落窠臼,别开生面,颇有临济大机大用之风范,如临济有“三句”说:“第一句荐得,堪与祖佛为师;第二句荐得,堪与人天为师;第三句荐得,自救不了。”这三句在丛林十分流行,且诸方尊宿多有拈颂,各有发明,慈明在上堂法语中则别出机杼,反其意而用之。“第一句荐得,和泥合水;第二句荐得,无绳自缚;第三句荐得,四棱着地。”临济三句之说,是指引学人于无言句处荐取,以反本返源、顿悟自心。如果不明的旨,而到第一句、第二句中去百般索解,则必然是和泥合水、无绳自缚。


  不过,慈明的“反案”文章最引人注目的是对“香严击竹”公案的评点。


  香严智闲为沩山灵祐弟子,在沩山会上勤学苦修,一日灵祐谓之曰:“吾不问汝平生学解及经卷册子上记得者,汝未出胞胎未辨东西时,本分事试道一句来!吾要记汝。”香严进数语,皆未蒙许可,复归禅堂遍检所集诸方语句,然无一言可将酬对,于是尽焚所存,泣辞沩山而去。在南阳已故慧忠国师处,一日于山中芟除草木,以瓦砾击竹作声,廓然省悟,香严到底悟到了什么呢?他本人没有说。但联系灵祐所问,他无疑于“本分事”有所悟入。而识得本分,证得本心,正是慧能以来祖师相传之心印,丛林也一向视香严为得法禅师,故香严所证祖师禅当无疑问。


  但慈明则别有说法:


  示众,以拄杖击禅林一下云:大众还会么?不见道,一击忘所知,更不假修持。诸方达道者,咸言上上机,香严凭么悟去,分明悟得如来禅,祖师禅未梦见在。


  如来禅与祖师禅的区分,或始于仰山慧寂。《景德传灯录》载仰山开示语有,“师曰:‘汝只有如来禅,未得祖师禅。’”其实宗密在《禅源诸诠集都序》中,已有如来禅和祖师禅的思想。宗密将禅由浅至深,分为五等,即外道禅、凡夫禅、小乘禅、大乘禅、最上乘禅等。其中最上乘禅则为神会所承之慧能禅,即如来禅(此名似初见《楞伽经》,如曰此经所谓最上乘禅)。宗密对此宗概括曰:


  知之一字,众妙之门,由无始迷之,故忘执身心为我,起贪嗔等念。若得善友开示,顿悟空寂之知。知且无念无形,谁为我相人相?觉诸相空,心自无念。念起即觉,觉之即无,修行妙门,惟在此也。
此处之“知”是空寂之知,宗密在说荷泽神会之禅时称为“寂知指体,无念为宗”。“寂知指体”,是说此能照之知,即空寂之体之妙用,此灵知之用仅照其自己,非别有能照之知也,“无念为宗”,则指于境现前而不染不著,《坛经.定慧品》云:“善知识!于诸境上心不染,曰无念。”“于诸境上心不染”,即“不于境上生心”,亦即“无所住而生其心”。


  心上思想正是“达摩西来意”,也是祖祖相传之根本心印。那么仰山、慈明等为什么在如来禅之外,又特别拈出祖师禅相标榜呢?


  其实后来意义上的如来禅与祖师禅,在慧能禅出现时即已见分野。自初祖达摩至四祖道信,皆崇奉《楞伽经》,以楞伽传心,自五祖六祖以下则重般若类之《金刚经》。《楞枷经》属“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体系,围绕圆证圆悟自性清净心立论。《金刚经》则偏重般若之妙用,即不舍不著之妙用,慧能当初偶闻“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而有所悟,直到立“以无念为宗,无住为本,无相为体”之宗旨,皆能见出慧能禅重般若妙用之精神。


  而宗密所言与最上乘禅相当之“直显灵知真性宗”则重在明心见体,亦即所谓“立知见”、“说无念法,立见性”。强调以无住心之照用,反照无住心,顿悟如来藏性,证如来法身,故“如来禅”重起心修道,断妄证真,而“祖师禅”则重在不断不修,任运自在。一言达体,一言妙用,这即是后世禅师在如来禅外别立祖师禅的主要原因。


