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文章

·忻州市五台山普乐寺   &nb 05-16
·忻州市五台山普安寺(普庵寺) 05-16
·忻州市五台山狮子窝大护国文殊寺 05-16
·忻州市五台山法喜寺 05-16
·忻州市五台山弥陀院 05-16
·忻州市五台山真容寺 05-16
·忻州市五台山东台顶望海寺 05-16
·五台山南台顶普济寺 05-15
·忻州市五台山西台顶法雷寺 05-15
·忻州市五台山北台顶灵应寺 05-15

文库热门

·忻州市五台山普乐寺   &nb 05-16
·忻州市五台山普安寺(普庵寺) 05-16
·忻州市五台山狮子窝大护国文殊寺 05-16
·忻州市五台山法喜寺 05-16
·忻州市五台山弥陀院 05-16
·忻州市五台山真容寺 05-16
·忻州市五台山东台顶望海寺 05-16
·五台山南台顶普济寺 05-15
·忻州市五台山西台顶法雷寺 05-15
·忻州市五台山北台顶灵应寺 05-15

TOP

禅宗宗派源流(十三)
2013-03-14 12:37:51 来源:清净莲海佛学网 作者: 【 】 浏览:7292次 评论:0

第十三章


临济法门(四)


临济宗再次分流


  临济宗发展到元代,分为南北两大传承系统。北方以海云印简为代表,南方则以高峰原妙、中峰明本、天如惟则等为代表。印简一系与蒙古贵族关系密切,在元初被奉为“临济正宗”,势力很大,但在禅学思想上并没有多少创新和发展。南方临济宗不仅保持宋以来丛林禅学的特点,而且对宋代“看话禅”等传统禅法有所丰富和扩展,从而使临济宗风仍保持一定生机和活力。

   

一、印简与“临济正宗”


  印简(1202-1257),字海云,俗姓宋,山西岚谷宁远(今山西岚县)人。自幼出家,从学中观沼禅师,十一岁受具足戒,中观沼圆寂后,印简到燕京大庆寿寺,从学于中和璋禅师,并接续其禅法。1235年,窝阔台差官选试天下僧道,印简被推为住持。1247年,贵由皇帝命他统领僧众,赐白金万两。1251年,蒙哥即位,命印简掌管全国佛教事务。印简死后,忽必烈命建塔于大庆寿寺之侧,谥“佛日圆明大师”,前此,成吉思汗曾赐号“寂照英悟大师”,成吉思汗的二皇后赐号“光天镇国大士”。印简历事成吉思汗、窝阔台、贵由和蒙哥四朝,所受朝廷重视和隆渥,无出其右者。


  印简是一位政治活动能力很强的禅师,他利用自己的道望和地位,做了许多保护佛教、卫护汉文化的善举。如忽必烈曾向他请问佛法大意,印简趁机进鍊,要忽必烈广求天下大贤硕儒,谘问古今治乱兴亡之道。忽必烈深为折服,不仅从之受菩萨大戒,而且赐以金缕袈裟,奉以师礼。临别,忽必烈问佛法如何受持,印简曰:


  信心难生,善根难发。今已发生,务须护持,专一不忘。不见三宝有过,恒念百姓不安,善抚绥,明赏罚,执政无私,任贤纳谏。一切时中尝行方便,皆佛法也。


禅宗讲求应机说法,对士大夫应士大夫之机,对宰官应宰官之机,禅宗一国权柄者,当然就该应帝王之机。印简对忽必烈,没有讲空讲有谈玄说妙,而是对治国方略坦呈已见,言言在理,句句当机,无怪乎朝廷内外皆以师礼待之。


  至大二年(1309),赵孟頫奉敕撰《临济正宗碑》,把印简一系奉为临济正宗,他的传统法系被追溯到北宋的五祖法演:法演传天目齐,齐传懒中和,和传竹林宝,宝传竹林安,安传容庵海,海传中和璋,璋传印简。自临济义玄下数,印简为第十六世。元武宗时代,印简的再传弟子西云安,受赐“临济正宗之印”,并对为荣禄大夫、大司空,“领临济一宗事”,印简一系在临济宗中的正统地位,得到朝廷的认可和维护。


  考诸史实,宋代五祖法演的法嗣,除著名的“三佛”外,还有开福道宁、大随元静、无为宗泰、五祖表自、龙华道初、九顶清素,以及元礼首座、普融藏主、法众上座等,其间并不见天目齐的名号。而且自天目齐以下以至中和璋,都是不见于僧传的无名禅师。


  印简一系禅师留下的文字资料极少,无从见其禅风全貌。《海云大士传》载,印简年轻时问道于中观沼,沼诲之曰:


  汝所欲文字语言耳,向去皆止之,惟身心若槁木死灰,今时及尽,功用纯熟,悟解真实。大死一场,休有余气,到那时节,瞥然自肯,方与吾相见。


  此处不见有特别之处。而“槁木死灰”的说法反倒与曹洞宗的“默照禅”相类。印简的悟道因缘,据说是在行脚途中,夜宿岩下。因击火而火星迸射,当下豁然大悟。在中和璋禅师处,中和举临济“两堂首座齐下喝”因缘,印简竖拳一拍,当时丈堂震动,遂受中和印可。印简常以“四无依”语勘学者,机缘不契即棒打出去。所有这些都并无独特之处。


  印简有两位知名弟子可庵朗和赜庵儇,可庵朗有俗弟子刘秉忠。刘秉忠原是僧人,得印简举荐,为忽必烈近侍,《元史》本传说他“久侍藩邸,积有岁年,参帷幄之密谋,定社稷之大计。”在元朝初年拜光禄大夫、太保、参领中书省事,是一位有相当影响力的人物。刘秉忠和前面提到的西云安禅师,对印简一系在禅宗中持续兴盛起了重要作用。


  由上述事实可以看出,海云印简一系能够争得“临济正宗”的地位,全赖印简等禅师世缘殊胜,得到元朝朝廷的隆遇和外谋,而与其禅学上的成就没有直接关系。

 

二、祖先与南方临济


  南方禅宗是临济宗天下,有影响的禅师多出于大慧宗杲和虎丘绍隆两支。大慧的弟子以佛照德光(1122-1203)最为知名。他曾历主名刹,弟子众多,并入宫说法,得到孝宗皇帝的欣赏。德光之后,出现了灵隐之善和北磵居简两支。之善系的元叟行端(1235-1341)有“再世妙喜(宗杲)”之誉,在元代初年与元朝廷关系密切,十分活跃,居简系的笑隐大欣(1284-1344)亦历主名刹,元帝赐“广智全悟大禅师”,加赐“释教宗主兼领五山寺”号,荣宠一时。


  这一系禅师虽然是大慧宗杲的嫡传,但在禅风上却与宗杲不大相同,甚至截然相反。如行端一生,“以呵叱怒骂为门弟子慈切之诲,以不近人情行天下大公之道”,与宗杲教导弟子老实参话头不同,而笑隐大欣更是直斥参话头的虚妄,“每见近时宗师教人提个话头……使其朝参暮参,疑来疑去,谓之大疑必有大悟。虽是一期善巧方便,其奈愈添障碍。”虽然大欣所斥责的是禅僧中的“愚痴之辈”,但他显然对看话的功效是深表怀疑的。


  有意思的是,真正继承并发展宗杲看话禅的却是虎丘绍隆一系的禅师,具体地说,是绍隆系中破庵祖先一支。


  虎丘绍隆(1078-1136),与守杲同出圆悟克勤门下,晚年常住苏州虎丘,其《明教大师像赞》曰:“春至百花触处开,幽香旖旎袭人来。临风无限深深意,声色堆中绝尘埃。”可以看出是一位很有证量和学问的禅师,但在当时的声望远不能与宗杲相比。绍隆传应庵昙华,昙华传密庵咸杰,咸杰有弟子破庵祖先和松源崇岳。这两支皆有知名禅师出世,绍隆一系的影响超过宗杲一系,崇岳一支的禅师在思想上无甚创新,而祖先一支不仅法脉昌盛,思想上也很活跃,元朝南方最著名的禅师大都出自这一禅系,代表了元以后临济宗的传承。


  祖先(1136-1211),广安(四川宁西)人,俗姓王,字破庵。出家后往参密庵咸杰,修临济禅法。咸杰住持灵隐寺时,令他“分座”训徒。曾有僧问:“猢狲捉不住时奈何?”师曰:“用捉作么?”如风吹水,自然成纹。”是说心性本静,不必刻意求静,有专讲《楞严》的座主求开示,祖先说偈曰:“见犹离见非真见,还尽八还无可还。木落秋空山骨露,不知谁识老瞿昙。”祖先初住夔州卧龙寺,后又至江浙一带住持多处寺院。祖先有弟子无淮师范(1174-1249)等,师范年轻时在灵隐寺侍奉祖先,闻“木落秋空”偈而得悟,曾住持焦山、雪窦、阿育王、径山等名山大寺,受赐“佛鉴禅师”号。无准师范传法断矫妙伦。断桥,天台人,长期追随无准师范,参叩问疑,分座说法。据说初参师范,范问:“从何处来?”答曰:“天台。”范曰:“还见石桥么?”答曰:“我一脚踏断也。”从此丛林称之为断桥伦公。其示众法语云:“晓来一阵春风动,开遍园林一样花。”很能反映祖先系禅师长于诗文、以诗谈禅的风格。断桥妙伦的法嗣为高峰原妙,高峰原妙及其弟子中峰明本等,以创造性的禅学理论和实践,丰富发展了大慧宗杲的“看话禅”,使禅宗在宋末元初获得了新的生机。

 

三、原妙及其禅法


  高峰原妙(1238-1295),吴江(江苏苏州)人,俗姓徐,十五岁出家,十七岁受具足戒,十八岁习天台教义两年,二十岁弃教从禅,至杭州净慈寺,就学于断桥妙伦,并立下三年死限,剋期求证。妙伦让他参“生从何来,死从何去”,原妙因只是从意识分别处理会,而妙伦亦未指示做工夫的入手处,故一年有余,仍只如迷路人相似。后参雪岩祖钦,祖钦令其参赵州“狗子无佛性”话头,有所省悟,知道了真正用功处。后又到径山参禅,经半月,于梦中忽然忆起断桥妙伦所举“万法归一,一归何处”话头,顿发疑情,直疑到“东西不辨,寝食俱忘”的程度。后见五祖法演和尚真像赞,其末后两句云:“百年三万六千朝,返覆元来是这汉。”豁然大悟,打破漆桶,绝后再生。其时恰好是二十四岁,距其发愿参禅也恰是三年。


  原妙这时的开悟只能算是破初关,所以他并没有就此止步,而是广泛参访叩问。1265年从法钦住天宁寺。法钦问:“日间浩浩时作得主么?”答曰:“作得主。”又问:“睡梦中作得主么?”答曰:“作得主。”又问:“正睡著时无梦无想无见无闻,主在什么处?”原妙当下被问住,只觉“无言可对,无理可伸。”法钦嘱咐他:“从今日去,也不要你学佛学法,也不要你穷古穷今,但只饥来吃饭,闲来打眠,纔眠觉来,却抖擞精神,我这一觉,主人公毕竟在什么处安身立命?”原妙自恨资质迟钝,不得要领,遂独自到临安龙须山,隐居苦修,自誓“拼一生做个痴犬汉,定要见这一著子明白。”苦修五年,某夜有同宿道友推枕头堕地作声,原妙蓦然打破疑团,从前一切疑问都涣然冰释,自此横行天下,机锋锐利,不让古人。


  原妙出道后,转入武康的双髻峰,适逢元兵南侵,宋恭宗德祐二年(1276),“学徒避兵回去,师独掩关,危坐自若。”南宋灭亡之年(1279),他隐遁天目山,于山中凿一石室如舟,号为“死关”,掩室独修十五载,直至逝世。临终遗偈曰:“来不入死关,去不出死关。铁蛇钻入海,撞倒须弥山。”其超尘出世的高邈道风,吸引了大批禅僧前来参问。1291年,提举鹤沙瞿为原妙建“大觉禅寺”,成为他的评价亦极高,《新续高僧传》评之“弘悟普度,名冠元世。”云栖祩宏则称其禅风“近有慈明妙喜之风,远之不下德山临济诸老,”将原妙列于一流禅师之列。


  
(一)“入门三关”与“入室三关”


  原妙晚年所居“死关”,高居山崖,上溜下淖,惟惜梯纔能上达。禅师的门风亦如“死关”,高峻险绝,难可凑泊,非上根利器不能登堂入室,窥其堂奥。


  他有勘验学人的“三转语”,即:“大彻底人,本脱生死,因甚命根不断?佛祖公案,只是一个道理,因甚有明与不明?大修行人,当遵佛行,因甚不守毘尼?”若学人回答不契,原妙即拒而不纳,因此虽然到天目山参学者达数万,但得其接引印证者寥寥。此三转语从常情来看,都是相互矛盾的。“大彻底人”即拔却生死命根,超脱生机,不受后有的大彻大悟者,何来命根不断?佛祖公案皆引导初机、破妄显真的方便手段,不可以思维理性去分别猜度,本无所谓明与不明。而三皈五戒是对修行人的基本要求,大修行人焉有不守毗尼(戒律)的道理?


  对此三转语,若是中下根器,会以思维卜度求解会,结果只会转求转迷;若是根器稍利者,会依言起修,若真能严守毗尼,死参万千公案所含的“一个道理”,并于生死命根处著力,则参究日久,亦有进境;若是上根利器,则言下起疑情,并以大愤志于此疑团奋力参究,务期彻底究明此事。惟有后者总是原妙所能接受的真正修行人。


  原妙特别标出此三转语似乎另有深意在,因为当时丛林禅风凋零,禅僧不守戒律,不求正悟,只于古人公案妄加穿凿,盲传瞎授,徒呈口利,无真证量。原妙以此三转语勘验学人,确有警策学人真参实悟的用意。原妙说:


  往往学道之士,忘却出家本志,一向随邪逐恶,不求正悟,妄将佛祖机缘、古人公案,从头穿凿,递相传授,密密珍藏,以为极则,便乃不守毗尼,拨无因果,人我愈见峥嵘,三毒倍加炽盛。如斯之辈,不免堕于魔外,永作他家眷属。


  如果能透得此“入门三关语”,则说明学人已明了修禅的旨要,没有走向邪路,还可以予以接引,否则就说明学人根机未熟,还未入道。故“非具大根、负大志,鲜不望崖而退。”


  原妙又有“入室三关”,即:“杲日当空,无所不照,因甚被片云遮却?人人有个影子,寸步不离,因甚踏不著?尽大地是个火坑,得何三昧,不被火烧?”天日并不会被片云遮却,之所以会给人以暗无天日的假相,是因为人为乌云遮望眼。即不是日被片云遮却,而是人看不到。人踩不着自己的影子,是因为有我执,如果换个思维角度,不是从“我”出发,而是让他人也参与进来,让他人去踩,则踩着影子又有何难?“三界无安,犹如火宅”,欲出火宅,须修戒定慧,证得“无心三昧”,以般若智慧的清凉,消除烦恼欲火,而不被烦恼之火所烧。原妙此三转语同样是让学人脚踏实地,真参实悟,若根机未熟,而妄求顿悟,反不如勤修三学,熏习佛种,以待机缘。同样能反映原妙这种主张的是他对古人公案的看法。如“丹霞烧木佛”是椿流行很广的公案。一些禅师围绕这则公案聚讼纷纭,但大多认为这是启悟众生的方式,原妙则认为这根本是无稽之谈。他说:“丹霞烧木佛,为寒所逼,岂有他哉!若作佛法商量,管取地狱如箭。”参禅是大丈夫之事,非小根劣器而能为。对大多数学佛者来说,与其于古人公案盲提瞎颂,乱加穿凿,反不如严守毗尼,老实修学来得稳当。
  


