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
阿姜李
[英译]坦尼沙罗尊者
[中译]良稹
Consciousnesses
——Teachings of Ajaan Lee Dhammadharo
Translated by Ven.Thanissaro Bhikkhu
[英译者注:阿姜李去世前不到一年,一些弟子开始爲他的说法录音。以下是现存九部根据录音整理的开示之一,也是磁带尚存的四部开示之一。这是一场极其别致的开示,既显示了阿姜李特有的幽默与风格,也对"我"与"非我"的概念在修行中如何应用,作了一番生动的讨论。]
在我们的一切行动之中,坚持与耐力是我们必须不断对自己培育的素质。有的人本来文化程度低下,甚至读写都有困难,但他们埋头苦练,后来发现能够读懂甚至背诵整段的文字,这种例子过去现在都有。他们当中甚至还有人获得参加政府考核的资格,这类事也发生过。因此,我们应当不断地提醒自己,世上的一切[成就]来自努力与坚持。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聪明、愚笨、文化低、沟通技能差——只要你心里有坚持、耐力这些素质,你就有希望。至于那些聪明、文雅、多闻的人:如果缺乏坚持与耐力,不论在世间还是在佛法上,他们不可能达到目标。特别是对我们当中那些瞄准最高喜乐,也就是以涅槃爲目标的人来说,努力与坚持是把我们牵向目标的磁铁。
当努力和坚持[2]在心里存在时,耐力也必然得存在。爲什么?当你对某件事下了功夫坚持时,必然会有障碍。如果你真正坚持下去,那些障碍必然得消失,也就是说,你一直也在用你的耐力。如果投入了精力,但没有耐力,你不会成功。因此,我们应当把努力放在第一,耐力放在第二。一旦这些素质在你的内心连续协调地工作时,无论你的目标有多深多远,佛陀预告说,你能够达成你的心愿。这就是爲什么他说,Viriyena dukkhamacceti:是透过努力与坚持,人们得以从世间解脱,达到涅槃。这是爲了确保我们正确地努力。努力和坚持,是我们的根柢,或者说是把我们拉向涅槃的磁铁。
那是佛陀说的。不过,我们自己的妄见,受杂染的左右,偏偏跟他的教导相抵触。换句话说,人们不相信他。多数人相信自己,不肯相信智者的教导。这就是爲什么我们得继续在这世间跌跌撞撞、爬来爬去的缘故。我们只相信自己,相信我们自己的见,但是所谓“我们的”东西,是由杂染构成的。佛陀告诉我们,是透过努力和坚持,人们才证得从苦中解脱,可是这个杂染,却障碍我们信任佛陀的教言。我们只听见字句,但是听不懂。听见的东西仅止于耳,没有进入心。这说明,我们的意见与之相左。即使在你个人内心里,也是自相矛盾。听见的是一回事,想的是另一回事,两者不一致。这种情形发生时,你开始疑惑不定。心不明事理。你的修行除了上下起伏,对错变幻,什么结果也没有。
这是因爲人人的心……当然,每个人只有一颗心,但是这颗心怎么这么多事?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爲什么?因爲若是只看表面,我们会说,每个人只有一颗心。我们只知道这么多。不过,如果换一种方式看,经文上告诉我们,心理意识之多,数不胜数。这就令我们思考,它是怎么回事?当我们放下经文,转过来真正观察自己时,将会看见,人的身体不仅仅只有一种意识。它那里面有许许多多的意识。真正你自己的意识,你却很少找得着。在你的身体里面,可以有多达三类意识。第一类,是你自己的意识,它在你受孕时,进入你母亲的子宫,那时候,没有别的意识跟它混杂起来,共同进入。当时周围有许许多多其它的意识,投生不成,都灭去了。那些意识究竟有多少,数也数不清,但是在投生的竞争当中,只有一个有那个福德,投生成功,剩下的大批意识全部退落到一边。因此,受孕时,我们能进入人类的子宫,应该归功于我们的福德,它让我们有资格立足人界。