  回头再看时严击竹公案,香严闻声而生欢喜心,说明他除灭分别法执,于色声影响间,豁然亲见少分真理,依惟识宗的说法,其第六识转成下品妙观察智,进入通达位,而登初地,即欢喜地。在禅宗修证次第中称破初关、破本参。然祖师禅的精髓在于不仅对本分有所悟入,而且不住境界,不舍世间,在烦恼境中、平凡事中磨炼砥砺,最终达到生灭灭已,寂照现前,应用无穷,谓之为佛的最高境界,故只有个入处,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祖师禅,必待有个出处,用处和了处,总体得祖师禅之三昧。


  慈明于“香严击竹”公案评点后又云:


  且道祖师禅有甚长处?若问言中取利,误赚后只,直饶棒下承当,辜负先圣。万法本闲,惟人自闹,所以山僧居福严,只见福严境界,晏起早眠,有时云生碧嶂,月落寒潭,音声鸟飞,鸣般若台前;娑罗花香,散祝融峰畔。把瘦节,坐磐石,与五湖衲子时话玄微。灰头土面住兴化。只见兴化家风,迎来送去,门达城市,车马骈阗,渔唱潇湘,猿啼岳麓,丝竹歌谣,时时入耳,复兴四海高人日谈玄道,岁月都忘。且道居深山、住城郭,还有优劣也无?试道看!”


  古德云:“若非妙解,焉知心是?若非妙行,焉证心是?”祖师禅之要旨,就在于悟后起修,所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圆悟之后再求圆证,而这需要生活的历练,实际的践行,自然这种“行”非空头冥行,而是由体显用,顺道而行,正如修学、开悟有其次第和阶级,立身度世亦有与证量相对应的方式。古德云:“不破初关不闭关,不破重关不居山。”居山清修,尚且不易,而况和光同尘,与世俯仰?平常心是道作为禅宗极则,是在大事了办,功夫臻于化境之后事,非小根器者初悟便可奉行。至于居深山还是住城郭,对圆证圆悟者皆是方便自在。慧能赏言,在家亦得,不必居寺,更何况禅者还有方便化导众生之责任,故只要有超尘脱俗之心,则居深山亦得,处城廓亦得。终日谈玄论道,不离宗门的旨;随处吟风弄月,终是禅家本色。万法本闲,惟人自闹,一朝放下,当下海阔天空。


  
(二)无明实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


  禅宗标榜“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实则是不执著于文字,不离教而传。因为禅宗亦不出《法华经》所言“惟有一乘,无二无三”之规范,虽偏重行证之自得,然究竟是释迦所立、祖师所传,非离佛乘,别有一乘也。


  禅宗的实际创始人慧能亦尊经重教,虽简而不繁,略而不详,但在许多地方皆见出他对经教的造诣,如《机缘品》中法达问《法华》、智通问三身四智、志道问涅盘,慧能皆能扼要讲述,警策切当。


  慧能的弟子永嘉玄觉禅师,曾研读《维摩经》,修天台止观,后在慧能座下机缘相投,一宿而觉。永嘉禅师从自身开悟经验中领悟到禅不离教,教不离禅,遂作《证道歌》,阐释自己对禅和教的证悟和见地。其开篇即曰:“君不见!绝学无为闲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无明实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佛性、法身都是讲的禅体或道体。一从因地说,一从果地说,永嘉又进一步阐发道:“法身觉了无一物,本来自性天真佛,五阴浮云空来去。三毒水泡虚出没。”


  永嘉禅师的《证道歌》对后世影响很大,在思想内容上,它开启了禅教合一的思想先河,后来的圭峰宗密禅师,永明延寿禅师等都是遵循这一路数而展开其思想体系的。它以韵文词赞的形式表达其思想,给人耳目一新之感,对后世禅师以偈颂解禅,也有影响。