(二)万法归一,一归何处


  原妙的参禅的方式也是参话头,不过与宗杲所能赵州“无”字话头不同,原妙所参话头为“万法归一,一归何处?”这一话头与宗杲“无”字话头一样,也源自赵州从谂的公案。据《赵州禅师语录》载,有僧人问:“万法归一,一归何处?”从谂答:“我有青州作了一领布衫,重七斤。”可以看出原妙所参话头是截取公案的问话,而宗杲的话头则是截取公案的答话,当然他们所选择的公案也不同。这种不同并没有多少佛理依据,主要是源于他们各自不同的参禅经历和开悟因缘。原妙开始亦曾参“无”字话头,但用功三载,不曾有悟,心识非昏沉即散乱,用尽伎俩,也不能打消此昏散二魔。遂放弃这种修法。后来参究有得,原妙认为参“无”字话头的病根,在于不易使学人起疑情,即使能起疑情,也不容易把得住,常被昏散二魔所打散,而参原妙的话头则不同,“且是疑情易发,一举便有,不待反覆思维计较作意。”


  “万法归一,一归何处?”也是禅林中被广泛提唱颂的话头。“万法”,泛指世出世间一世事物和境相;“万法”所归之“一”,当指人的“一心”或“本心”。禅宗的重要理论依据是惟识宗的万法惟识思想,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一心生万法,万法归一心。禅宗正是在此基础上建构即心即佛的修学体系的。但就这一话头而言,能生万法之“一心”是当体即空的。它本身就是绝对、一般、永恒,所以在它之上没有更高的存在,因此如果单就这一话头回答,则“一无归处”,如果一定要回答其归处,则一般寓于个别,永恒显于瞬间,绝对不离相对,此“一心”也恰恰存在于万法之中。


  不过在禅宗,解禅不等于参禅,禅师是很忌讳做以上思量解会、计较分别的。此一话头也只是逗发禅机的方便手段,对学人来说,拈提此问,等于为师家出难题,以此激发师家的灵感,以期在师家的答话中透见“真消息”。而对师家来说,则正好借题发挥,向学人展示其大机大用,使学人发疑情、断妄想、证真如。


  比较“无”字话头与“一归何处”话头,可以看出原妙选择问句而不选择答句,似乎还有其它原因。因为如果只就发疑情而言,“无”字话头并不比“一归何处”逊色,但“一归何处”确实更易下手,容易将学人导向参究一途,这实际上反映了当时丛林禅僧素质下降的现实。另外,参哪种话头更易发疑情,对具体修行者来说并无定准,全看各人的因缘,而将一已之开悟经验普遍化,认为自己藉以开悟的话头就是开悟的惟一话头,让四面学人人人参究,则将“活句”又变为死句。境界如宗杲、原妙者犹不免此病,解脱之难,于此可见。
  


(三)疑以信为体,悟以疑为用


  原妙参话题,与宗杲一样强调发疑情,而且这种疑情必须是建立在对参话头的绝对信心和信念之上。


  须知:疑以信为体,悟以疑为用。信有十分,疑有十分;疑得十分,悟得十分。


  至于信的含义及在参究中的地位,下面再论。这里给人强烈印象的原妙对“疑”的强调。古德有言,大疑大悟,小疑小悟,不疑不悟,这与儒家所说不愤不启似有相近处,但都是泛泛而论,对由疑致悟的具体机制和过程并无详论,原妙则不然。原妙对如何起疑有详细说明:


  先将六情六识,四大五蕴,山河大地,万象森罗,总熔作一个疑团,顿在目前,……如是行也只是个疑团,坐也只是个疑团,著衣吃饭也只是个疑团,屙屎放尿也只是个疑团,以至见闻觉知总是个疑团,疑来疑去,疑省力处,便是得力处。


  当然“疑”本身不是目的,目的在于由起疑、决疑而开悟:


  西天此土,古今知识,发扬此段光明,莫不只是一个决疑而已,千疑万疑,只是一疑;决此疑者,更无余疑。既无余疑,即与禅迦、弥勒、净名、庞老不增不减,无二无别,同一眼见,同一耳闻,同一受用,同一出没,天堂地狱,任意逍遥。


  “一疑”即“一归何处”,为什么究明此疑即意味着大彻大悟了呢?原妙认为,所谓大彻大悟即洞彻“生死大事”,亦即明了生从何来,死往保去这一人生根本问题。而众生之所以不能了办生死大事,原因在于有“我执”,有人我的分别与执著。“须知人我即生死之根,生死即人我之弃。要去其叶,必先其叶,必先除根。根既除已,其叶何存?”要除生死之根,又从何处入手?原妙认为应参话头、起疑情。起疑情的功用,首先是可以空净其心。人在未觉悟之前,无明妄识、恶知恶觉充满人的心识,起疑情,并时时处处疑之,则一切妄情妄念悉皆扫荡干净,只有此时,“般若灵丹,方堪趣向”,再进一步,疑来疑去,疑到成为本能,则心识路绝,人法俱忘,用原妙的话说则是:


  直得胸次中空劳劳地、虚豁豁地,荡荡然,无丝毫许滞碍,更无一法可当情,与初生无异。……到这里蓦然脚蹉手跌,心华顿发,洞照十方,如杲日丽天,又如明镜当台。不越一念,顿成正觉。


  这种人法俱忘的境界,就是消除了人我障碍、我执法执的解脱境界。由此可见,“疑”在参禅过程中,与“信”一样是积极的,肯定的精神活动,是消除根本烦恼、体悟宇宙人生实相的重要途径。


  
(四)无心三昧


  由疑到悟的具体表徵,原妙以“无心三昧”来概括。原妙自述昔年参“万法归一,一归何处”话头,疑情顿发。以至“废寝忘食,东西不辨,昼夜不分。……虽在稠人广众中,如无一人相似。从朝至暮,从暮至朝,澄澄湛湛,卓卓巍巍;纯清绝点,一念万年;境寂人忘,如痴如兀。”他又教导弟子发疑情要坚持不懈,直到:“吃茶不知吃茶,吃饭不知吃饭,行不知行,坐不知坐。情识顿净,计较都忘,恰如个有气底死人相似,又如泥塑木雕底相似。”这种“如痴如兀”、“计较都忘”的境界,即原妙所称的“无心三昧”。原妙将这种境界与达摩的“心如墙壁”、孔子的“三月忘味”,颜回的“终日如愚”、贾岛的“取舍推敲”相类比,由此可见,这种境界是一种精神高度专注,由此导致物我两忘、心波不兴,宁静安祥的状态。


  古来大德也多有“平常心是道”“无心是道”的说法,但原妙特别强调“无心”非无所用心,而是经过勤苦修行,久久纯熟后获得的自在境界,是大死一回后活转过来的超然境界“


  古云:”莫道无心云是道,无心犹隔一重关。”何止一重,更须知有百千万重在。苟不发愤志精进,下一段死工夫,岂于木石之有异乎?凡做工夫到极则处,必须自然入于无心三昧,却与前之无心天地相辽。


原妙为警策学人真实用功而不为“无心”之言所误,以古德苦修事迹激励学人。“世尊雪山六年,达摩少林九载,长庆坐破七个蒲团,香林四十年方成一片。”学人只要信得及、作得主、把得定、不计危亡得失,总有发现本地风光的时候。
  


(五)参禅三要


  原妙在“示众法语”中提出参禅三要:


  若谓著实参禅,决须具足三要:第一要有大信根,明知此事如靠一座须弥山;第二要有大愤志,如遇杀父冤雠,直欲便与一刀两断;第三要有大疑情,如暗地做了一件极事,正在欲露未露之时。十二时中,果能具此三要,管取剋日功成。


  关于发疑情在参禅过程中的意义前已论及,那么“疑情”与此处的“信根”又是什么关系呢?从原妙对“信”字的多方说明看,信是参禅的根本,疑是方法手段,信是体,疑是用,信比疑对参禅开悟来讲更为重要。如原妙讲:“大抵参禅不分缁素,但只要一个决定信字,若能直下信得及、把得定、作得主、不被五欲所撼,如个铁橛子相似,管取剋日成功。”又说:“从上若佛若祖,超登彼岸,转大法轮,接物利生,莫不皆由此一个信字中流出。故云‘信是道元功德母,信是无上佛菩提,信能永断烦恼本,信能速证解脱门。’”这里的信,是指对人人皆有圆满如来德相的信念,指对参禅开悟的信念,因有此信念而痛念生死无常,生出离想,绝世忘缘,奋力参究。


  有了参禅悟道的信念,就会生发愿心,尽平生之力究明此事。原妙形容为蚊子咬失牛,一切不问,只管下嘴,又如急水滩头泊舟,丝毫不可放松:


  直须发大志,立大愿,杀却心猿意马,断除妄想尘劳,如在急水滩头泊舟相似,不顾危亡得失、人我是非,忘寝绝餐,绝思绝虑,昼三夜三,心心相次,念念相续,答定脚头、除你手足、剜你心肝,乃至命终诚不可舍,到这里方有少分做工夫气味。


    这种拼却身家性命也要证得本地风光的精神意志,就是原妙所说的“大愤志”。原妙试图由此恢复古来大德古朴谨严的禅风,荡除当时丛林视参禅为游戏的轻浮飘荡的作风。


  当然只有大信根、大愤志还不够,还必须掌握正确的参禅方法,如果找不到真正的参悟门径,即便拼却性命,也难以开悟。原妙认为有两种参禅误入歧途者:


  嗟乎末法,去圣时遥,多有一等泛泛之流,竟不信有悟门,但只向这边穿凿、那边计较,直饶计较得成、穿凿得就,眼光落地时,还用得着也无?……更有一等汉子,成十年、二十年用功,不曾有个入处者,只为他宿无灵骨,志不坚固,半信半疑,或起或倒,弄来弄去,世情转转纯熟,道念渐渐生疏,十二时中,难有一个时辰把捉得定,打成一片。


  一种是只在公案文字上用功,不去实际参究,于生死大事无真实证量,虽百般计较,终不能得受用。另一种人虽讲求修行,但寻不到入手处,虽久久用功,但亦无效险。


  原妙虽然只讲参禅三要,实际上还有一要即“大根机”。有些人即便有大信根、大愤志、大疑情,仍无悟处,其原因就在于“宿无灵骨”,根器浅钝。若要了彻生死,大不容易,原妙称:


  若要点铁成金,与千圣同域,岂浅识小见者所能拟议?直须具举鼎拔山力,包天括地量,斩钉截铁机,打凤罗花手。果有如是操略,至丈助以发机。


  有此根据,即能“有意气时添意气、不风流处也风流”。若是“跛鳖盲龟”,只跳一两下,伎俩已尽,何谈参禅悟道。


  原妙禅师长年独居高山危崖之上,目瞪宵汉,孤峭严冷,不假人辞色,后人记载其严肃冷峻竟至“未尝一启齿而笑”。说明原妙门风甚严,决不轻评妄可,至天目山从原妙问禅者有数万众,但得其法者仅二人,即断崖义公和中峰本公。断崖义公寂然不闻于世,中峰本公即中峰明本禅师。

 

四、明本与看话禅


  明本(1263-1323),号中峰,杭州钱塘人,俗姓孙。少有异志,喜唱梵呗,十五岁立志出家,持戒甚严,夜读佛经犯困,以首触柱自警。后阅《传灯录》至“明知生是不生之理,为什么却被生死之所流转?”顿发疑情。闻高峰原妙居天目山狮子岩立死关以待参学,明本前往参叩。高峰一见即知为大器。二十四岁那年明本诵《金刚经》至“担荷如来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恍然开解,内外典籍,皆通达其意趣。但高峰告诫他“识量依通,虽于义趣通经,终非悟也。”于是从原妙落发、受具足戒,并随侍十年,画则工役,夜则参禅,尽得原妙禅法旨要,原妙对明本亦深表推重,曾亲书真赞赠明本:“我相不思议,佛祖莫能视,独许不肖儿,见得半边鼻。”原妙逝世后,明本游方各地,先后经历皖山、庐山、金陵、镇江、少林寺等地,并于庐州弁山和平江雁荡山结庵传禅。至治二年(1322),宣政院请他主持径山,不应命,而结庵于中佳山,次年即圆寂,其临终书偈曰:“我有一句,分付大众。更问如何,无本可据”。明本以其禅行道望,羸得“江南古佛”的赞誉,元朝廷也屡加赐号褒扬,元统二年(!335)即明本寂后十二年,元帝敕封“普应国师”尊号。在当时只有藏族大喇嘛被尊为国师者,明本以汉族禅师身份受封,实属“旷世恩世。”
  


(一)对当时丛刊林诸种弊端的批语


  明本虽学有师承,但又不囿师说,自在原妙座下开悟,一通百通,辨才无碍,学识渊博。其谈禅论道,皆发自胸襟,汪洋恣肆,雄论滔滔,不见崖
涘。


  明本首先探讨了禅到底是什么这一根本问题。明本分析了历史上诸种种的理论和实践“


  或有以枯形死态、冥心壁观之谓禅,或有以教外别传、不立文字之谓禅,或谓微尘法界、明暗色空、动植纤洪、飞摇蠢蠕,当机不昧、睹体全真之谓禅,或有拨开万象、透过色声、坐断有无、水立凡圣之为禅,或有向四大五蕴中认个昭昭灵灵、闻见觉知之谓禅,或有放下身心、休歇万事、一念不动、六情不摇之谓禅,或有以临济一喝、德山一棒、灵山拈花、少林得髓、繁兴大用、举必全真之谓禅,或有以德山托钵、云门话堕、赵州勘婆、洞山三顿棒等谓之“向上一关、末后一句”,扭转面皮、露出牙爪、活路生机、不容近傍者之谓禅。……略而言之,如上所见,并是情存取舍,意涉所依,有为机关,堕为窠臼。


  在明本看来,无论是唤作如来禅、祖师禅、平实禅、杜撰禅、文字禅、海蠡禅、外道禅、声闻禅、凡夫禅、五味禅、棒喝禅、道者禅、葛藤禅,还是所谓“胳略机境、不受差排”之向上禅,皆是闲名杂字,由知见解会中来,与了脱生死之本分事没有交涉,所以皆无真实的意蕴和实际的效用。


  那到底什么是禅,或者说什么是明本所理解的禅呢?


  禅为何物?乃吾心之名也。心何物也?即吾禅之体也。达摩西来,只说直指人心,初无所谓禅,盖于直指之下有所悟入,于即悟之间,主宾问答、得牛还马、遂目之为禅。然禅非学问而能也,非偶尔而会也,乃于自心悟处,凡语默动静,不期禅而禅矣。其不期禅而禅,正当禅时,明知自心不待显而显矣。是知禅不离心,心不离禅,惟禅与心异名同体。


  将禅与心的关系理解为体与用的关系,这是明本的独创。既然心为禅之体,所谓参禅悟禅,就只能是在心地下功夫。心地若明,则语默动静皆是禅,心地未明,没有切实的修行与真实的证量,则说祖师禅也不是,说如来禅也不是。明本正是基于对禅即心的理解,对当时禅林的诸种弊端进行了批驳。


  明本认为当时参禅者有两大误区。一是陷于知见窠臼,对古人悟道因缘百般索解,于言句上生解,于开口处承当。岂不知古人开口处如大火聚,是不可凑泊,不得思量卜度的;其二是错会古人“平常心是道”、“无心是道”的开示,或破律仪犯禁戒,任性而为,或钻古纸堆中不得出,或忘形死心,停机息念以资狂慧。总之,虽称参悟,但因不于心地下功夫,与生死根本无丝毫交涉,故非愚即狂。而那些领众修法的所谓师家,大多不具作家手眼,自身即不能穷本穷源,其教人自然也是以盲引盲,只欲学人速得知解,“暖热门庭”,即将古人剩语拿来讲解,全不顾学人脚跟未稳,心地未明,学人不识好恶,堕入窠臼,本欲觅师解沾去缚,不意重添一重枷锁。


  明本所指谪的上述弊端,在当时丛林对公案阐释方面表现得最明显。师徒不发真心,揣按不行处,唤作向上机,坐脱立亡,唤作末后句。”差牵排会,强以为解,并作为究竟极则,口传耳授。岂不知所有这些机缘语句,皆是古德悟后本份之谈,非有宝意,不可作禅道会,也不可作佛法会。学人若亲到那步天地,不待索解而自然会意,不到那分天地,虽曲说巧辨,毕竟与古德本意隔若天壤。


  以公案诠释作为助道因缘,始于雪窦的颂古,完成于圆悟的评唱。圆悟的代表性著作《碧岩录》曾影响一代禅风,直到金元之际的北方曹洞宗依然以公案诠释为参禅的主要方式。但此书对古德公案程式化、规范化的诠释,也带来很我弊端,使学人不思进取,只于书中寻言摘句呈口利,欺已欺人。故宗杲将其师的这部著作当众焚烧,留下一则可与“丹霞烧木佛”相对参的公案。


  明本虽对参公案的作法极为鄙视,但他对宗杲的惊世骇俗之举也不以为然。明本认为人人本具之如来智慧德相,即是一生参不尽之现成公案,这一公案既与语言文字无交涉,则万千公案、万千颂解出而不能加之,焚《碧岩集》、杜学人口,又焉能损之?