一旦我们的意识这样得到确立,它就开始发育。身体在发育。随着它的发育,别的意识开始不爲我们觉察地渗透进来。如果你想看一个明白的例子,可以看一看出生之后的人体。有时侯,两尺长虫会从肠中排出。它若不是来自一种意识,又来自什么?还有那些微生物呢?有些疾病,实际上是小动物造成,是它们在体内造成囊肿与瘤子。传统医生常常说,我们的身体里有八族,十二支致病的动物。它们来自哪里?来自意识。如果没有意识,怎么会有动物?动物自意识升起。它们有些你可以看得很清楚,譬如从伤口、眼、耳、鼻、牙、肛门口大量爬进来的那些东西,大群的东西。那它们是什么?它们是一种意识的形式。
这类意识,你可以看得明白,不过,还有一类意识更有隐伏性,没有你看得见的身体。只有修禅定,获得特别能识时,你才能看见它们。那就是住在你体内的第三种意识。
因此,一共有三种:你自己的意识只有一个。接下来是你的体内的许许多多的意识,它们潜伏在那里,多得说不准有多少。那些拥有你能看见的身体的,多得很。至于那些没有身体,但住在你体内的,那更是数不清。
正因爲它们的数量这么多,带着这么多自己的目的,佛陀才教导我们,不要参与它们。它们不是我们,不是我们的,与我们无关。有时我们好端端坐在那里,突然心里一件事发作,开始引出一连串事。我们不要它发生,但那个心却似乎在自作主张。这就是意识,这些疯疯癫癫的意识动作起来渗入我们自己的意识,迫使我们服从它们的一个明例。潜伏在我们体内,自己没有身体的那些意识:要知道,它们也会发怒。它们也会变得贪婪、痴迷、感受爱与恨,就和我们一样。它们一旦开始像这样有所感受,又紧靠着我们,于是我们自己的意识就不自觉地跟着走。这就是爲什么心里这么多事的缘故。
要知道,这是完全有可能的。比方说,你的两个孩子在你跟前吵架,足以令你自己的情绪恶劣起来。虽然你没有一起吵,但这里面存在一种关联,到头来你也有不少受伤的情绪。这就是爲什么经上教导我们:Yaṃve sevati tādiso。你跟谁亲近,结果就跟他们一个样。
因此,经上教导我们,要分析事物。你的心里有许多的心。其中一些是动物的心。搅动起来的不是你的心,是它们的心给搅动起来了,但它们就在你的心的旁边,结果你就朝它们的方向倾斜。因此经上教导我们,它们是anattā[非我],不是我。意识非我。因此不要参与进去。我们必须下功夫、坚持、耐心,把事情掌握在我们自己的控制之下。这些东西消失之时,就是心明亮、自在之际。因爲实际上,这种事在心里的发生,不是我们造成的。是它们造成的。如果真是我们造成的,那么当这些事在心里发生时,我们应当感到喜乐满足。当它们消失时,我们应当感到喜乐满足。但实际上,当这些事在心里发生时,只有在某些情形下,我们才对它们有喜乐。其它情形下,根本就没有喜乐。心里存在一种冲突。有时这些另类意识数目巨多,各有各的目的。众寡悬殊,我们就开始服从它们。这时候,我们做错事,说错话,结果后悔。这是因爲我们在行动上服从了它们,没有服从我们自己的真心。