  慈明禅师在其示众法语中,曾专门论及佛性,法身,从中可以看出永嘉《证道歌》的思想痕迹:


  示众云:无明实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诸仁者若也信得去,不妨省力。可谓善财入弥勒楼阁,无边法门悉皆周遍。得大无碍,悟法无生,是谓无生法忍。无边刹镜,自他不隔于毫端,十世古今,始终不离于当念。且问诸人,阿那个是当念?只如诸人无明之性,即汝本觉妙之性。盖为不了生死根源,执妄为实,随妄所转,致堕轮回,受种种苦。若能回光反照,自悟本来真性不生不灭,故“无明实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


  作为众生生死根本的无明,其本性空寂,无有自性,故无明实性即是佛;至于因无明辗转而有的众生的血肉身,本来如幻如化,空而不实,所以叫它幻空身,但它的体性,恰就是诸佛的法身。这是从究竟意义上对道体、佛性的界定,那么众生受生之后,佛性又如何显现呢?


  只如四大五蕴不净之身,即无实义,如梦如幻,如影如响,从无量劫来,流浪生死,贪爱所使,无暂休歇。出此入彼,积骨如毗富罗山,饮乳如四大海水。何故?为无智慧,不能了知五蕴本空,都无所实。逐妄所生贪欲所拘,不能自在,所以释尊云:“诸苦所因,贪欲为本,若灭贪欲,无所依止。”汝等若能了知幻身虚假,本来空寂。诸见不生,无我、人、众生、寿者,法皆如故,幻化空身即法身,法身觉了无一物,惟有听法说法,虚玄大道,无着真宗,故云:“本源自性天真佛。”又云:“五阴浮云空去来,三毒水泡虚出没。”若如是者,为度一切苦厄,乃至无量无边烦恼知解,悉皆清净,是谓清净法身。若到这步天地,便能出此入彼,舍身受身,地狱天堂,此界他方,纵横自在,任意浮沉,应物舒光,随机逗教,唤作千百亿化身。


  众生皆有佛性,是就因地说的,由众生之无明和随之而来的贪欲,众生受生五界,迷没“自性天真佛”,构成人的肉质身的五蕴如浮云般遮蔽了法身。正像毒物可以杀死众生的肉身一样,由无明而起的贪、嗔、痴,亦能残害众生的法身慧命,使众生升沉于生死苦海。但正像浮云自去自来,无碍于天空的空净,而泡沫自生自灭,无碍于大海的深广一样,五蕴身无碍于法身,烦恼亦无碍于菩提。自然这是果地的证境,没有实际的修行,不可能达到这样的境界。通过修行,消除无明痴爱,证无生法忍,即得般若妙智,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体得大道,证得法身,反本还源,与“自性佛”不一不异。到此境界,即有各种神通,以种种方便,接引众生,此即千百亿化身的真实含义。


  我们通常印象中的禅师,专在“言语道断,心行路绝”处施展手段,如门机锋、打手势、拈佛竖杖,乃至拳打棒喝等等。这原来是不错的。但所有这些都是勘验警策学人的方便施设,本身并非究竟了义。而且禅师也并不拒绝引用经文来接引学人,如慈明上述所为便是。真正的具眼禅师,于经教言说,是出入自在的,因为他们大都浸润其间,探骊得珠,而后总完成对教相的超越,后世学人之所以习禅者众而开悟者寡,与其缺乏经教研读薰习的功夫不无关系。
  


(三)最后的公案


  慈明道行高邈,迥绝根尘,然又不出世间,不舍众生,世间闻道之士亦闻风趋向,竞相造访。师迹不涉俗,深山隐遁,与之交往最多的是人翰杨大年兴都尉李遵勖。


  其时,慈明在唐明智嵩师会下,智嵩对他说:“杨大年内翰知见高,入道稳实,子不可不见。”于是前去参访。杨大年知道他从唐明处来,问:“记得唐明当时悟的因缘么?”慈明道:“唐明问首山,‘如何是佛法的大意?’山曰:‘楚王城畔,汝水东流,’”杨问:“只如此语,意旨如何?”慈明道:“水上挂灯球,”首山对唐明的回答是截流语,意在断其理路,杨的发问,是勘验禅师的见地与证境,慈明以 无义味语作答,并不中其圈套,适可见出其禅家手眼。