  无边众生,各各脚跟下有一则现成公案,灵山四十九年诠注不出,达摩万里西来,指点不破,至若德山、临济摸索不著,此又岂雪窦能颂而圆悟能判者哉?纵使《碧岩集》有百千万卷,于他现成公案上一何加损焉?昔妙喜不穷此理而碎其板、大似禁石女之勿生儿也。


  在明本看来,无论是古人公案还是近人颂解,都是顺应群机之方便施设,善用者为疗疾之药,不善用者则翻成毒药,关键是学人参究生死之心真切不真切,若真正有志于究明已事,则必不会依文解义,自能扣已而参。至于《碧岩集》之有无,则实不足论。


  明本反对死参公案,尤其反对从文字诠释的角度钻研公案,但并不一概并弃公案,而主张从发起疑情的角度利用公案,他要求学人:“但遇著古今因缘,都不要将心领会,只消举起一个,顿在面前,发起决要了生死之正志,壁立万仞,与之久远参去。”明本这里所说的“举起一个,顿在面前”,也就是参话头,不过他对参话头的看法与宗杲、原妙等皆有不同。
  


(二)看话禅的地位


  明本将看话禅放入整个禅宗史中来考察,认为看话头也只是引人入道的方便,并没有绝对的意义,且不说灵山会上迦叶无言承旨,达摩东来无心可传,单就《传灯传》千百古德又有几个是靠做工夫、参禅头而得悟的呢?


  参禅悟道首先必须发疑情。往圣古德,直接就“生从何来,死往何去”而起疑,“疑之不已,自然心路绝、情妄消、知解泯、能所忘,不觉忽然相应,便是疑情破底时节也。”并不曾看公案、参话头、坐蒲团、做模样,只是于生死大事真切用功,以悟为期,无少懈怠。但后世学人参学不明门径,只将古人机缘语句认作佛法,认作禅道,误入知解罗纲,堕于识见窠臼,只求多知多闻,不知所知头撇在学人面前,认人放舍身心、不起一念,只向此话头上蓦直参去。些番参究,非为明佛法,也非为悟禅道,更不为增知见,只为生死大事未明、本分事未了。参来参去,参到话头破处,生死大事也一时俱了,所以参话头与了生死是互为表里的,非离生死之外别有话头可参。


  正因为参话头只是究明生死大事的方便手段,所以做工夫、参话头并不能代表六度万行一切善法。如坐禅,明本反对蒲团枯坐,但却主张与明心相结合的坐禅,甚至认为:“非禅不坐,非坐不禅;惟禅惟坐,而坐而禅。禅乃坐之异名,坐乃禅之别称。”这里的“坐”非兀兀枯坐,而是指“一念不动”;“禅”也不是二乘外道所说的四禅八定,而是指“万法归源”、明心见性。


  又如持戒,明本特别强调修心必先持戒。明本引古德语曰:“戒为基址,道为屋庐。二者若无,一身安寄?”明本还历数禅门大德重戒重律的嘉言懿行,特别为其师原妙令人燃指受戒之事辩护。当时有一类禅师标榜“一行三昧”、“一相平等”,不守戒律,放荡无羁,以致提什么“抱妻骂释迦,醉酒打弥勒,俱成一行三昧”的荒唐主张。明本指出,所谓“一行三昧”、“一相平等”皆是悟后境界,是有严肃的佛理内含的。如果没有切实的修行功夫和境界,没有证得平等性智,妄言“一行三昧”、“一相平等”,就是造大口业,若依此而胡作非为,则阎罗殿中钢钗铁棒正为此辈而设。
  


(三)参哪种话头?


  明本对参话头的流传有一段说明:


  有一等初根愚钝,见说参禅须看话头、起大疑情,方顿悟入,于是硬剥剥地三十年、二十年,靠取个所参底话头,首尾一贯,不肯放舍。久之,情妄顿消,尽然开悟。后来凡遇学人请益,必欲令人看话头、起疑情、做工夫。似此等师家为人,虽曰难以进入,却始终不壤人根性。


  由此可见,话头是修行者偶然撞着,大多是学人的个体经验,并不具有普遍的意义。明本接着又说:


  自有宗门以来,虽曰直指人心,其涉入门户,千途万辙,各各不同。盖师家据一个直指之理,各人根性及自家悟入之由不同,所以诱引不同。原其至理究竟之处,一皆了脱死生大事为期,余无可为者。


  据此,似乎并不存在人人必须执持的话头。学人要哪种话题,要根据各人的根性及时节因缘。明本在说法开示中,时而举扬“万法归一,一归何处”请“单以生死无常为重,提起这僧问底话头道‘万法归一,一归何处’,行而参,坐而参,莫问闲忙静闹,拼得此一生与之抵捱,捱到不奈何处,和尚话头一时忘却,方知三世佛、历代祖、天下善知识,尽是认砖头作古镜。”时而举扬“四大分菜时,向何处安身立命?”谓:“但请发起一念决定信心,参个‘四大分散时,向何处安身立命’话,尽此余生,密密参究,久远不退,廓悟自心”。明本举扬“父母未生前,哪个是我本来面目,”劝一位信奉念佛法门的居士:“直以父母未生前,哪个是我本来面目话置之念佛心中,念念不得放舍,孜孜不可弃离。工夫纯密,识见愈精明道力愈坚密。一旦忘能所、绝气息处,豁然顿悟,始信予言之不尔欺矣。”但多数情况下,明本只是泛泛地讲参究“无义味话头”,并不特别强调哪一种话头,这与宗杲单提“赵州无字”,原妙特重“八字话头”不大相同。


  原妙强调无论参哪个话头,一定要把得定,发大愤志,一参到底,以悟为期,此生参不透则待来生,决不能半途而废,或换其它话头。但当时学人则不然,最初发心即立脚不稳,稍遇逆缘,即生退堕。明本将中途迁变者分为三类:其一是“惟尚言通,不自觉知,涉入知解,以相似般若沾缀识田,自谓了明,莫知虚妄”;其二是放弃参究做工夫,转而念佛习教苦行持咒,总之“皆是自违正信,远涉异端”;其三是:一个话头咬嚼未破,百般情妄起灭无时,不至三年五载,遽谓参禅不悟,竟向无事用中,念念循尘,心心流浪,日赴死门,未尝返省者。”有明本看来,只决志参究的愿心本身即有大功用,即能排除种种杂缘与妄念,故经中云“末世众生能发一念不退转心,即同正觉”。
  


(四)如何参话头


  至于如何参话头,明本首先警策学人九个方面的注意事项:


  将个所参底无义味话,拍盲拈起,重整精神,默默自看。第一不得袂昏敌散,第二不得舍妄求真,第三不得爱圣憎凡,第四不得将心待悟,第五不得厌生离死,第六不得乐寂嫌喧,第七不得顺已达他,第八不得藏形避影,第九不得拣缘择境。


  明本在列举以上“九不得”个,还讲“更有十二个不得,未易与人说破”,因为待学人有所悟入,则自然明白,不用再说,言下之意,在学人未悟之前,另外“十二不得”说不得。先不论那不知所以的“十二不得”,单就以上“九不得”分析,实际上是讲在参话头时要虚廓胸襟,荡除一切情识知见,达到一种“虚豁豁,孤峭峭,净裸裸、赤条条


”的清寂圆明之境。明本引《华严经》偈曰:“若人欲识佛境界,当净其意如虚空,远离妄想及诸取,令心所向皆无碍。”明本上述“九不得”,即让学人“净其意如虚空”,然后参话头以悟佛境界。


  当然虚廓心怀,并不意味着可以放逸其情志。恰恰相反,心怀既净,正好集中心志起疑情,真切参究,在明本看来,生死大事不易了脱,因为人禀形质得肉身,是无量劫来流浪生死之根尘业习所成,欲不费气力,只求速成,只会转求转迷。所以明本又特别提出参话头“不要指立期限”、“不要住心待悟”、“不要计算功程”、“不要过难而忧”、“不要逢顺而喜。”


  参禅包括参话头,遇到的最大的问题是心境难以真正清净,往往是心猿意焉,识见纷飞,精神意识求寂静往往导致昏沉,求惺惺又常常偏向散乱。如何对治昏沉散乱,使精神收拾得住、把持得定,成为学人参究遇到的最大问题,明本认为昏沉散乱与人的诸种烦恼一样,是与生俱来的。“尔无量劫来,为客尘烦恼染习太重,是昏沉散乱之根本。”不只染污习气,而且爱憎取舍,乃至刻意参禅学道、成佛作祖,皆是昏沉散乱之根本,故此,昏沉散乱只是表相,其根本在于心地未明、生死未了,而能否明心见性、了生脱死的根本,又在于参禅的正念是否真切。昏沉散乱皆无自性,与涅盘寂静一样是当体即空的。所以“昏沉散乱当体是本地风光。”只要修行者念念真切,不染内外杂缘,则昏沉散乱无由得起:


  当知第一念不真切,(昏沉散乱)即从第一念入,第二念不真切,即从第二念入,乃至百千真切,意无所入,或最后一念稍不真切,则便从最后入矣。若使自最初一念真切,直至心花发明之际,其真切之心,了不间断,则所谓昏沉散乱,杳不知其迹矣。


正因为昏沉散乱是表相而非根本,所以对治昏散就不能只着眼于如何去宁神静虑、破除妄想情识,而应该从根本上入手,即以真切心去悟明心地。心地若明,则昏散当下即为寂静,正所谓不待活而自灭。若为道之心不切,而只于表相上纠缠,无异于“自处暗室而责已眼之不能洞视物象者,”这样不仅昏沉散乱不得对治,更会重增烦恼,更添一种障碍,明本警策学人:


  大凡做工夫,只要悟话头,不要你排遣昏散等。你但痛念生死无常大事,单单提个话头,起大疑情,以求正悟。惟是生死念切,自然话头绵密。于看话头绵密处,昏散等自然不现。凡是做工夫时见有昏散等,即是你念生死之心不切,看话头之念不密耳。


  可见明本并没有为学人提供如何对治昏散的具体方法,诸如禅定之类,但他又明确指出了从根本上消除昏散的途径,如果抓住了心地用功这一根本,参话头、起疑情,就不需要任何具体的对治方法,昏散当下即为寂静,而撇开根本,念念于昏散上著力,则横竖皆不是。


  与对治昏沉散乱相联系的是对治“偷心”“何谓偷心?乃识情之异名也。”参禅或参话头须荡除一切思惟情识,无思无想,无憎爱分别,甚至无求禅求道、求证求悟之心。当然要彻底遣除虚妄情识,也必得有真实参究之心,参究心切,把得话头,自然光明焕发,偷心不起。在这里,破偷心与证涅盘是一回事,偷心灭尽,不仅是究明心地的手段,而且是明心见性的表徵。明本还提出“偷心”与本心是不一不二的,学人参究之心不真切,则本心转为偷心,若道心坚定,求道之心真切,则偷心当下即转为本来清净圆明之心:


  偷心何物?即如来妙明元心之至体耳,以其求道之志不真不切,为诸妄所蔽,转为偷心也。犹虫生于禾,害禾者虫也;亦犹火生于木。烧木者火也。但求道之念真切,虽寝食于人不可一日无之之事尚能废忘,何偷心之不泯哉!


    明本所说的“偷心”指人的见闻觉知、分别思维,以及人的喜怒哀乐,如恶憎爱等情感活动,这些精神活动与人的“妙明元心”,即作为人与宇宙统一基础的本心,虽有联系,但却是不同层次的范畴,明本将它们的关系比之虫与禾、火与木,不仅比喻本身不合科学,而且这种类比也是不恰当的。明本的用意,同样不在说明如何对治偷心,而在引导学人以真切之心,于生死大事上用功。


  “偷心”的异名又称“第二念”。参话头是“第一念”,相对于所参话头,其它一切杂念皆属第二念。制止第二念的过程,也就是参究开悟的过程:


  但除却一个所参究话头外,更有心念,不问是佛念、法念乃至善恶诸缘,皆是第二念。此第二念久久不起,惟于所参话上一坐坐断,和个所参话同时超越,便见十方世界皆是解脱游戏之场也。


  意思是说,要以“参话头”这一专念,却抑制其它一切思虑活动,及至其它思维情识完全断,说明一期参究事毕,所参话头也自然消失,这就是“同时超越”之意,既克服了其它杂心妄念,又超越了话头,则心地洞明,光明一片,自在解脱,一无挂碍。


  如此说来,明本所讲的做工夫、参话头,并没有特殊的具体要求,而且到头来参话头本身也要一并遣除,明本所指示学人的只是几条原则:


  第一须是放得从前知见解会底禅道佛法净尽;第二须把生死大事顿于胸中,念念如救头燃,若不顿悟,决定不休;第三须是作得主定,但是久远不悟,都不要起第二念,向外别求。


  其中的第二条是最根本的,明本引古德语曰:“但有路可上,更高人也行。”只要参究生死之心真切,不怕根机浅钝,不怕境缘不利,但坚持不懈,自有悟期,即便今生不悟,也可熏习佛种,于八识田中种下善因,来生定会速证正果。
  


(五)大幻法门


  明本道眼高邈,不拘旧法师法,一生虽亦主参话头,但随机说法,各施方便,每每出惊人之论。在《幻住家训》一文中,特别拈出“大幻法门”,以为当世弟子之劝他,又为后世学人之训戒。


  明本认为一切皆切,幻有幻无,幻生幻灭。“一大藏教依幻而说,千七百则陈烂葛藤由幻而生,菩提涅盘根幻而成,真如般若侍幻而现,”乃至天地万物莫不禀幻而有,诸佛菩萨、古来大德,皆依此幻而具大神变而获大自在。而且此大幻法门就在众人脚跟下,与众生并无丝毫隔离。但众生之所以明知一切是幻,犹驰求不已,为幻所缚,就在于未尝真正参究一番,虽心存报知而仍被诸幻所牵,不得自在,如此则虽心知其幻,又与懵懂无知者何异?