因此,你若想了解意识,就得把这点牢记在心。佛陀用极其简单的言辞告诉我们,我们却听不懂。他说:“意识非我。”只有四个字,我们却不懂。怎么可能懂呢?我们的心没有在定中确立,因此把听见的一切全混淆了。我们只知道,意识就是我们的心。我们只会这么想,于是什么都附和,站在同一边。这是我们。那是我们。什么都附和,因此我们不了解意识。
当我们开始仔细思考这些事,想知道自己真正的意识究竟是什么样子时,就会去检查一下,看那里面是不是有对我们诚信、忠实、无欺的东西。如果有一件你乐于做的事——你懂得它是合适的,你知道它是正确的——你去做了,把它完成了,那就是你可以信赖的。不过有些其它的事,你并不真正喜欢做——一部分的你想做,另一部分的你不想做——发生这类矛盾时,你应当了解,自己是在与愚者交往,是在同前来欺骗自己某些意识打交道。那时候,你必须抵制、坚持,把那个念头关起来。换句话说,你必须注意观察那个意识,看它属于哪一类。它是你自己的意识吗?还是另一种潜伏着的意识,是它在刺激你服从它?如果你服从了它,结果做了事后后悔的事,那就叫做被意识欺骗。
当佛陀告诉我们,意识不是我,它是anattā[非我]的时候,我们听不懂。只有一种意识真正是我们的。真正是我们的那个意识,是对我们忠实、诚信、无欺的。譬如,你心里决定,明天想去寺院听一段法。去寺院听法是你乐意做的一件善事。你真正从中得益。这一点你自己是明白的。可明天到来时,你的心却变了,因爲——它就是变了。这种情形发生时,你应当认识到,是你的意识与某些别的意识混淆了。你应当那样看。不要把它真当成是你的意识。那个驳回了你原来想法的新想法,并不真是你的。它是在欺骗你。它并不真正是你。一般来说,如果什么东西真是你,它不会骗你。它必须对你诚信,忠实,服从你。你一旦下决心做什么善事,必须坚持下去,直到成功,让你感受到喜乐爲止。那样的思考才真正是你自己的意识。它是诚实的。它不欺骗你。
不过,多数人欺骗自己。实际上,也不是他们自己骗自己。他们本来没事,却被这些另类意识渗透,结果受骗。这就是爲什么佛陀教导我们,asevanāca bālānaṃ,远离愚者。如果你经常与那类意识厮混,结果就会受苦。因此——paṇḍditānañca——亲近智者,使你的心牢固地安止,确立。想做什么善事,要令它一路善下去,直到你达成目标。那才是你。不要让任何其它意识进来干扰你的事。如果你遇上任何想让你放弃努力的想法,要认识到,你是在与愚者交往,是在与你自己以外的意识交往。你应当那样看。
如果详细讲述住在我们体内的所有那些意识,可以讲很多。基本上它们分两类:一类的想法与我们自己的一致,一类则不一致。举例说,当我们想做善事时,有些饿鬼与亡灵,虽然也想作善事,但因爲没有身体,做不成。于是爲了跟着我们一起做善事,它们就住在我们身体内。不过,有些别的亡灵,不管我们想做什么善事,它们都想破坏。它们可能是我们前世的宿敌:也许过去被我们压迫过、囚禁过,或者被我们下令处死过。我们曾经破坏他们想做的善事,因此有那么些旧仇宿怨想与我们清算。它们要给我们的修行道造成障碍,让我们没法进步。它们来在我们耳边悄悄地说:“停下吧,停下吧。你快要死了。你要饿坏了。快要下大雨了。日头太烈了。太早了。太迟了。”它们说个不停。这就是来与我们爲敌的意识。另外有些意识,过去曾经是我们的亲戚和朋友。它们想做善事,但做不了,于是住在我们体内,这样它们可以对佛像顶礼,与我们一起念诵。