  慈明与李遵勖的相识,是杨大年引见的结果。相见时,李问:“我闻西河有金毛狮子,是否?”慈明反问:“什么处得此消息?”李便喝。慈明曰:“野干鸣。”李又喝,慈明曰:“恰是。”李大笑。就禅机而言,慈明对李所问不置可否,并以反问形式反客为主,此所谓把得乾坤,不落坑堑。不过,给人印象更深刻的是,慈明与李遵勖,一方外一方内,一山僧一大吏,竟能以道相交,不落俗情。慈明以“野干鸣”之语对李痛下针锥,不留情面,更见其涉俗而不染之禅者襟怀。此与后世禅者末流,攀缘权势,媚俗混世之举相较,何啻天壤!


  史载,慈明住室中插剑一口,以草鞋一对,水一盆,置在剑边。每有学人入室,即道:“看!看!”其实慈明这种布置大有深意,剑象征师家的机锋,真具手眼的禅师。其接引学人或有言或无言,其言或有义或无义,皆从本分流出,如刀剑在手,其锋芒所至,可杀可活。但学人却不可以日常的思维习惯去忖度禅师的禅机。若于此起心动念,不仅劳而无功,而且还会转求转迷,故慈明见有学人至剑边拟议者,即曰:“险丧身失命也。”草鞋一对象征禅客之行履,开悟从修行中来,“岂有天然释迦,自然弥勒哉?”古来禅师皆以剋苦修行开示学人,禅法非由师徒口传而得,“不历一番风雪苦,怎么梅花扑鼻香?”慈明之师汾阳即以天下行脚、偏参四方激励学人,慈明将草鞋一对置学人前,其用意一也,清水一盆则象徵清净圆明、圆融无碍,主客一体、自在解脱的境界。至此境界则不须言说、不求修证,无烦恼可灭,亦无菩提可求,惟任运腾腾,自然触目是道。只可惜利根大器太少,会得禅师用心者不多。


  都尉李遵勖临终修书相约一见,禅师接书恻然,即与侍者取水道进京,在船上作偈曰:“长江行不尽,帝里到何时?既得凉风便,休将橹棹施。”了生死的最后时机莫过生死之际,以李的悟性和修养,洒然西归当无问题,果然李临终作偈献师曰:“世界无依,山河非碍,大海微尘,须弥纳芥。拈起幞头,解下腰带,若觅死生,问取皮袋。”亲肉向为皮囊,视生死为幻化,很是超脱。一番问答后,李都慰曰:“晚来困倦。”再不笑话,似有惟求自了之意,故禅师又道:“无佛处作佛”,祈愿此护法菩萨不舍众生,乘愿再来。禅师大心菩萨的情怀在可见。


  李公殁,禅师悲伤难抑,恸哭久之。在归途中对侍者云:“我忽得风痹疾,“侍者一香果真口斜,侍者捶首顿足,着急地说:”当奈何!平生呵佛骂祖,今乃尔。“不料禅师平静地说:”无忧,为汝下之。“说着又把歪斜的嘴正了过来。“呵佛骂祖”是已到了处的禅师为破除学人对凡圣的分别执著,而方便说示,是师法而非禅法。这种激烈的方式只有在这种意义上总是可以理解的。若不明就里,视方便为究竟,视师法为禅法,而自身又未到悬崖撒手的境界,则必造大口业,受来世轮落恶报,受无边苦,口歪脸斜犹是其次。慈明禅师巧施方便,警策学人于本分事下功夫,莫于枝节处生染著,本分既明,则起心动念、言谈行止皆不违道,横说竖说,不造恶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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