  既然一切皆幻,所以泥著师说,或欲从古人言句中会取,就显得愚不可及。当时禅人评点古德禅法头头是道:“或以某师说禅简明,或以某师说禅圆活,或以执为高古,或以孰为峭峻、孰为细密、孰为文彩、孰为粗暴、孰为不工。”滋博是非,乖离正道,岂不知深达大幻之士,其言句文辞,皆从胸臆中流出,随机任器,杀活临时,随扣随应,了无拣择,决无分别取舍之情,更有拿个禅册子,广读博记,以图契入祖师西来意,结果徒增所知障,大我慢、与祖师之旨毫无相应。


  学人之病在于未悟一切皆幻,其对治法门,即在于向所参的无义味话头摹直参去,参究时不可问禅道佛法上别求解会,不可另生“第二念”,只孜孜兀兀如撞着银山铁壁相似,待情识消尽,达到光明境地,亦不可生欢喜心,只如无事人相似。只有经历这样一番历练,纔真正体证到一切皆幻,纔是悬崖撒手、桶底脱落,也纔是真正踏入大幻法门。


  入大幻法门亦如过生死门,实大不易,众生往往只见祖师悟后之放旷自在,而忽略祖师未悟时之千难万难。“只如二祖未悟之顷,立齐腰之雪,不知为寒,断娘生之臂,莫知为痛。只这一个样子,不惟今人之难,在二祖分上亦未尝不难。”并且一切有契有证之士,在未悟之前,未有一人未曾历经精神和肉体上的痛苦磨练。这些人之所以能万难不退,在于求证求道之心真切,以其心真切故忘其难。若为法之心不真不切不诚不若,纵使有百千方便,释迦达摩来至面前,亦无开悟之理。


  明本为学规模宏阔,不仅留下《山房夜话》、《拟寒山诗》、《楞严征心辨见或问》、《信心铭辟义解》和《幻住家训》等诗文,而且对儒家学说也深有研习,并有独到见地,曾为赵孟頫讲“防情复性之旨”,并将儒家修身养性学说比之佛教的渐教。其对当朝士大夫的说法也多结合儒家“涵养性情、变化气质”作称旨之谈,深得士大夫阶层的服膺和推崇。可以说他在禅学禅行上的造诣及在当时的广泛影响。是与他多方面的文化素养分不开的。


  在佛教内部诸宗关系上,明本虽以禅而自立门户,但并无门户之见,而是主张诸宗会通,而会通的基础则是众生之心。如关于禅与净土,明本谓:


  学者不识建立之旨,反相矛盾,谓禅自禅,净土自净土。殊不知参禅要了生死,而念佛亦要了生死。原夫生死无根,由迷本性而生焉。若洞见本性,则生死不待荡而遣矣。生死既遣,则禅云乎哉,净土云乎哉?


  禅与净土皆是为明心见性,心性既明,则禅亦得,净土亦得。禅不仅与净土,而且与密、教、律三宗在弘传“佛心”的基础上也是统一的。具体言之,“密宗乃宣一佛大悲拔济之心也,教宗乃阐一佛大智开示之心也,律宗乃持一佛大行庄严之心也,禅宗乃传一佛大觉圆满之心也。”既然四宗都是同宣一佛之心,所以四宗应该平等,不应有高下优劣之分。所有这些见解,非有真实悟入,探得诸宗堂奥者不能出。这些思想对后世禅宗思想发展趋向有深刻影响。

 

五、元长与禅密一致


  明本的弟子中,以天如惟则与千岩元长最为知名。天如惟则在禅学上无甚创新,主要是传播明本的“看话禅”。千元长则不仅在当时影响更大,而且思想也有独到之处。当时有人将元长与同为祖先系的无见先睹、中峰明本并称。他们同时生活在元朝中期,无见先睹(1265-1334)居天台山华顶四十年,以善兴禅寺为基地,倡导看话禅。中峰明本居天目山,元长则在金龙府伏龙山圣寿禅寺,恰成三足鼎立。
  


(一)元长倡看话禅


  元长(1284-1357),号千岩,萧山人。十七岁出家,十九岁受具足戒,在一次斋僧中,遇到中峰明本,明本让他参“无”字话头。于是往灵隐山修行,但或许因缘未熟,元长未能开悟,又到处参访。十年后再上灵隐山习禅,“胁不沾席者三年”,然后又去参见明本,明本告诫他:“汝宜善自护持,栖遁岩穴,时节若至,其理自彰。”于是,元长隐居天龙山东庵,“耽悦禅昧,不与外缘”。泰定四年(1327),元长开始在圣寿禅寺建立道场,弘禅授徒,声誉远播,曾受赐为“佛慧圆鉴大元普济大禅师”号。


  元长毕生提倡看话禅,自高峰原妙首倡“万法归一,一归何处?”之后,参话头似乎变成专参此话头。元长是原妙的再传弟子,曾说:“万法归一,一归何处,这八个字是天目高峰老祖自证自悟之后,又将这八个字教四海学者,各各令其自证自悟。”但元长并不传持此话头,认为关键是能否起疑情、断令根:


  果须到佛祖田地,须悟万法归一,一归何处话,与父母未生前话,狗子无佛性话,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话,无丝毫疑滞,无些子差错,尽平生力量,一味捱将去。捱到露布极,伎俩尽,命根断,便是到佛祖田地也。


  以上列举的几则话头,都比较流行。选择哪种话头,并无定则,全规各人根机与因缘,但不管参何种话头,都须当人产证亲悟始得。元长在谈到后人对原妙八字话头多不肯信时说:“如今多有人不肯信他,只为不曾做这般真实工夫。虽曰参学,往往于万法上得些入头处,于一法上又打失了;于一法上得些入头处,于一法上又打失了;于一法上得些入头处,于万法上又打失了。所以不能如我祖师到证悟处,所谓毫厘有差,天地悬隔。”又引华严宗清凉澄观语云:“说悟则不可示人,说理则非证不了,且证悟之理,亦是对未悟者权立个方便。不作方便,亦无渐次,方得到事事无碍法界。”
  


(二)涅盘心与差别智


  元长示悟侍者云:“先圣云‘悟是第二头’,又有云‘须妙悟始得’,又有云:‘悟后须遇人始得。’参禅参便了,又要遇人作什么?殊不知涅盘心易晓,差别智难明。”涅盘心在这里指妙明圆心,参禅人做工夫,首要的是明心见怀,亦即证得此涅盘妙心。此涅盘心是无生灭、无差别的,相对于此涅盘心,是有差别的成所作智。涅盘心代表真实悟入的境界,而差别智则代表悟后接人、悟后利人。禅宗虽然讲自性自度,但真正的大禅师必有慈救世的本性,求证求悟,不是为了自脱自了,而是为了随机化度,在这个意义上,自求开悟还只是第二步,悟后生妙和,度已度人,总称得上彻悟、妙悟。其《示瑛禅人》曰:


  参禅人做工夫无别事,只要知个本命元辰下落处。知得自己、辨得他人,山河大地,世出世间,一一尽知下落,瞒你一星子不得,唤作智眼洞明,心行处灭。然后回身轻步,建大法幢,现出三头六臂、七纵八横,拈一茎草作丈六金身,拈丈六金身作一茎草用,杀得人、活得人,金刚王宝刹寒凛凛地,唤作临济下儿孙,不为分外。


此即“参禅又要过人”,只有在应世接人的过程中,总能透得一切,用得一切,于法自在,转得万物而不为物所转。


  
(三)禅教一致


  元长虽为宗门大禅门,但于教理尤其是华严教理很有研究,尝言:“教外无禅,禅外无教,非离言教而别有所传,谓迥异言教,传不可传之至妙耳。”临济三玄三要,四料简,一喝入五教之旨,与华严所谓三大四法界之旨,非同非异,亦同亦异。无论是宗门之旨还是教乘之旨,其至妙处,皆说不得、传不得,惟亲证亲悟始得。


  自然,在元长看来,禅教相统一的基础,是禅而非教,具体言之,即看话头。元长在《示春计景》中,教学人参赵州“无”字话头,认为任你讲得一大藏教,也出不得赵州一个无字。参无字话头,一直参到“一法无,万法皆无,和这无字亦无,正与么时,上至无量劫,下至未来际,总不出这个时节,自然活泼泼地、虚灵灵地,便是清净法身佛。不待静而自安,不待动而常用,便是千百亿化身佛。”若真能参到这一境界,则教、律、禅、皆备于我,皆为我道具。具体而言,说一切法,于法无碍,名为讲师;立一切法,于法无碍,名为律师;空一切法,于法无碍,名为禅师。教、律、禅,是在学人深入法界、真实悟入后,总体验到的境界。


  
(四)禅密一致


  元代是我国历史上藏传佛教在内地传播最广、影响最深的时期。被封为帝师的藏僧主持宣政院,其它高级藏僧也往往在地方管理佛教事务。藏传佛教的大规模传入内地,制约着汉地佛教的演化,影响着各宗派的消长。藏传佛教以密教为主体,但藏密与唐代五代在内地传播的唐密体系有所不同。唐密传承未久,典籍虽存,未显行于世。随着元朝廷对藏密的推崇,藏密在内地的影响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由于密教的广泛传播,引起了显教与密教间的争论,时人有云:“习显教者,且以空、有、禅、律而自违,不尽究竟之圆理;学密部者,但以坛、印、字、声而为法,未知秘奥之神宗,遂使显教密教矛盾而相攻,性宗相宗,凿枘而难入,互成非毁,谤议之心生焉。”


  显密之间的矛盾,与教禅的矛盾,皆是修行未臻圆满的表现,从彻证彻悟的角度看,它们都是融通一体的。元代有许多僧人致力于沟通显密关系。如五台山沙门道殴著《显密圆通成佛心要集》,谓:“显密之两途,皆证圣之要津,入真之妙道。”力图从究竟义上融通显密。元长在重视沟通禅与密教的关系,他用禅宗的观点解释密教教义,其《示首仁大师》曰:


  秘密一宗,显诸佛不传之旨,阐上上大乘之教,故能入凡入圣,入一切国土而无所入,于诸境界亦无所碍。


元长认为,无论修禅修密,皆以明心为要,而且一切修法皆方便法门,即打破漆桶,识得本命元长,则可随缘任运,随处做主,一切平常,是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的:


  你若理窟不破,事上便不明,事上既不明,诸法皆有滞。诸法既有滞,持咒观想皆是虚妄生死根本,唤作无等等咒得么?唤作大慈悲、大忿怒、大解脱、大自在得么?且道如今作么生,你但无事于心,无心于事,自然虚而灵、寂而妙。若有毫发许本末言之者,皆为自欺。随缘着衣吃饭,任运快乐无忧,不与凡圣同缠,超然名之曰祖,如上说底,即非密也。


禅宗是从扫荡一切法入手,直探万法之空际;密宗则是从建立一切法入手,由“有”达“空”,虽然其最后归趣一次,但各自的修行方式方法迥异,以密责禅不可,以禅责密亦非高明。元长虽有依禅解密的倾向,但同时肯定密宗亦佛说,其《示达儿嘛失唎大师》云:


  云门“普”、赵州“无”、德山棒、临济喝,与你寻常想底佛,持底咒。同耶,不同耶?同则禅分五宗,教分五教,不同则总是释迦老儿子孙,何有彼此之异?


  这与中峰明本禅师“四宗一旨”说有相通之处。四宗指元代盛行的密宗、教宗(包括天台、华严和惟识三宗),律宗、禅宗。明本认为四宗共传一佛之旨,弘扬的都是佛心,所谓:“密宗乃宣一佛大悲拔济之心也,教宗乃阐一佛大智开示之心也,律宗乃持一佛大行庄严之心也,禅宗乃传一佛大觉圆满之心也。”明末、元长的阐述,都反映出当时禅宗及其他各宗的特色,也反映出这些禅师对自己所尊奉教说的虔诚和自信。

 

六、圆悟复兴宗风


  明朝末年,随着国家对宗教管制的削弱,佛教打破以往的沉寂,重新活跃起来,在中国佛教发展史上形成一个高潮,这一时期佛教的兴盛,在思想的表现,主要在于继承发扬宋以来教禅并重、禅净合一的思潮,同时还有一些高僧不满佛教内部诸多流弊,而走上复古,即直追古来大德,竭力维护传统佛教的路子。在禅宗临济宗中,明末最活跃的是笑岩德宝的弟子幻有正传一系,正传的著名弟子有密云圆悟、天隐圆修和雪峤圆信,都在江南一带传禅,其中密云圆悟影响最大。


  
(一)密云圆悟


  圆悟(1566-1642),号密云,俗姓蒋,宜兴人。少家贫,从事各种劳动。待其成为大禅师后,曾回忆说:“悟上座出身本非他乡异士之人,即本邑南岳山中一个樵夫耳。”又曾答其弟子汉月法藏云:“老僧渔也渔过,樵也樵过,耕也耕过,牧也牧过。只为不知本命元辰立地处,故入佛门来。”初受流行的净土信仰影响而“一意念佛,”二十六岁时,阅六祖《坛经》,始知宗门向上事,二十九岁,自觉时节成熟,抛妻离子,出外游历,立志出家,翌年,即万历二十三年(1595)正月,圆悟到常州龙池山参见幻有正传。正传以师学道勇锐,志期彻悟,故授法号“圆悟”。


  本来幻有欲正式为圆悟薙染授戒,但圆悟自觉大事未明,立脚不稳而婉拒,情愿终身修苦行,服杂役。“身任众务,以至鬻薪陶器,负米百里之外”,不惮辛劳,刻苦任事,大有古德之风。乃至圆悟成一方化主,亦以此警策徒众,曾语众云:“老僧三十一上侍先师参禅学道,都在务作里办,汝辈要安坐修行耶?老僧不愿丛林遣此法式。”圆悟晚年先后住持常州龙池山禹门禅院、天台山通玄禅寺、福州黄檗山万福禅寺等六处寺院。每到一处,在领众修法之余,力倡百丈农禅之风,实行“作则均其劳,饭则同其食”,决不允许不劳而食有现象存在。在住持天童寺时,一次有十数僧不参加“普请”,他知道后立即将他们迁单,赶出山门。


  圆悟在正传门下服杂役三年妈落发受戒,三年间圆悟勤勉任事,刻苦参究,侍奉正传更是殷勤周到。“传上下舟车,师随行有类厮养。”正传也赞许圆悟具大根器,可担大纲。在受戒次年,遵从正传的教导。“掩关本山,以千日为期。”


  当时禅林存在“闭关”修行的风气。“闭关”又称“掩关”,指在一段时期内,足不出户,专事坐禅习定。其用意在抛却一切俗务,远离一切俗情,在一念不生处体认昭昭灵灵的心之本体,当然“闭关”也不是绝对不与外界通什么消息,只是不有攀援而已。一次正传到关房,与圆悟话及“有心无心之旨”。正传云:“你既有心,把将心来”。圆悟呈偈云:“自心本自心,自心非心,有无既非,无自非耶?”圆悟即呈偈云:“心心即自心,有无皆自心,有无皆自心,无心无自心。”正传云:“今日张渚买两把青菜来,无个大罗蔔头。”圆悟云:“某在关房不知。谢和尚三拜。”正传云:“终未大悟在。”


  正传与圆悟徒间的往得问答有如打哑谜,门外人听来只会一头雾水,不明就里。其实师徒二人是围绕“心”的不同含义及其相互关系而相互辨难。“心”在禅宗的义理层面上,有三种内涵:肉团心、灵知心、本体心。所谓本体心,即绝对待,无生灭,至精微而又至广大的宇宙之心,亦即众生参禅明心见性之“心”。此心相对于前两种“心”,即识见纷纭烦恼炽盛之灵知心、思维意识之心,则是“无心”。因为本体之心亘古亘今,不生不灭,相对于人生而始具之心,则是“自心”。明白了以上概念的含义,则正传、圆悟的对答就容易理解了。圆悟最后所说“有无皆自心,无心无自心。”是说修行达到明心见性的境界,则起心动念皆本心之妙用,但此心念皆清净无染,与未悟前的心念又不同,是自然任运、无造作、无染著的,故说:“无心无自心”,圆悟自以为已洞见本来,无执无碍,但正传认为说食不饱,见地是否纯正,还必须在应世接物的生活实践中印证,所以对圆悟并不首肯。


  圆悟三十八岁那年,一日自城归铜官山,到山顶,“忽觉情与无情焕然等现,觅纤毫过患不可得,”众生苦苦寻觅一生都难得证得的境界,在偶然一念间出现了。“尔时恍恍惚惚、昭昭灵灵底,要起起不来,欲觅觅不得,不知什么处去了。”圆悟意识到这就是古人所谓“大地平沉”境界。直到此时他总醒悟到正传当时在关房外不予首肯的良苦用心。他还说:“贫道若不得我幻有老人道‘未曾大悟在,’又争得到铜官山顶忽自觉情与无情焕然等现,又争忘得人我相、得失是非,又争敢道‘大地分明一个炉,看来浑是火柴头,老僧信手轻挑拨,便解翻身动地流’耶”。