正是因爲存在这许多意识,我们的心,有些时侯,就像妖魔鬼怪一样。我们想不出爲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尽管我们不想那么做,然而它就是发生了。不过,又有的时候,我们的心像天神一样美好、和蔼,其他人诅咒我们的母亲和祖母,我们也不生气。又有的时候,根本没有生气的理由,我们却偏偏以极其丑陋,恶劣的方式发脾气。这些意识就是这样:自己糊涂,又混淆他人,是它们渗入我们的体内。你应当那样看。
还有另外一类意识:那些前来收取旧业债务的的意识。它们就是那些喫我们的肉,喫我们的鼻、耳,破坏我们容貌的菌虫。它们喫我们的下唇,令我们露牙暴齿,难看羞耻。有时侯,它们喫我们的耳鼻,一路啃到前额。有时侯,它们喫我们的眼、我们的手、我们的脚。有时侯,它们喫我们的全身,令皮肤生病。这些东西,都是旧业的收债者。过去我们使它们活得痛苦,这回轮到它们来结伙让我们难受。过去我们可能喫了它们的皮肉,这回轮到它们来喫我们的。吃吃吃——什么都喫。“你这混蛋,不管你有什么,我都要把它喫光。”它们就那么说。我们怎么可能把它们除掉呢?喫我们的外面,我们看得见,于是把它们赶走,它们就跑到里头,在我们的肚肠里喫。那时候,就真不妙了:我们连看也看不见,别说除掉它们了。于是它们不停地喫啊喫,一边让我们难受:喫我们的肠、喫我们的胃、喫肾、喫肝、喫肺、喫血管、喫体毛,到处喫,什么都喫。它们在外面喫,造成皮肤病。又作爲蠕虫细菌在里面喫。相互之间还打仗――毕竟那里有许多不同的群体。光蠕虫就有一百零八种。种类那么多,自然有打斗,在我们体内骚乱。我们哪里有希望挡得住?有时侯,我
们不自觉就屈服了。怎么回事?因爲它们实在太多了,抵挡不住。
我们体内的这些众生:有时侯它们会发怒、打架。有时在街上撞上了,便开始相互又咬又打,于是我们前面发痒、背后发痒——抓抓挠挠的:是因爲这些蠕虫在那里打群架。它们在我们体内游荡,就像我们在外面游荡一样。血管像条大路,小动物在里面游荡。这个朝这个方向,那个朝那个方向,两个一碰头,开始交谈。有时讲个没完没了,就地过夜,在那里又喫又拉,直到那里肿起来:那是个小窝棚,里面住着众生,也就是我们体内的种种意识。事情就这样,持续发生。
我们的身体,好比一个世界。世界上有海、山、树、藤、地,身体也一样。每一条血管是众生的一条路径。它们沿着我们的血管、气管行走。有些管道被堵塞了,像条死路。其它的管道畅通无阻。畅通时,血液像在河溪里一样流动。流动时,可以开船。有船,船上就有生灵。有时会发生撞船。那就是我们爲什么胳膊、腿、气管疼痛的缘故。因此不管你怎么抚摩、按摩――这都是住在我们体内的意识造成的。它们有的住在我们的眼窝里,有的住在我们的耳洞里,有的住在我们的鼻孔里,有的住在我们的嘴巴、喉咙、牙龈里。它们像人一样,只不过我们不懂它们的语言。它们也有职业、事业、家族、房子,还在我们体内四处有度假村。我们体内的这些意识,有时像红蚁黑蚁一样,会发生打斗、战争。蜥蜴与蟾蜍会打架——我是见过的。我们的身体内部也一样,我们到哪儿才能逃脱这一切呢?眼里的生灵把我们的眼当成它们的家。耳里的生灵把我们的耳当成它们的家。血管里的生灵把血管当成自己的家。有时候,地盘冲突,就会开战。这就是爲什么体内这么多事的缘故。有些种类的意识升起疾病,有些意识只是在静候机缘。举例说,有些无体的意识在我们血管附近呆着,等候伤口和肿泡的发生。那就是它们取得蠕虫和细菌之身的机缘。至于那些还没有身体的,它们以冷颤、竦悸、痒痒、疼痛的形式,在全身到处游走。这都是种种意识造成的事端。
简要总结起来,一共有三类——三个族系,都是些庞大的族系。首先是住在我们体内的有身体的众生。接下来是自己没有身体,但住在我们体内的诸种意识。然后是我们自己的意识。因此一共有三种。这三种意识混杂在一起,我们不知道哪些意识属于有身体的动物,哪些属于尚无身体的众生,哪类意识是我们自己的。我们不知道。这件事不知道,怎么可能了解五蕴?早课天天都在念那个Viññāṇakkhandho——识蕴——怎么可能懂?我们只知道念“意识,意识”,自己的意识却软散、无力,像根拖在地上的绳子。跟那句“意识非我”一样,我们只会认字。
只有当我们令心入定,培育明辨时,才能够了解意识。那时候,我们就会懂得十八元素[界,属性],爲首的即是Cakkhu-dhātu,rūpa-dhātu,cakkhu-viññāṇa-dhātu——眼元素、色元素、眼识元素。明白这三件事,需要一种来自定的智。例如,我们眼里有多少类意识?当一种色[形体]对眼显现,有对该色的意识时——它真是我们的意识吗?还是别的无体生灵的意识在掺合?还是某个有体生灵在挡路,令我们疑惑不定?眼中升起的,看见色的那三种意识:它们有多少不同的的反应方式?那些反应真是我们自己的意识作出的?还是住在我们体内的有体众生的意识作出的?或者是无体众生的意识出的?不知道。我们浑然不知。连这都不知道,怎么能知道眼元素、色元素、眼识元素?没办法。我们根本就没有洞见、没有智识、没有明辨。
Sota-dhātu,耳元素:我们的耳,是耳识升起的基地。什么种类的耳识首先升起?我们知道吗?不知道。一点不知道。是我们自己的意识出去听声吗?是潜伏在耳内的某些小动物的意识吗?还是某个连身体也没有的生灵的意识?还是它真是我们自己的意识?要仔细观察,在了解别的事情之前,先了解这件事。你可以根据果报来区别:有些种类的声音你爱听,虽然知道它是不对的,可你还是爱听。你应当认识到,这种事情发生时,那不是你的意识在听,因爲它对你并不忠实。另外有的声音善良正确,但你不喜欢。那又是一个例子,说明不是你的意识。可能有别的什么东西渗透进来,在妨碍你。
你必须对这事小心谨慎,因爲存在着许多不同的意识群,带着它们自己的打算。有时侯你听别人说话:他们说的是真语、正语,你却不喜欢。于是你以爲这个喜不喜欢的态度是你自己的。从来也不停下来想一想,意识非我。你从来也不停下来想一想,因此耳朵这么聋。你没在听。是某个饿鬼在替你听,你都不自觉。因此记得了什么?你的心不在当下、这里、跟身体在一起,它不在听。饿鬼们在听,亡灵们在听,阿修罗们在挡路,结果说的是什么,你自己不知道、不明白。饿鬼和阿修罗在那里又听又想,你都当成是自己。因此佛陀说,无明使我们眼盲、耳聋。这都是种种意识造成的。
Cakkhu-dhātu,rūpa-dhātu,cakkhu-viññāṇa-dhātu——眼元素、色元素、眼识元素:有这三件事。眼一见到色的瞬间,是什么出去看?你有没有停下来注意一下?没有。从来没有。因此,你不知道它究竟是你自己的意识,还是潜伏在你眼里的一个动物的意识,究竟它是有体还是无体。你甚至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否真的存在。这件事不懂,怎么会有希望懂得其它?