  万历三十年,正传去燕京,圆悟受命监理龙池山的院务,万历三十九年(1611),正传欲传“衣拂”给圆悟,圆悟固辞不受。正传圆寂(1614),圆悟坚持“心丧伴柩”三年,其间作颂古二百首“以明佛祖大意”。其一曰:“月到中秋滴露浓,崖前石菊花正红。山僧尽日茆堂睡,长萝毘那多口翁。”其二曰:“相逢不必论高深,觌面何须更用寻。君有胜情并玄度,我无名理况支林。一盂香积维摩供,万法惟吾独露襟。自觉个中无一定,客来谈笑懒言心。”圆悟少贫,未曾广读外典,出家后又服杂役,亦未泛览内典,但上述诗句皆清新典雅,落落有高人韵致,这只能说其宿慧深厚,天性颖悟,再加闭关苦修,由定生慧,实相般若当下现为文字般若。


  圆悟一生历主名刹,在江苏、浙江、福建一带有很大影响,其弟子遍天下,剃度弟子二百余,嗣法弟子十二人,即五峰如学、汉月法藏、破山海明、费隐通容、石通秉公、朝宗通忍、万如通微、木陈道(一个文字头,一个心字)、海明,在明清之交,影响尤大。此外他与社会上倾慕佛教的名公巨儒,王臣国士亦多有交往。这些人或晨夕随侍,或尺素相通,或邂逅咨请,“得师激发,无不虚往而实归。”关于他的言行,有道(一个文字头,一个心字)编的《密云禅师语录》十二卷,有批语弟子法藏的《辟妄救略说》十卷,另有弟子通容所编《天童密云禅师年谱》,辑录其生平事迹。
  


(二)参禅要诀


  圆悟禅风类德山,常举德山语云:“我宗无语句,亦无一法与人,”不让学人落入言语文字葛藤。不得已而为言,亦简明扼要,无论上堂法语抑或书信开示,常寥寥数言,点到为止,为学人自己留下自性自度的空间,“他人难用力,自度自家身”,圆悟常以此警策学人。


  圆悟对参禅开悟的看法,集中体现在《参禅偈九首》中,这九首偈为:


参禅莫妄想,亦莫着除妄。一念未生前,试看底模样。
  

参禅一着子,不假异方便。须着自回光,悟取本来面。
  

参禅参直指,毋遭歧路使。竖起铁脊梁,直下超生死。
  

参禅直参直,莫着心意识。千差万别来,直下当头截。
  

参禅参自由,撒手复何求。赤身如白刃,谁取犯当头。
  

参禅欲吐气,须参转身趣。转身吐气时,语语无剩句。
  

参禅节要处,切莫顾危凶,当机擒虎兕,信手捉狞龙。
  

参禅参真实,莫参口头弄。终不哄他人,到头终自哄。
  

参禅贵正因,弗用记时辰,佛法无多子,久长难得人。


  这九首偈将学人参禅所应坚持与所应对治的方面都谈到了。第一首与第四首互映证,是讲参禅要停息一切思维情识,包括日常的起心动念千思万虑,也包括欲停息这些纷纭之念的想法本身。因为如果念念不忘自念停心,这本身又成执著、又成魔障。禅悟思维是心对心的观照,而日常思维都是心对外物的观照,即便是观心,也是把心视为客体,而禅悟则是心自体的内省、反照。所以欲明心见性,获得对宇宙、人生之根本——心的证悟,则必须消除日常思维的干扰,将向外驰求的心止息下来,在“一念未生”的状态,去认取自家本来面目。


  第二首、第三首是说惟有参禅开悟,总是超脱生死最殊胜的法门,而其它种种修行的方便法门,都不如禅这么直截了当。参禅是大丈夫事,须“竖起铁脊梁”,树立信心,勇于担当。只要竖定信念,回光返视,不假方便,不入歧路,就一定能够一超直入,顿超生死流,直入涅盘彼岸,第九首也包含类似的内涵,参禅修行,不性根机浅,而怕不摸进路,不明禅修的原则和方式方法,此即因地不明。因地不明,就可能种下邪因,而因地既邪,虽累劫苦修,亦难成正果。


  第六首是讲参禅的节要处在“参转身趣”,其实这里的“转身”实指“转心”,把“我执”之心,转为无我之心,即打破物我的质碍,在消除一切执著、一切染污习气之后,证得清净无染之本心。只有完成这一根本转变,总能转识成智,以无分别之心去成辨一切,无所挂碍自由自在,第五首所谓“自由”、“撒手”、“赤身”,都是对悟后洒脱自在境界的描述。


  第七首是策励学人心存无异,发大勇猛,誓破修行中一切魔障。无始以来习气熏染,众生于八识因中形成种种结使烦恼,这些烦恼对凡夫众生来说是流转生死的直接原因,而对参禅修行者来说,则成为修行的魔障。而且“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修行越是有进境,魔障也越猖狂,用虎兕、狞龙形容决不过分。圆悟作为闭关修行三年、亲历险境的大禅师,对魔障的生起与对治之法,深有心得,所以此偈当是经验之谈。
  第八首是警策学人真实用功,不可卖弄口头禅,自误误人。圆悟常开示众人,禅悟决定不在文字中,亦不在唇舌拔动处,惟有亲证亲到,总转得身、吐得气。若舍本求末,在枝节上生枝节,葛藤中缠葛藤,则横生颠倒,丧身失命。有居士求脱离尘纲、免于沉沦之文字,圆悟复书道:“某秉教外别传、不立文字之旨,岂有尘纲沉沦、脱离开示之文字耶?惟请老居士不立文字时着眼,则无事不毕矣。”又有居士求开示法语,圆悟亦道:“来谕欲贫道法语于一言之下少有开发,不知贫道若有一方加于居士分上,即障居士,非开发也。居士但向不立一言时看觑,忽然觑透,本无一物一言遮障底,即自开发矣。”既然禅宗讲不立一言,则一切皆是剩语,虽有言语文字,皆无实义。但第六首为什么又说“转身吐气时,语语无剩句”呢?实际上不可泥著语言文字只是对初学者或未悟者而言的,对他们来说,一旦横生执著则永无出离之期,但对那些已证已悟者,则实相般若与文字般若不一不异,言言流露真性,句句通达佛心,一切语言文字皆成说法道具。圆悟曾云:“佛法二字虽不浊偶然,亦非特意。但有个悟入处,不妨信手拈来,自然贴体,随分道出,自然恰好。”


  
(三)一条白棒


  圆悟曾花费许多时间致力于公案的研究。在他的《语录》中,有“举古”、“拈古”、“徵古”“别古”、“代古”和“颂古”达三卷之多。但圆悟并没有走上参究公案的路子,他曾总结自己数十年修行的经验为“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山僧出家将四十载,别也无成得什么事,只明得祖师西来,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一著子。


  “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是南宗禅的宗旨,圆悟重提这一宗旨,实际上是对后世林林总总的诸多方便法门的拒斥和否定。他自己开启学人“见性成佛”的手段很简单,只一味从头棒去:


  老僧生平不解打之绕,惟以条棒一味从头棒将去,直要人向棒头拂着处豁开正眼,彻见自家境界,不从他得。


    时人评圆悟禅风曰:“大师为人,不惜身命,宁使丧身失命,终不为开第二门。此是彻骨精髓,独超千七百则宗门。”此独超千七百法门之殊胜法门,就是棒打。圆悟之所以独尊此法门,据他自己解释:“盖缘贫道无学识,兼之只讷,不善委曲接人,故以一条白棒当头直指耳。”然究其实,圆悟行棒行喝,另有深意在,此即匡正当时颓迷的禅风,重新张扬德山,临济等先代祖师大德的大机大用。


  棒打之风,肇始于马祖道一,马祖道一在接引弟子时,竭力否定语言文字的作用,,多采取隐语、动作等特殊的方式诱导其悟入,并且为使“钝根”之人当下转为“利根上智”之人,培养学人的大机大用,马祖还使用极端化的踏、打、喝等段,以令学生醒悟,这种以“粗打”来诱导学人方式经百丈怀海、黄檗希运、归宗禅师等传扬,很快在禅林中盛行,临济义玄据“黄檗宗旨”,广接徒众,独树一帜,形成临济禅宗。但棒打的意义到底何在,后人并非都能理解,故胡棒乱喝者有之,棒下懵懂者有之,“死”于棒下者亦不乏人。圆悟又是如何理解,行施棒打的呢?


  有位名叫王选的居士,因不知修行入门及下手处,欲求圆悟婆心开示,以终生奉而行之,圆悟复函曰:


  祖师西来,禀教外别传之旨,直指人自悟,乘悟力而行,是为修行。故临济三度问黄檗的大意,三度被打,而临济自悟棒头指处,便道:‘如蒿枝拂着相似’,此从上入门下手之法也。今选侍已奉毗尼,复能以生死因缘为念,但不知何以入门、何以下手,欲冀贫道婆心开示法语,将终身奉之出于火宅者,贫道但请选侍向拂著处自看,是生耶?死耶?苦耶?乐耶?行耶?坐耶?忽然觑破拂着处,则动静二相,了然不生,觅生死且了不可得,何苦乐之有哉?故大慧云‘未悟时心识纷飞,悟了时方怗怗地’。然则怗怗地便是拂着处,拂着处便是不从人得、超佛越祖之向上事也,又岂有旋起旋失之心、舍此取彼之念哉?惟愿选待自信自悟,决不相赚。


  禅宗修行虽不讲求礼诵、打坐、忏悔等传形式,但并不是一切根机的人皆可轻易有得。必须有宿慧利根,或者说要有悟性,即能够透过一切事相的质碍,去体悟事相背后的本质、本性。就禅师的棒打而言,禅师禅棒的起处、落处和批昨,非素具信心,禀性颖悟者不能知。


  首先,对棒打不能从痛痒处会,如果以为一棒打来头痛向痒,就以知痛痒者为本心,则大谬不然。因为知痛痒者只是人的灵知之心,即古人所说的“识神”。此识神也是本心的一种作用,全本身并非本心,此识神是一种分别意识、有生有灭,而本心则是无分别,无生灭,故古人云:“学道之人不识真,只为从前认识神。无量劫来生死本,痴人认作本来人。”如此则识神不仅非本心,而且是体证本心的障道因缘,也是众生烦恼炽盛、流转生死的根源,若于此错认,则是执妄为实、认贼作父。古人于棒头指处亦有说法,所谓“棒打石人头嚗嚗,“即受棒打,应该忘却痛痒,如同禅棒打在石人头上一样,临济义玄谈及自己于黄檗处三次被打而且开悟的因缘时说:“我被黄檗先师打六十棒,如蒿枝拂首相似。”这不是说临济禅师丧失知觉,不知痛痒,或者有什么硬气功之类,不觉痛痒,而是说对禅师之棒打,不可以心意识会,若一棒将来即识浪翻滚,疑惑纷呈,去追问禅师为何棒打,自己错在何处,以及执持知痛痒之神识为本命元辰,则不说六十棒,即使一百棒下去,亦会愈打愈迷,甚或丧身失命。


  其实不可生分别想。根机不利或因缘未熟的众生,一旦遭禅师棒打,或晕头转向,或识见纷纭,生空见、有见,生苦想,乐想,甚或生嗔念、恼念。其实禅师之棒打,正在于打碎无始以来的烦恼习气,让人返本还源,向不睹不闻,未有知觉意识之前,直下觑透。若于此见得分晓。“如黑漆桶处于黑夜,初无二色,即无二见。既无二见,则不见有男,有见有女,不见有缠缚,不解脱,不见有凡圣、有净秽,亦不见有玄有妙,有觉不觉,亦不见有道不道,不见有空不空,不见有真不真,不见有苦乐昏慧,火宅清凉。”二见既灭,则言思路绝(分别意识和分别思维即停息),言思路绝,自然一心不生。一心不生则妄情不起。妄情不起则无现业流识。无现业流识,则旷劫习气顿净,生死烦恼顿超矣。


  最后,一条白棒意味着当头直指,一超直入,深达源底。在当时的禅宗中,存在着对“悟”的不同理解,有所谓“大悟十八遍,小悟不计其数”之说,把“悟”看成是需要反复多次总能完成的过程。圆悟则不然,他强调“一悟不再悟,深达法源底,坠地便称尊。”对待学人,一棒打去,力求一切放下,一念不生,全体呈现,顿悟未来,这就简化了修行的层次,阶段,也是对当时禅林繁缛颓迷之风的一种纠正。


  圆悟把“棒打”视为自己的“家法”、“家风”,屡屡以“一条白棒”付嘱传法弟子。其《破山明请》云:“不识好恶,不分皂白,人若问着,当头便楔,无法与人,那来剩迹。”费隐容请》云:“描不成兮画不就,赞何益兮毁何及。从来千圣不能识,一切时人妄名测。一条白棒惟直指,所以千古为标格。”《牧云门请》云:“这老汉,只可看,不可判,拈条棒子当头打,一一鼻头穿一贯,正眼从来廓顶门,历历绵绵续不乱。”圆悟的棒打禅风确有德山临济之古风,但时移势异,此时的禅林已不复有盛唐时的气象,宗门廖落,龙象鲜出,圆悟虽愿力宏大,欲挥动禅棒,横扫宗门尘障,无奈势单力薄,难成气候,其后世弟子有不明就里者,专以打人为事,棒喝完全失去原来的严肃内容,成为学人逃避艰苦修行的招牌和借口,则非圆悟所能逆料者也。
  


(四)禅宗五家与本分一着


  圆悟禅风痛快直捷,在其《语录》中虽不乏巧方善辩的机语酬对,但在总体上他倾向于运用棒打等手段启悟学人,不太看重语言文字的功用。这突出表现在他对五家宗旨的看法上。在圆悟看来,参禅要有大丈夫气概,只有不被世出世间一切境界语言所转,总能就是达到自由自在的境界,具体到五家宗旨,圆悟并不否认它们的存在,他为黎眉居士所刻《五家语录》所作的序云:“五家语者,自达摩西来,至六传再四世,法遍中华。禅备众体,机语不一,无心而分,自成五家,故谓沩仰、临济、曹洞、云门、法眼。”但他强调五家宗旨其实只是一旨,即佛祖所付嘱之单传直指、明心见性之旨。如此则五家不同的机用法式,都不过是彰显佛祖之心,众生之性的道具,“纵五宗差别之语言,亦无非明人人本分一着。若离人人本分一着,别有差别之智,则随名相展转。生差别之情识,依旧无自由分。”故圆悟奉劝学人研习五家语录,不可泥著语言名相,而应该“尽五家差别之元,以明自己差别之智,总归当人本地风光,全机大用,出于文字之表。”


  涅盘心与差别智的关系问题,一直是禅师门十分关注的问题。应当说二者有质的差别:涅盘心是宇宙人生的本相,无生无灭,亘古亘今,而差别智则是有形质(语言文字),有分别、有起灭的,当众生未证未悟涅盘心,则分别智与无分别根本智是相隔相碍的,众生只会随名相转换而生诸种差别情识。一旦证得涅盘妙心,则差别智与根本智融通一体,不一不异,差别智当下就是涅盘心,涅盘心当下亦即分别智,如果仍把二者判为两截,则说明未真正悟入实相。故圆悟云:“当知涅盘妙心是大海,差别智是雨滴。滴虽不同,总归大海,自无差别,所谓‘惟此一事实,余二则非真’是正宗正旨。若有差别之智胜过涅盘者,是为魔说。”


  由此可见,圆悟虽承认禅宗五家各有家风,但他实际上更重视“人人本分一着,”它们之间是本兴末的关系,即人人本具的妙明圆心是根本。而所谓五家差别之言,皆是妙明圆心的随缘呈现而已,启学人用功处,当在佛祖直指处,即真参实悟,证得本命元辰,而不在费尽神识去研辨五家宗旨,有居士吴道婆问五家宗旨之疑,圆悟复书曰:“细观来书,于本分一着,尚未亲证。当据实呈本分,然后所疑五家说话不妨开来,贫道方好点化,否则断不敢细解注也。”圆悟后来与其传法弟子汉月法藏及再传弟子潭吉弘忍之间的论争。也是围绕如何看待五家宗旨而展开的。在驳斥藏忍师徒的观点过程中,圆悟将自己的观点表述得更加明确。