Sota-dhātu,sadda-dhātu,sota-viññāṇa-dhātu——耳元素、声元素、耳识元素:这你也不知道。同样地,Ghāna-dhātu,鼻元素:鼻是觉知气息,升起意识的地方。有时侯,我们的意识喜欢某些气息,如法的气息。于是我们寻寻觅觅,找那些气息,修福德。有时我们放弃了。我们喜欢那些气息,但没有跟踪到底。我们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贯彻到底。不过,还有些气息,我们不喜欢,但照样追逐。喜欢的,却不跟随到底。气息的周围,有各种各样的东西。气息在我们鼻内显现,意识也在我们鼻内显现。谁知道那里住着几百种意识?有时侯,它们比我们先知道。它们对我们输送各种错误讯息,欺骗我们。它们对我们说悄悄话,继续骗我们信任他们。结果,我们闭眼跟着它们,像一只从蜂巢取蜜的熊。它闭着眼,不停地对着蜜吸呀吸。它张不开眼,因爲蜜蜂会蛰他的眼。我们也一样:当各种意识来悄悄地说:“去,去,”我们就跟着去了,还以爲是自己觉得该去。实际上,我们就像个被附身的灵媒,不知道是什么溜进来牵着我们到处走。
Jivhā-dhātu,舌元素:舌是味觉升起的地方。味道来,在舌上接触,升起一种觉知,称爲识。但是升起的那个意识:究竟是哪个意识先升起?我们的味蕾里住着众生,要知道,它们也有识。它们也许比我们知道的还要多。举例说,有一种食物,我们知道喫了有害,却还是有想喫的欲望。爲什么有那个欲望?有时我们不想喫,但某个生灵的意识想喫。我们明知喫了会生病,却仍然有喫的欲望。这就叫做被味道欺骗。被意识欺骗。我们已经提到过了,意识有三类,那么是哪种意识在掺合?它是不是我们的意识?我们从来没有停下来查一查。它是一种尚无身体的意识?还是出现在我们嘴里,已有身体的那种?我们不知道。不知道,因此说出来的话,尽是混乱、错误的。是这些生灵指挥我们说话,讲出种种话来给我们招惹麻烦。实际上,这些话我们不想说,却脱口而出。这说明我们在亲近愚者的意识、怒魔[阿修罗]的意识,自己根本不知道。只有事后尝到苦果时,才明白发生了什么。这就是爲什么我们总输给它们。我们不懂得五蕴中的识蕴。虽然天天都在念Viññāṇa anattā,anattā——意识非我、非我,却一点也不懂。这就是佛陀所说的无明(avijjā)。
Kāya-dhātu.身元素也一样:身是触被感受的地方。我们都知道冷、热、软、硬。我们知道。这种对触的觉知叫做意识。不过,它是谁的意识,我们从来不去查一查。因此以爲冷的是我们,热的是我们,实际根本不是。好比被附身的人。被附身时发生什么?假定某人从不沾酒。被附身时,他会两杯、三杯地喝——还真感到享受——当那个东西离去时,不沾酒的那个人醉倒了。爲什么?是因爲有个外来意识控制了他。真正的他,过去从不沾酒,但是在外灵的控制下,饮了酒。
我们的心也一样。当这些意识闹腾起来时,我们做出一些事来,尽管自己不愿做。有些种类的意识喜欢冷,有些喜欢热。就像世间的动物:有的喜欢天热,有的喜欢天冷,有的爱喫硬食,有的爱喫软食。像蠕虫、毛虫爱喫硬的。我们体内的众生也一样:有些爱喫硬的、就把我们的骨肉一直啃到松散、跌落。有的喝我们身上的液体部分。有的喜欢热。有的喜欢冷。于是、当它发冷时,我们觉得真冷,但从来不停下想一想,是什么令我们发冷。当它热起来时,我们不知道是什么令我们发热。我们就以爲那是我:这是我、那是我。这样一来,我们变成另一个生灵的意识,跟着它动,自己从未察觉。
这就是爲什么佛陀说我们没有明辨的缘故。我们被这些意识欺骗,忘记了他的教导:意识非我。实际上,那里只有一个意识,本来没这么复杂。
至于我们的心—意元素(mano-dhātu),也是同样道理。它被生灵控制,受种种苦迫。心里想出来的主意,导致思维的主意:它们来自一个因。有时候那个因也许是其它意识对我们的冲击波。也许是一些有体生灵瞄准我们发出的意念。也许是一些无体生灵有什么账要同我们清算,引导我们自己的心去服从它们。这种情形发生时,你应当懂得:“噢,有渗透。”渗透进来的东西,就是另一种生灵的情绪。也许是动物的情绪。天神的情绪。怒魔的情绪。我们必须破解它们,才会了解。当我们这样了解时,心里就没有那么多事了。那里只有一颗心。只有一个意识,而不是一大堆。一是一时,应该保持一。问题是,一变成二、又变成三,如此继续,没完没了。是它们妨碍了我们的觉知。
无明遮蔽我们的眼,使我们不了解在我们眼球里安家的诸种意识。无明遮蔽我们的耳:来我们的耳里造屋,塞满耳洞的所有那些动物的意识。无明遮蔽我们的鼻:来我们鼻孔里安家的所有那些动物意识。无明遮蔽我们的舌:来我们舌头里造起城楼的所有那些动物的意识。无明遮蔽我们的身:来我们每一个毛孔里盖房的所有那些动物的意识。至于我们自己那单一意识,它根本不是对手。这就是爲什么我们禅修的功夫如此虚弱、松散的缘故:我们不了解这些东西正在对我们做什么。它们关闭了我们的眼、耳、鼻、舌、身、心,使得我们看不见出路。结果,我们试图培育的素质就是长不起来。
等到我们能够把无明的房屋摧毁时,才会懂得在发生什么。
Aneka-jāti saṃsaraṃ,sandhāvissaṃanibbisaṃ
Gaha-kāraṃgavesanto...
历经多少轮重生,
我游荡着,寻觅中
找不到那造房者。
当我们观想这些事,直到有所领悟时,将会看见在我们家里安家的所有那些众生的无穷无尽的事。Aneka-jāti saṃsaraṃ...历经多少轮重生……它们前来争吵、闹事、捣乱。它们想把我们的心拉向各种各样的伤害。
当我们观想这些事,以这种方式看它们时,就会升起无欲。Cakkhusmiṃpi nibbindati。对眼无欲。Rūpesupi nibbindati。对色无欲。Cakkhu-viññāṇepi nibbindati。对意识无欲。我们实在厌了。我们的心把它真当成一件厌事。Nibbindam virajjati,virāgāvimuccati。藉着厌离,他无欲。藉着无欲,他解脱。我们把它们吐出[3]。眼把色吐出。它把意识吐出。它受够了,于是把它们吐出。
Sotasmiṃpi nibbindati。我们对耳有无欲感。Saddesupi nibbindati。对声无欲。Sota-viññanepi nibbindati。对耳识无欲。Virāgāvimuccati。藉着无欲,他解脱。把它们全部吐出。当眼把色吐出时,色不粘在眼里,因此眼能够透视,看得见几里之外。声被吐出时,耳可以遥听:我们听得见天神在聊什么。当鼻把香吐出时,整个世界闻着都是香的。我们的善德,当我们把它放开时,它会朝各个方向释放出芬芳的气息。舌不把味吞下,而是把它吐出;它把意识吐出。身把触觉吐出。热不粘在心里。冷不粘在心里。身的硬、软,等等,不粘着、不渗入。一切全被吐出,一直包括了意识。
心放开它的善德。它不抓紧“善德属于自己”的见或自满。它吐出恶,吐出不善巧心态,使得恶不能漏进来,浸泡心。它吐出所知的一切事,比如“那是有身体的众生的意识……那是无身体的众生的意识……那是真正的我的意识。”这一切都给吐了出去。那就叫做:viññāṇasmiṃpi nibbindati。对意识无欲,对心的所缘无欲。Virāgāvimuccati,藉无欲,他解脱。一切都给吐出;什么也没咽下,因此什么也不粘在喉咙里。眼不咽色、耳不咽声、鼻不咽香、舌不咽味、身不咽触、心不咽想法。Vimuccati:解脱。不再有混乱与纠缠。那时才可以说,你就在涅槃的跟前。Vimuttasṃim vimuttamitiñāṇam hoti,khīṇājāti,vusitaṃbrahma-cariyaṃ——“随着解脱,有此智:‘解脱了。’生已终止。梵行已成就。”当我们能够以这种方式修练时,就会明察:什么是动物的意识,什么是我们的意识,能够把它们全部放开。那时我们才知道,我们已经从所有这三种意识中证得解脱。
有体的众生的意识,不是我们的意识。无体的众生的意识,不是我们的意识。我们的意识,也就是觉知这些东西的意识,它不是我们。把这些东西放开,顺其自性。那时才可以说,我们了解了五蕴、六处[六种感官媒介]。我们从世间证得解脱,睁眼。我们的眼,将能够远望,好比把房子的四壁移开,我们可以看见几百码之外的东西。当我们的眼,没有给粘在色上时,我们可以得到天眼,可以远望。当我们的耳没有粘在声上时,我们可以听见遥远的声音。当我们的鼻没有粘在气息上时,我们可以嗅一嗅天神的气息,而不是嗅着刺鼻的人气。当味道不粘在舌上时,我们可以尝一尝天界的药物、食物。当心不粘在触觉上时,我们可以舒泰地活着。无论坐在哪里,我们都自在:冷时自在,热时自在,软座上自在,硬座上自在。即使太阳晒着,我们也自在。身体破损,我们仍然自在。这就叫做吐出我们的触感。至于心,它吐出自己的想法。这是一颗解脱之心:从五蕴中解脱,从三种意识当中解脱。它们再也不能骗它了。心从苦中解脱。达到至高之乐:涅槃。