 

七、法藏对看话禅的总结

  
(一)与密云圆悟的因缘


  法藏(1573-1635),字汉月,俗姓苏,无锡人。十五岁于德庆院出家,二十九岁从云栖祩宏受弥戒,并从祩宏处得新刻《高峰语录》,读之甚感契心。自三十岁始,专参原妙“万法归一,一归何处”话头,用功数载,至四十三岁,自称“我以天目为印心,清凉为印法,真师则临济也。”自认为获得了义玄、慧洪和原妙的真传。


  但在当时的丛林,要开堂说法,主持道场、还必须获得正宗禅师的资格,即必须学有师承,得到传法宗师的印可。于是在五十三岁时,法藏到金栗山广慧禅寺拜密云圆悟为师。圆悟立即命法藏为“第一座”,并手书临济宗承嗣法源,连同信拂付嘱法处。法藏正式成为圆悟嗣法弟子,获得了临济宗传法宗师的资格。


密云圆悟(1566-1642)嗣法幻有正传,先后住持常州龙池山禹门禅院,天台山通玄禅寺,福州黄檗山万福禅寺等,在江南丛林有很高声望,其平生开导学人,只将一条白棒打将去,要学人于棒头豁开正眼,彻见自家境界,其宗风称得上痛快淋漓。圆悟之所以很快就接受法藏为嗣法弟子,一个原因是法藏此前就颇具声誉,从之问学和交游的禅僧和士大夫很多,在他周围已形成了有相当势力和影响的参学群体,圆悟接纳法藏,可以扩大本宗本支的影响。另一原因在于圆悟门户较宽,接纳传法弟子,少门户之见,传法弟子中既有长期追随他的“嫡系”,也有暂投门下,禅学见地不同的高僧,法藏就是其代表,后来圆悟还是因为禅学见地的不同,与法藏来回辩难,一直闹到势不两立的程度。
  


(二)如来禅与祖师禅


  法藏于《圣恩寺普说》中曰:“参禅贵先决择祖师禅、如来禅。”祖师禅、如来禅的说法在宋以后的禅林流传极广,但诸禅师拈提使用时,似乎并没有对其内涵有过明晰的界定。如来禅之名似初见于《楞伽经》,经中有“此经所谓最上乘禅”之说。唐代宗密在《禅门师资承袭图》中,将所谓“直显心性宗”之第二种,即神会所承继之惠能禅,称为如来禅。但宗密并没有在如来禅之上,另置一祖师禅,以相对称。最早提出祖师禅,并以之与如来禅并举的,当是仰山慧寂。《景德传灯录》载,慧寂谓香来会得“去年贫,贫无立锥之地,今年贫,连锥也无”名如来禅,而以“我有一机,瞬目视伊,若人不会,别唤沙弥”为祖师禅。但二者涵义之分别,实不清楚,后世禅家大体上在“超佛越祖”的意义上使用祖师禅、在“四禅八定”意义使用如来禅,并把祖师禅与顿悟禅、如来禅与渐修禅并提。在法藏看来,当时丛林流行的诸多“禅病”,皆因不明祖师禅与如来禅的区别、不明祖师禅的根本特徵所致。所以法藏专门把它们提出来,做一番勘辨。


  法藏对祖师禅、如来禅的判析,与十法界说相联系,如来禅是十法界内极顶之见、而祖师禅则是直透十法界之出格之见:


  祖师禅者,透十法界之外,不堕如来之数,故曰出格。如来禅者,起于九种法界,堕在十法界之顶,犹是格内。欲知格内格外之分,须在一事一物上分清。十法界诸种之见,直到极顶,方是如来地位。祖师禅,又从佛顶上透出,出格之外,又越两种祖师外道。若是真正祖师禅,则末后一句始到牢关是已。


“十法界”是佛教对世间、出世间众生按境界高低所做的分类,由低到高依次为:地狱(众生)、饿鬼、畜生、阿修罗、人、天、声闻、缘觉、菩萨、如来。十法界,每一法界众生皆有其知见与境界,同样依次上次序可分别概括为我见、贪见、盗见、嗔见、仁见、施见、灭见、缘见、空见、即空即有见。前六种见为世间知见,后四种则为出世间见解。四种出世间见解,又各自与特定的观行与证量相联系,如声闻众观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最终证明得有余涅盘;缘觉众观万法缘生,无明本无,而入性空大乘之初门;菩萨众观诸法之空相,一切万法性相平等,在凡不灭,在圣不增,缘生即是性空,性空即是缘生,证得中道实相;初地菩萨次第渐修,直至十地,观万法即假即空即中,达到空不碍有,有不碍空,空即是有,有即是空的自在境界。


  十法界中,六道众生皆被我执、法执所繋缚,流浪生死,无有出期。欲求解脱,须与闻释教,从头修起。出世间四种法界,因各有知见与证量,皆可纳入“正思维”或说禅的范畴。于是与四法界相对应的则是四种禅:声闻禅、缘觉禅、菩萨禅、如来禅。如来禅是出世间禅法的极致,但犹堕在十法界中,属格内之禅。祖师禅则反是,摧山碎岳,拔脱身心,一超宜入,迥出格外。“格内”、“格外”的内涵,法藏虽只笼统地概括为十法界之内外,但结合他在别处的阐发,它们实际上是指知见之内外、思量之内外。参学虽上抵如来境地,犹存知见,仍处于思量分别的窠臼,虽说空有双遣双照,融通无碍,但毕竟仍有空有的知见分别,由此分别而导致凡与圣、善与恶、生死与涅盘、世间与出世间的分别。而这些分别虽然只以残存习气的方式存在,但犹使人不得跳出生死羁绊,获得彻底解脱。祖师禅则离四句、绝百非,去有无,于言语道断、心行处灭时分翻转身来,当下洞彻本地风光,认取自家本来面目。故祖师禅比之如来禅,不特超尘拔俗,更以淋漓痛快之风,逸出青霄之外,非真正出格汉子,不能窥其涯涘也。


  法藏明言“欲知格内格外之分,须在一事一物上分清”,如果真能于一事一物上将十法界之歧见看得透彻,并进而讨个出格之路,于九种知见之外,再觅一分新天地,则称为看话头。


  法藏曾拿眼前一片瓦为例,来说明十法界之歧及如来禅祖师禅之分,眼前一片瓦,当人们未见之前,人人心空无事,不涉生死。即便见此瓦而思量不起、现量未分,亦无有烦恼歧见。待人问道“这是什么?”或“此瓦是谁的?”无量事端骤起,歧见烦恼纷来沓至。有一等人见瓦便曰:“此瓦我要,”便与人争,甚至不惜拔刀相见,打杀他人,夺瓦而去,此等即堕地狱众生;另一等人虽不至杀人,但贪心不足,重如饥渴,百计攘求,此等为堕饿鬼道众生。又一等见瓦而起盗心,堕畜生道,生生还债。又有一等嗔心炽盛,夺瓦而行布施,福大气大,堕修罗道。又一等知瓦有用,惠施于人,因仁义心而生人道。还有一等,以瓦盖佛殿供佛,感大福报,往生天界。


  以上六道众生见瓦而著相,或生贪嗔痴,或起人我见。但其见地归纳起来,皆不出四种见解:见瓦是有即有见,见瓦是无是无见。前明后无,前无后有,是即有即无见。知有是无,则无之亦无,即非有非无见。凡无众生对一具体事物的见解,总不出此四端。其中有见是肯定,无见是否定,即有即无见是矛盾,非有非无见是不定。众生识见纷飞,随事转换,不能执定,总不出此四句。


  同样是眼前一片瓦,出世间四法界之歧见,也判然有别。声闻众见此片瓦而谛观苦集灭道,以修小道而见得有余涅盘,此瓦上之声闻禅。又有一等见地一片瓦起于无明,众生不知,故有十二轮回。今见一切缘起性空,无明本无,故无老死忧悲苦恼,此瓦上之缘觉禅也,若见此瓦起于微尘,水调火锻,虚空与诸相因缘和合,假名为瓦,既为因缘和合,不坏此瓦而自性本无,则照见缘起即是空,空即是缘起,缘起即性空,性空即缘起,即是诸法之实相,此为地前菩萨之禅。于此更进一步,则因缘生而性空不得,因性空而缘生不得,两头俱断,此是八地禅。不坐八地死水,抖擞精神再上一层,则缘生与性空双照双遮、互生互碍,相互交织,“如织绵回文,并无罅缝,”此即如来禅结顶处。到此时面对眼前一片瓦,“没奈何地唤作瓦又触,不唤作瓦又背,如银山铁壁,千推不能,万动不得,”到此地步,正处于如来禅与祖师禅相抵相交之际。若有具眼禅师将瓦一脚踏碎,有见无见,一齐抛却,缘生性空,当下截断,凌跨十法界诸种之见,一超直入,与威音王佛把手共行,总算是入祖师格外禅之初门。


  真正祖师禅,除超十法界诸见之外,还须谨防落入邪魔外道及“出格声闻禅”。


  法藏所指的外道与具缚凡夫不同。“凡夫四句,随事转换,不能执定,不名外道。若外道之人,巧生知见,执一不变,心外有法,故名外道。”就是说,凡夫虽然著相而生我见,起心动念,不免堕于“凡夫四句,”但皆不执定,可以随时随处改变或转换,外道则不同,他们往往将某种知见固定下来,斥为不变的信仰,外道之见有四种:常见、断见、亦有亦无见、空见。还以看眼前之瓦为例子,若有,即是常见外道;若执万物无常,终归败坏,瓦终散灭,亦有亦无,即是矫乱外道;若执瓦是有无,其无亦无,即是说此瓦存在本身就是不存在,“不存在”也不存在,此即是空见外道。教典中还有其它形形色色的外道知见,其有九十六种之多,但大体上皆可归于以上四种如见之内。


  法藏所说的外道知见主要是由外境而生,偏执一端,不肯放舍,而堕佛法正道之外。邪魔则由修法众生之心而生,因见地不到,修有偏差,而生种种魔障,此魔广说千万,略说有五:若厌患身心世界,坐见身心世界与瓦齐空,了无一法,以此为得,便是色蕴魔,(若入禅定而见外部世界变化多端无所不至,谓之刹说、无情说,亦是色蕴魔,前者是色空为蕴,此是色有为蕴),若见前种种境界,便心生领纳,是受蕴魔。若因好境入心,不能忘置,而生邪想,是想蕴魔。因想著邪,无师救正,辗转迁流,是行蕴魔。若将以上种种尘识妄念认作佛法,即为识蕴魔。


  以上邪魔外道,皆属十法界,不可定指,六道众生难免堕入,修出世间法众生亦或不免。祖师禅超十法界外,自然也包括断灭种种外道知见及诸种修行魔障,若一念不慎,堕入外道,或被邪魔系缚,则如来禅犹不可求,而况格外之祖师禅耶?


  但即便跳出十法界,仍不能保证就能证得祖师禅,在真正跳出知见窠臼,坐断立亡之前,仍有两道关隘。首先虽忘知见。起疑情,但疑情未破。此时已至“言语道断、心行处灭”境地,无下语处,也无思维卜度的余地。但万境仍然是万境,虚空仍然是虚空,心识虽停息日常的思维活动,但并没有在八识田中完成根本的转变。整个身心处于蓄势待发的状态。此时若用心真切,一口咬定,剋期求证,则久久参之,机缘成熟,自然会体证到“虚空粉碎,大地平沉,光明匝地”的彻悟境界。但如果根性不利,机缘不熟,用心不切,就可能“堕在死水,全没用处”,虽有超十法界之趋向,而终堕格内。第二道关隘是已打破心物之间的隔碍,达到了心境互融的境地,便复堕死心空灭之见,耽空滞寂,一味清净,法藏称之为出格闻禅:


  你道毕竟如何?时鸿侍者将瓦一脚踏碎,师云:于此见得,即入祖师格外之初门矣。如更进之,则头尾并完,直至后句,方是了手。若不见得,则但入如来禅格外之一半,出言吐气,便要落声闻境界,未有出头要在。为何?渐,以其得体不得用,只为心小,要在极妙处躲根,不能出得妙处作用,问头答语,分不清楚,陷在坎中。好好将祖师禅,枉作出格声闻禅矣!


  法藏于此重拈仰山勘香严的公案,来进一步说明祖师禅与如来禅的法式,以及祖师禅的真正内涵,昔香严闻击竹声响而大悟,有偈曰:“一击忘所知”、“不堕悄然机”,似乎是既不堕有见,又不堕空见,又颇有一棒打杀,一超直入的大家作略,故沩山闻之大喜,以为香严已彻悟,仰山则认为香严虽已做到“扫荡一切,一法不立”,但是否做到“建立一切,一法不废”则还有待勘辨。于是从香严:“今年贫,锥也无”之颂,当下即知香严只到空空天地,未有出头,只达体而不知用,还未到不立一法而又无法不立,不废一法而又无法不废的自由境界,但香严毕竟超越了心物对立、能所分别,故仰山只许其得如来禅,而“祖师禅则未萝见在”。显示出古德不以佛法当人情,为学人负责的严肃态度,不似后世妄称禅师者拿东爪印子胡乱印证。香严毕竟是上上根机,一闻仰山点化,当下悟出机要,从空空天地转身,出得妙处,应机作用,所谓“我有一机,瞬目视伊”,即不存知见而又不废视听,应缘接物,一如无心道人。正所谓悟后非旧时人,而不异旧时行履处。


   
(三)祖师禅与看话禅


  法藏继承了宗杲参话头的传统,但又有改造和发展。在他看来,古人本来没有现成话头,师徒在问答中间,师家说出“干屎橛”、“麻七斤”等无头语句,学人当下起疑情,尽力参究,即有个入处。后世具眼宗师少,师家不能随机接引,不得已举古德现成话头让人参去。但众人根性各不相同,机缘遭际也各异,让他们共持一个话头显然是不合理的,实际上,参话头不过是为断情识起疑情,如果能达到起疑情的目的,则不仅古人机缘语句可作话头,今人言句可作话头,而且面前任何事物皆可作话头去参。所以法藏称“所谓话头者,即目前一事一法也。”法藏又谓:“凡人平居无事,随心任运,千思百量,正是无生死处。只为将一件物事到前,便生九种见解,所以流浪生死,无有出期,故祖师家令人于一事一物上坐断九种知见,计个出格之路,谓之看话头。”这样法藏就剥去了有关参话头的种种神秘外装,使学人更易寻到入手处,而不必枯守“赵州无字”或“万法归一,一归何处”之类而不能自拔。


  参话头只贵用心真切,把得话头,去有无,离四句,绝百非,直到无出头处,昏天黑地,一点杂法不得入心,待疑到极处,迷闷到极处,忽然如太山崩虚空,碎得个前后际断,便透得一分真消息,做工夫、参话头,除向迷闷处著力处,别无容易方便。但学人常因见地不到,或根性不利,在参话头过程中知见纷飞,而又勘不破,结果不特祖师禅参不成,连如来禅的境界也达不到。


  法藏分析了看话头时容易失堕之处。有一等人看话头,坐到身心空处,见个历历分明,便言是我本来面目。念佛者主人公,其实不过落神我外道禅。又一等见得空空,本来无物,身心世界荡然不存,以此为是,又不过是落于空亡外道,又有一等人只管于“本来面目”、“念佛者是谁”等话头上,讨个本性妙心,于是用尽肚皮里知见,千思万想,而不能离心意识去事上参究,结果自认为勇猛精进,岂不知始终为五蕴盖覆,转求转迷,去道愈远。此类人用功既久,魔业已成,有人正言相劝,亦难省悟,甚至生大我慢,或骂或谤,反污他人未曾亲证一番,而不知生生世世堕魔业中而不得出离。又有一等于话头上参究日久,忽得前后际断,身心世界荡然一空,于是扫荡一切诸法,什么三玄三要,君臣宾主、棒喝语句,一齐抛向虚空外,只求一味清净,其出语则滚滚虚浮,全无意旨,此堕声闻禅也。或于话头见得无明本无,便陷溺“无”处,自求快话,此堕缘觉禅也。又有一等参话头至紧要处,猛地有个省发,见得一切法空,一无障碍,若身苦心,如空中声,如镜中影。在此空相中行履,如鸟飞空,然脚跟未点地,死水不藏龙,堕在家静理上,又有一等于话头上透过知见,不为法缚,得口头三昧,机锋转语,灵利快捷,但说得行不得,见地虽到而行履不到,故语时称法称旨,而事上常露罅漏,此即达体不达用之出格声闻禅。