我在这里讲述的主题是意识。要把它记在心里,训练自己,升起内在的智识。那时,才可以称你是世间解。有色身的意识住在欲界[感官世界],从地狱一直到天界。无色身的意识,住在无色梵天界[4]。我们自己的意识,是把我们带到涅槃的那一个。当你了解了这三类意识时,才可以说,你是明行足——知识与操行具足。善逝者:善来、善去,无论住在哪里,也是善住。那样,世间的一切众生都可以得到一些解救。以什么方式?我们把一切交还给它们。任何想在我们体内喫的动物可以尽管喫。我们不再占有。无论它们要什么,爱喫什么,尽管喫:我们不在乎。那是我们真正的感觉。我们不再粘着。想喫我们的肠胃,就去喫。想喫粪便,拿去。想喫血,尽量喫。我们不再占有。不管什么种类的意识,不管它们想要什么,尽管拿去。我们给它们独立,放它们自主,我们不试图从它们那里揩油。结果,它们得以分享我们的善德。我们体内那些无体的意识也一样:它们获得独立。我们也获得独立。个个得以住在他(她)自己的房子里,喫自己的食,睡自己的床。各自分开居住,各各自在。
这就叫做“薄伽梵”[5]:眼与色分离,色与眼分离,意识[眼识]与我分离。
耳与声分离。声与耳分离。意识与我分离。
鼻与香分离。香与鼻分离。意识与我分离。
舌与味分离。味与舌分离。意识与我分离。
身与触分离,触与身分离。意识与身分离。
心与想法分离,想法与心分离。意识与心分离。
没有“这是我、那是我自己”的感觉。这就称爲Sabbe dhammāanattā——诸法非我。我们对任何东西都不称所有权。凡是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将从世间、从生死轮回中解脱。这就是āsavakkhaya-ñāṇa——心中升起的漏尽智。
因此,你现在听了这些,应当拿着思考、观想,在内心明确达成理解。那样,你将会走上解脱苦迫的道路,时时刻刻运用坚持与努力,净化你自己的意识,让它明察。正是那样做,才会把你引向清净。
今天关于意识的讨论,容我在此打住。
中译注:
[1]意识:viññāṇa,五蕴中的识蕴,据坦尼沙罗尊者,泰语的该词又有非人的精灵[spirit]之意。阿姜李用这个双关语,提示听众,当内心存在相互冲突的意愿时,如何运用非我教说,坚持爲自己真正的福利而行动。对那些不善巧的欲望和冲动,不予认同。
[2]努力与坚持:viriya,又译精进,此处依英文直译爲努力与坚持[effort and persistence],换言之,是指下功夫,不松懈。
[3]吐出:指不粘着以之爲食。
[4]欲界,色界:见佛教宇宙观。此处未提那些有色身但人眼看不见者。
[5]薄伽梵:bhagavā,具足吉祥者;世尊。据清净道论,依语源又可解作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