  对于如何对治以上禅病,法藏亦有说法,那就是不于八识用功,而只在心地著力,以上种种禅病,或穿凿信第六识,放纵六根,尘识妄念不绝;或抱守养第七识,不知转著相之我见,结果不是悟些好光景堕五蕴魔,就是落分别知见窠臼;或静歇养第八识,终日坐在死光影中,自谓快活,不知没头死水,永无出期。而所谓心地上著力,指不涉杂修,绝情绝想,咬着话头,一味在心地上念兹在兹,茶里饭里,喧寂不分,净秽莫辨,一味奋力求出,直至有无双遣,是非全忘,人法双亡,一真不立,总是真正安身立命处。于此可见,若于八识用功,则处处用心,头头著意,识见纷飞,烦恼炽然,永无出期。如果于心地著力,则能转识成智,拔除烦恼情识之根,作大自在人。


  法藏虽然主张眼前一事一物皆可作话头参,并不执定某一持定话头,但他对宗杲日常所举“竹篦”话头似有偏爱,时时向人拈提,其典型说法是:


  拈起竹篦子云:唤著竹篦则触,不唤著竹篦则背。不得有语,不得无语。如将泥团塞却七窍,气息不过,自然愤之又愤,疑之又疑。疑得切,闷得深,于穿衣吃饭处,迎宾待客处,屙屎送尿、搬柴运米处,或堂里,或堂外,或出或入,目前山河大地,明暗色空,若本性,若妙心,总上个背触不得。到这里,若稍涉迟回,恐落冷窟,直须拼命,再添一愤,如太山崩虚空,碎得个前后际断。……真到恁么时,方与威音未名、父母未生以前一段大事相应。


法藏在此对如何参话头已讲得比较具体,总之是从分别思维中抽身,以一种由疑情而起的禅悟思维去把握本心与宇宙的实相。不过许多人虽知参话头、做工夫,而且看起来也讲求勇猛精进,但却不能悟道。法藏分析了几种原因,有的胁不着席,夜不倒单,结果精神渐疲,昏沉逼发,如高峰原妙三年不倒单,日夜打坐,终日凝滞沉相中,愈遣愈疲,话头转不亲切,虽参狗子无字,难起疑。对治方法是当睡则睡,当起则起,养足精神。“精神若旺,便得专志猛烈,话头便有精彩,便得跃然活泼参情,从此发而真疑起矣。”有的急于求悟,于意根下卜度,将教乘极则语,宗家玄妙句,置于八识田中,百般索解,但即便索解得出,亦与生死与交涉。对治之法是塞却智门,专意起疑。有的用功猛烈,忽得前后际断,见个光景,话头便不猛烈,自求安乐。到此田地,自己便无主宰,必得凭借一个话头从中抽身,又有一等,虽透得大法,而操养未深,亦不可得少为足,而应善加保任,直至无悟无法,无操履,无习气,无作佛,无利生,任运腾腾,腾腾任运,做工夫至此,总称见些气息。


  
(四)如来禅与默照禅


  法藏在阐释自己的看话禅、祖师禅的同时,也对当时禅林流行的“枯木禅”、“墨照禅”进行了抨击。对两种邪禅的批驳,尤其是对曹洞宗的主要参禅方式默照禅的批驳,又与对如来禅缺陷的分析结合在一起。法藏示众云:


  单坐禅,不看话头,谓之枯木禅,又谓之忘怀禅。若坐中照得昭昭灵灵为自己者,谓之默照禅,以上皆邪禅也。坐中作止作观,惺寂相倾,观理观事,虽天台正脉及如来正禅,然犹假诸识神用事,所照即境。所以命根难断,不能透脱,多落四禅八定,及生五十种阴魔,以识神在故也。


关于枯木禅,法藏认为太过拘系,缺乏祖师禅随处是道场的自由精神。永嘉玄觉云“行亦禅,坐亦禅,语默动静体安然”,这虽然讲的是悟后的境界,但其洒脱的精神也应该贯注于修行的过程中,行注坐卧四威仪,大可不必偏执一端。并且长时间枯坐则精神疲弱,神弱则疑情必不猛烈,做功夫反倒难以有进展。高峰原妙枯坐三年而未悟,马祖坐禅谓之磨砖作镜,皆是前人之殷鉴。另外,法藏认为参禅又不专在静处,也不专在闹处,必须静中闹中,任缘任事,只要认定个话头不放舍即是。基于这种认识,法藏主张“看话头”与“参请”结合起来,即向内反省与向外参究并行不悖,只要宜于发明心地,则一切皆是方便。


  至于默照禅,与天台宗的止观法门一样,病在于“假借识神”用事,此“识神”即“人我见”或说一种分别思维和分别意义。按惟识学的观点,“人我见”,是“末那识”的现行,“末那识”为第六“意识”所依,故亦称“意根”,此意根决定前六识的取向。因众生在获得自我意识的同时,也就具有了分别意识,在生活中总是重复着“我的、我的、我的”,久染成习,在第七识“恒恒执认八识谓自内我”,在意识层面则分别人我是非,善恶性起,这是众生流浪生死,不得出头的根本缘由。看话禅的作用,就在于当下截断意根,在第七识完成由识到智的转变。法藏紧接上段引文云:


  大慧一出,扫空千古禅病,直以祖师禅一句话头,当下截断意根。任是疑情急切,千思万想,亦不能如此如彼,有何著落。既无著落,则识心何处繋泊?令人于无繋泊处一迸,则千了百当。可见总看话头,则五蕴魔便无路入矣。


    所以,“当下截断意根”,就是将有分别之识心,转变为平等性智,“意识”转为妙观察智,则以平等性智、妙智察智为正因,第八识转为大圆镜智,而前五识则转为所作智。至此则大下了毕,千了百当。


  从惟识学角度看,枯木禅、默照禅之病在于只在“心”即第八识上用功,法藏在《离心意识辨示禅子》一文中说:


  夫心者,即第八识之一分有知,一分无知者是。有知者,灵灵不味,了了常知。以知为体而湛然者是。无知者,湛极无记,在三性则不涉善恶之昏沉者是。


枯木禅所执认即第八识之无知分,而默照禅所照得“昭昭灵灵”者,不过是第八识之无知分。因没有第七识上的根本转变,故第八识未离心体,未得清净,起心动念,仍落分别,故此“心”动则为生死,不动则为生死根本,求寂求静或认得灵灵,皆是大患,不能出离生死。联系超凡入圣之如来禅,法藏指出在“心、意、识”上参学的根本缺陷:


  心照生明,堕在明白里,正是无明生死根本也;意根把捉,堕在我相里,正是无明生死根苗也;五识起,明了外,揽生明,六识起,分别内,揽计著,同为无明生死枝叶也。“知”之一字,便落心意识,非缚即脱,非善即恶,非凡即圣。著相则结缚而凡,离相则解脱而圣。著相离相是对待法、两头语,全是生死,何由出离耶?


    法藏由此主张“离心意识参,出凡圣路学”,而惟有参话头,总可望顿弃平生心意识,直超凡圣路。


  对看话头在转识成智方面的功用及次序,法藏亦有说明。如“竹篦子”话头,唤著则触,不唤著则背,两路去不得,两路罢不得,六识不能分别,七识不能执认。以不能分别故,得妙观察之质,心不能执认故,得平等性之质。因参话头,先得以上两种质地,然此时犹未悟,尚须尽力参究,愈求愈无路,转参转不得,到此时以自识杀自识,回光返照,六识绝而七识亦杀尽。到此即为前后际断,空空田地。不过此时尚不到家,不可坐空立亡,仍需把话头死参,忽然撞着,则桶底脱落,光明顿发,第七识转为平等性智,六识转为妙观察智,再不落凡圣差别境,永离心意识诸法。


  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法藏把祖师禅看得高于如来禅,如来禅种种,有般若,有实相,有寂照,有定慧,有空智实智,有种种名相、种种修法、种种境界、其妙法妙道,亦非中根聪智所能臆测。真实修来,亦有诸多受用,三乘二乘菩萨以至如来,次第修而次第入,至极顶处,缘起性空,双照双遮,戳瞎有功用眼,谓之如来禅。然从此门入,由凡至凡,总不出凡圣差别境界。其根源在于第六识照了,第七识上指认,第八识上摹拟,以“心、意、识”不能一时截断,故心光尚在,不能从顶门无眼处以无光之光照彻天汉。故虽于生死大事有所了悟,但只能证得生死依稀本无,而不能拔除生死根本,故遇缘应物心平气和时,尚把持得住,“但决不能于睡中梦中,正睡无梦无想处,死来昏闷处,跌倒闷绝处与淫怒痴正发处,坦然一如,自在无碍,作快活人。”


  不过,法藏并没有并绝如来禅之意。如来禅,作为应病与药的一期方便,也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法藏在答一位病中孝廉的书中说:


  病中工夫且歇却,看话头郁遏费力,难与病情支遣,不若明明白白,一看透底便自肯心休去。第一先看此身凝湿动暖,四大从来,无有实体。……其二看色身既不交涉,其身外骨肉恩怨,功名利养,一切我所,皆是虚妄。……其三看破内外色空,何处更有妄心领受?……到此则身心法界一法无可当情,当下脱然放舍,便与法界平等,无一尘一法不是我自心真心。真心者,无心也。无心便当下成佛。


法藏在这里介绍的禅法,属于定慧止观的传统禅法范畴圈。修此类禅法,虽不能证得究竟,但对于病魔缠身的人,犹不失为应病之药,从应缘当机的意义上看,此时参此三乘二乘禅,比参祖师禅(看话头)更易得受用。


  而且,若是真达不思议境界,则于出格处,脚下无私,深深海底行,高高山顶立,凡与圣俱断,空假中皆了,生死不二,生佛无间。此时再以顶门“摩醯眼”回观如来禅、祖师禅,皆是无梦说梦,但有假名,何有实义?若一味执持祖师禅,则不特祖师禅不可得,如来禅亦未梦见在。
  


(五)圆悟与法藏的师徒的辩难


  前已述及,法藏虽然是圆悟的接法弟子,但并没有在圆悟座下修学开悟,其禅法见地,主要是自求自证而得。在投入圆悟门下之后,其禅思想并无改变。他曾致信圆悟,表明自己的修学志向:


  自谓得心于高峰,印法于寂者,乃复发愿弘两枝法脉,起临济正宗。凡遇埽宗旨者,力为诤之。不独负荷滹沱,将使云门、沩仰、曹洞四家,遥承近续,今五宗再烂,愿世世生生为接续断脉之种,……屈指诸家,知和尚(指圆悟)乃高峰嫡骨正传,敢不一探堂奥,向于金栗山前,叨承委付。


  法藏虽然口头上对圆悟及其禅法表示推崇。但在思想上却与圆悟大相径庭。他认为禅宗五家各有宗旨,都应该继承和弘扬,而不能像圆悟那样,“仅以”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为惟一法门。天启五年(1625),法藏作《五家原》,对五家宗旨进行了系统的整理和研究,并基于对五家宗旨的分析概括,对那些抹煞“宗旨”,妄立门庭,强作机锋的种种邪禅、狂禅表示了极大的愤慨,进行了无情的抨击。


  崇祯三年(1630),圆悟得到法藏送去的《五家原》,未阅全文,束之高阁。不久,圆悟的同门圆修致书法藏,提出批评。法藏回书反驳。圆修把法藏的加信寄给圆悟,请其裁决。圆悟对法藏进行了规劝训诲,但似乎未见效果,于是在第二年,圆悟著《辟妄七书》,崇祯九年(1636),又著《辟妄三录》,对法藏的《五宗原》进行批判别。同时,当法弟子木陈道(一个文字头,一个心字)著《五宗辟》,呵骂汉月。此时法藏已死(1635),其弟子潭吉弘忍为维护师说,兼驳圆悟,著《五宗救》十卷。圆悟在读了此书后,于崇视十一年(1638),著《辟妄救略说》十卷,对法藏、弘忍师徒一起清算,将禅宗史上最后一次重大论争推向高潮。


  法藏的《五宗原》开篇即曰:“常见绘事家图七佛之始,始于威音王佛。惟大作一〇圆相之后,则七佛各有言诠,言诠虽异,而诸佛之偈旨,不出圆相也。”又曰:“圆相早具五家宗旨矣,五宗各出一面,然有正宗,第一先出临济宗旨,此相抛出,直下断人命根。于一〇中宾主辊辊,首入首罗眼中,所谓沿流不止问如何,真照无边说似他。离相离名人不禀,吹毛用了急须磨是也。”


  法藏还具体分析说明了如何从一圆相中分离出沩仰宗、法眼宗、曹洞宗、云门宗。一圆相成为法藏判析五家宗旨的根本出发点。其师圆悟对法藏师徒的驳斥,也集中于此一圆相。圆悟于《辟妄救略说》中说:“汉月妄捏一〇,为千佛万佛之祖,谓五宗各出〇之一面,则临济亦被粘缚于一〇矣。更将许多络索粘缚临济,以为宗旨,抹杀从上来正眼正宗,自成一家外道,不谓之怪诞而何?”圆悟认为五家宗旨,其实只是曹溪正脉的另一说法,而曹溪正脉即正法眼藏,不过是自性自度、认取本来一端,舍此别无他解。“今汉月不据曹溪正脉,一味假临济虚名,死配三玄三要,诳哧闾阎。甚至妄捏一〇为千佛万佛之祖,谓五宗各出〇之一面,虽云建立五宗,实乃抹杀五宗,自成汉月一种魔说。”


  圆相说可一直追溯到龙树,据说龙树于法座上现自在身,如满月轮〇,一切众生惟闻法音,不睹祖相。迦那提婆曰:“此是尊者现佛性体相,以示我等。何以知之?盖以无相三昧,形如满月,佛性之义,廓然虚明,”很显然,提婆在这里是以圆相形容本体佛性之圆满澄明、鉴照一切,并非实指佛性为一圆相。举圆相谈禅,始于唐代慧忠国师。慧忠以九十七圆相示耽源,耽源以示仰山,仰山一见即焚却。在曹洞宗中,圆相及其种种变体,更成为其宗风宗旨的形象显示。至此圆相脱离了其原始的象徵意义,以独特的内涵,成为禅师接人的又一方便法门。然圆相本身也是一种“语言”,以圆相示人,藉圆相悟入,即便洞达本来,也已落第二机,故仰山一见即焚却,历代大禅师亦不屑玩习此圆相。圆悟以扫除迷雾,重开临济宗风自许,自然对此深恶痛绝,还在龙池座下时,圆悟即有偈曰:“若据某甲扶佛法,任他〇〇〇〇〇。都来决与三十棒,莫道分明为赏罚。”圆悟只认一条白棒,对其它种种葛藤、种种施为,皆一棒打杀,毫不留情,临济家风,依稀可睹。


  圆悟与法藏之争,就禅法而论,圆悟执杀人刀活人剑,大破大立,杀活自在,更具作家手眼,而法藏泥著一大圆相,五家宗旨,似乎缺乏禅家扫荡一切、一法不立的气度。所以圆悟发挥禅宗以一心统万相之旨,来批驳法藏为虚妄,有一定道理。但法藏之所以强调五家宗旨,又有特殊的针对性,即对当时禅林以抹杀宗旨为真悟者的愤激与不满。法藏称此类人为无赖之徒。“比年以来,天下称善知识者,竟以抹杀宗旨为真悟,致令无赖之徒,无所关制,妄以鸡鸣狗盗为习,称王称霸,无从勘验,诚久假而不归矣。”由于当时禅林僧众素质普遍低下,缺乏具正知正见的大禅师,于是一些妄称善知识者拾得前人鸡毛当令箭,妄立门庭,入门便打,入门便骂,使具有严肃内容的接人手段庸俗化,以至成为粗俗不堪的道具,法藏对诸种禅病的痛恨是可以理解的。


  这场论争,除了禅法观点的差异和分歧,也参杂着个人恩怨,法藏难非从圆悟处开悟,但毕竟是圆悟印可的嫡传弟子,圆悟在开始还给法藏以极大的信任并寄以厚望,后来法藏独立主持道场,有人将春开堂法语送阅,圆悟即表示不满,“汉月每提唱时喜为穿凿,恐后学效尤,有伤宗旨,因其省问,乃为规诲。”但法藏并无“悔改”之意,仍一意孤行,这就触忤了圆悟师长的权威和尊严,故在《辟妄救略说》中,斥责法藏不敬师长,是无君无父,乱臣贼子:“古人道,威音王以后无师自悟,尽是天然外道,汉月抹杀老僧,便是外道种子,所以老僧竭力整顿他,亦为道也,非为名分也。”又说:“汉月攀高峰为得心之师,觉范为印法之师,真师则临济,正若世间无父之子,认三姓为父亲,遣臭万年,唾骂不尽。”这种批评虽有一定道理,后来也得到了雍正皇帝的肯定,但似也有点偏激。


八、雍正与禅宗


  雍正皇帝胤祯(1678-1735)是清兵入关定鼎中原后的第三代皇帝。后世围绕其继位、暴死等事件传说甚多,多谬不实。其为政方略遭人物议处亦多,但他在位十三年(1722-1735),勤于政务,任用贤才,励精图治,在文治武功方面,都不愧一代英主之名。史称“康乾盛世”,实离不关雍正承前启后的功用。雍正还是一位很有学问的皇帝,曾从涟于著名学者阎若琚、张英、顾八代、徐元梦等人,不仅通晓《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而且诗词,善书画,有相当深厚的汉文化素养,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雍正喜读内典,深通佛理,尤其对中国佛教代表性宗派禅宗,更是深得法要,别有慧解。他曾师从高僧,直探心源,亦曾升堂说法,开导辟迷;并以帝王之尊,亲自编选《御选语录》,刊示天下。其禅论戛戛独造、在在中的,远非泛泛涉猎者所能企及。历代帝王中,信佛崇佛之“佛心天子”不在少数,但像雍正这样在佛理上卓然成家者实属罕见。
  


(一)开悟因缘


  清朝皇室与佛教因缘颇深。清世祖顺治在他短暂的一生中,与佛教禅宗结下了不解之缘。他曾召禅僧憨璞性聪,玉琳通琇、木陈道(一个文字头,一个心字)等到内宫探讨佛法,谈论禅理。他自称“痴道人”、凡请禅师说戒之类的御札,都自称“弟子某某”,与宗门耆旧相见,不令称臣致拜,从容咨访,握手温颜,情逾师友。


  清圣祖康熙在位期间,曾多次巡游江南,几乎每次都参礼佛寺,延见禅僧,赐额题辞。《宗统编年》一书即受康熙之命而撰。康熙皇帝尤其尊奉藏传佛教,对达赖、班禅、章嘉等活佛多有敕封赏赐。二世章嘉阿旺洛桑却丹更是以国师之尊,出入皇宫,奔走边关,极得康熙宠幸。


  章嘉活佛转世系统,是清代四大尖佛转世系统之一,一世章嘉扎巴俄色,青海红崖子沟张家村人,所以由他开始的转世活佛系统称张家活佛,康熙帝时,以“张家”二字不雅,改为章嘉。二世章嘉曾从五世达赖喇嘛学习。1693年被康熙帝封为呼图克图。康熙帝击败准噶尔部噶尔丹之后,在多伦召集蒙古各族王公会盟,建汇宗寺,封他为“灌顶普善广慈大国师”,主持汇宗寺,掌管内蒙古地区佛教事务。


  因章嘉国师经常出入内廷,与诸王子关系亦密切,而与其最投缘的是四王子雍亲王,即后来的雍正皇帝。


  据雍正自述,他少年时即喜读内典,年轻时曾雇人代替自己出家,同时与僧侣来往密切,在读书时,将自己喜欢的文章编辑成《悦心集》,里面所面所选多看透世事,任情放达的文章。如《醒世歌》曰:“南来北往走西东,看得浮生总是空。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杳杳在其中。日也空,月也空,来来往往有何功!田也空,地也空,换了多少主人翁。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


  但早期雍正“惟慕有为佛事,”而对无迹可求的禅宗,因无实际体证,故未能窥其端绪,且每每非之。在结识章嘉活佛后,雍正与其“时接茶话者十余载,得其善巧方便,因知究竟此如。”消除了对禅宗的偏见。因藩邸与柏林寺相距不远,雍正与柏林寺禅僧亦有接触。康熙十一年(1712)春,雍正到柏林寺,遇妙智禅师,相谈甚洽,遂产生随僧众坐禅的想法。


  正月二十日,与数十僧一起打七,仅二枝香功夫。次日晚又随坐,至三枝香时,洞达本来。主持禅七的是当时名望很高的迦陵性音禅师。在打七之前,雍正与其问难甚久,但未能起一疑情,所以甚感失望。而此时迦陵性音踊跃赞叹,谓雍正已彻元微,笼统首肯。雍正自己当时自以为了歇,而数日后又觉不甚洒脱,又去叩问章嘉国师。章嘉回答:“若王所见,如针破纸窗,从隙窥天,虽云见天,然天体广大,针隙中之见,可谓偏见乎?佛法无边,当勉进步。”“针隙窥天”是形象说法,实指初步破参,即参禅者初登解脱之门,悟此七尽之躯,四大和合而成,无有实我。


  听了章嘉的开示,雍正复于是年二月十一日随众结七于集云堂。至十四日,正经行时,忽出一身透汗,命根立断,桶底脱落,自觉与佛祖众生同一鼻孔出气。乃复问证章嘉。章嘉云:“王今见处,虽进一步,譬犹出庭院中观天矣。然天体无尽,究未悉见,法体无量,当更加勇猛精进。”“庭院观天”指涉过重关。重关又称前后际断,指悟得山河大地,十方虚空,无非空华幻影。


  雍正亦曾垂询迦陵性音,并将章嘉的开示告之性音,岂料大禅师竟然不解其意,讪讪地说:“此不过喇嘛教回途工夫之论,更有何事?”雍正认为章嘉所说真实可信,而对性音之语不以为然。


  雍正谛信章嘉之垂示,为直达究竟而精进提撕,至次年(康熙五十二年)正月二十一日,复堂中静坐,无意中踏末后一关,“达三身四智合一之理,物我一如本空之道”。境智融通,色空无碍,获大自在。雍正再去叩问章嘉,国师望见即曰:“王得大自在矣。”雍正心生大欢喜,庆快平生。在《历代禅师后集后序》中,雍正追述了自己的参究因缘,对已故世的章嘉深怀感念,“章嘉呼图克图国师喇嘛,实为朕证明恩师也。”
  


(二)圆明语录


  雍正自称破尘居士、圆明居士,以示寄情尘外,不受俗累之志。《悦心集》有一篇《布袋和尚哈哈笑》,将世上的英雄圣人,甚至皇帝都讽刺一番。“我笑那天上的玉皇,地下的阎王,与那古往今来的万万岁,你戴着平天冠,衣着衮龙袍,这俗套儿生出什么好意思,你自去想一想,苦也么苦,痴也么痴,著什么来由,乾碌碌大家喧喧嚷嚷的无休息。”文中还有“千载勋名身外影,百岁荣辱镜中花”、“悚问沉浮事,问娱花柳朝”、“漆园非所慕,适志即消遥”等诗句,透露出雍亲王学佛后虚豁旷达的胸襟和气度。


  康熙五十一年夏,雍亲王到热河避暑,白天闲来无事,乃将古德公案,一一研究。这时的雍亲王已是“透过重关”,习禅深有所得的居士了,在看过前人分案后,陡然自信起来。因为“今见昔人之语,与朕之所言,多不约而暗符,无心而自合。圆音如是,不禁哑然。”在窥知古人意旨之浅深、机用之妙密后,雍正随有拈提唱颂若干首。另有与诸禅侣及护卫待从之问答机缘,皆在茶饭后闲暇之时随感而发。这些禅话皆被侍从记录下来,编辑成帙,此即《圆明居士语录》。


  雍正的禅学见地,皆从实际修证中来,所以雍正最鄙薄“口头禅”、“文字禅”,而重视真实见地,在《语录》中言及见道行道难易时,雍正云:“从来言,见道易,修道难;修道易,守道难;守道易,行道难。圆明不然此论。若见假道场,修假道难;修假道易,守假道难;守假道易,行假道难。若真实言,则行真道易,守真道难;守真道易,修真道难;修真道易,见真道难。但得真见,修守行皆易于为力。若见处不真,修守修,不但难之一字,亦断不能成也。所以云,参须真参,悟须实悟,但得本、何愁末?”


  雍正所理解的真见是什么?实即空义。空包括境空、心空。雍正云:“学人初闻道,空境易,空心难。究竟则空心易,空境难。空境而不空心,到处为碍。空心而不空境,触途成滞。不见道心空及第?应知心外复有何物而可空?物外复有何心而可空?所以云,我自无心于万物,何妨万物常围绕?”雍正又云:“天无心覆而普盖,地无心载而普擎,三光无心明而普照,圣人无心用而普应。圣凡之殊、丝毫之隔,只在有心、无心之别耳。”有真实见地者,应则天象地法三光,勿起分别心。如此则终日吃饭,不曾嚼着一粒米,终日著衣,不曾挂著一条丝。


  雍正在《语录》中还就参禅的方式方法,根据自己的参悟经验,予以解说。如关于重关功夫,雍正指出,在初步破参后,虽说大事已明,但脚跟未稳,切忌得少为足,不肯精进。此时需要的是生疑。起疑情,总生大奋志,总有向上一路,而涉重关后,则要不疑而入真实。因此时已悟到万法本空,妄想执著全消,已露智慧德相,所以只管赤条条去即可。佛常将众生的无明妄想喻为迷头认影,而此时既已消除错认颠倒,识得本真,则头影之说可以不论矣。又如关于回途工夫,本来透重关后,已证得智慧德相,不必管回途不回途,但随遇而安,于一切处出入自在即得。如狮子之搏鹿,自在戏乐,透重关者亦得此三昧,回转往复,独步无畏。如果一年半载后仍觉不洒脱、不妥贴,就说明重关功夫未曾通彻。此时不妨重起妄情,再下一番功夫。古人云功不浪施,即便错用心,也只当写作几篇文字,辨理几件事件,无有大碍。关键是不可执著某一境界,因为著一境界,便是魔境,参禅最紧要的是目下功夫,至于更进一步处,待到功夫到时,自然了彻。这些言论,皆非亲历者不能言。


  在《语录》付梓刊刻之际,他再次表白,非慕作家居士之虚名,亦不敢与古来大善知识比肩,惟念佛祖开此无上法门教化众生之恩,欲使人信知妙性不远,明觉非遥,祖印遥传实有据,而言思绝处非虚说也。
  


(三)宫廷法会


  据说,雍正曾从章嘉活佛受“深广教法”作为祈愿即位执政的因缘,并曾赐给章嘉一副珍奇座具,后来果然如愿以尝,登上王位,从此对章嘉活佛更加崇拜信服,无论这是否属实,雍正结交僧侣,忘情禅悦,而不像其它王子那样攀缘结党。投机钻营,确是他在康熙朝纷乱的皇储之争中脱颖而出的重要原因。雍正即位后,虽政务繁忙,仍留意佛法。大臣沈近思少年孤贫,曾在灵隐寺出家。雍正以佛理问之。沈对曰:“臣少年潦倒时,尝逃于此。幸得通籍,方留心经世事以报国家。亦如皇上圣明天纵,早悟大乘,然万几为重,臣愿皇上为尧舜,不愿皇上为释迦。即有所说,安敢妄言,以分圣虑!”雍正本欲觅一知音道友,不意碰了软钉子。雍正还曾问大学士张廷玉:“廷臣中有通禅悦者否?”张廷玉以张照对。雍正即召来问:“视朕何人?”对曰:“是佛”,“汝自视何人?”对曰:“乾屎橛”。言下大契,张照比之沈近思,“道行”的确高多了。


  据《诏录序稿》称:“逮次年(康熙五十二年)登清凉山回,宗门载籍,绝不流览。”又云,“登极以来,复十年于兹,除御园焚修文行禅师外,未见一僧,亦未曾齿及佛法一字。”雍正登极后,的确比较勤政,力图匡正康熙朝末年的颓靡之风,为此创设了军机处和密折制度。常常一天到晚接见军机大臣,批复密折,真可以说“朝乾夕惕”了,但如果说十年未曾言及佛法一字,则未免绝对了。雍正十一年春至夏,雍正在处理政务之暇,与内廷王公大臣多次探讨禅机、禅理。雍正共下一百则转语,让众人参对,此即《圆明百问》。交上“答卷
”的共六人,即张廷玉、鄂尔泰、福彭、允禄、圆寿、允礼。


  从《御选语录》所选张廷玉等所作诗文看,他们皆对禅对教有一定造诣,这也表现在他们各自的禅机奏对中,如雍正问:“历代佛祖中有一人超佛越祖,且道是那一人?”张廷玉答:“是佛”;鄂尔泰答:“无名氏,”福彭答:“土块”,允禄:“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道不远人。”雍正所问的那一人并非实指哪一位佛无情共有的佛性或法性。称其为法身佛,是为了与报身佛、化身佛相对应的形象化说法。法身虽超色体而又不离色体,所谓“恒沙诸佛同一性,物我原来无异同。”能于诸色体识得法身,方显出禅者的机锋。张廷玉答以“佛”,表明他识得佛与佛性一如,鄂尔泰如允禄、答以“无名氏”、“人”,表明他不仅识得佛与佛性一如,而且识得一切凡夫众生具足同一佛性。以上三人的回答都显示出各自的佛学及禅学修养,但三人所指示法身之所在,都不出有情有识的范围,总有执虚为实的倾向,未到悬崖撒手的境界。福彭答以“土块”则不同凡响,不仅佛视众生与法身不一不二,而且一切山河大地也无一不是法身!所谓盈天地间,惟一真佛,百千万亿泥佛、木佛总是一佛是也。福彭所作《真如铭》曰:“即心即物,即物即佛,心佛物合,何异何同?”表达了同样的旨趣。


  经常与雍正帝探讨禅理者,除以上六大臣外,还有宝亲王长春居士(即后来的乾隆皇帝弘历),和亲王旭日居士弘画,以及左御史得无居士张照。在《御选语录》中,雍正对他们称许有加,谓古今禅侣,一生一世了无所得者大有人在,所谓谈空说妙者似粟如麻,而了悟自心者凤毛麟角,而今“王大臣于半载之间,略经朕之提示,遂得如许人一时大彻,岂非法会盛事?”雍正将这些内廷王大臣的禅诗、禅论合为一集,名《当今法会》,附于《御选语录》中。
  


(四)御选语录


  禅宗本来标榜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但到后世,禅宗的著蜍并不比其它宗派为少。除一些专题著述如四祖《信心铭》、永明智觉《宗镜录》、永嘉玄觉《证道歌》等等之外,就是林林总总的灯录和语录。灯录主要记述嗣法传灯的禅师门的行履和事迹,如《景德传灯录》;语录则是禅师法语偈颂的汇集,语录既包括单个禅师的语录,如《坛经》、《临济义玄语录》、《赵州禅师语录》等。也包括众多禅师语录汇编,如《古尊宿语录》、《指月录》、《正法眼藏》、《禅宗正脉》、《教外别传》、《五灯会元》等。要编辑大型的禅宗语录,不仅需要有相当的禅学造诣,而且需要编家的识见和慧眼。惟有别具只眼,总能从万千公案中辨分珠玑,披沙淘金,将真正有价值的公案存留下来。故此,禅宗史上那些著名编家如妙喜(《正法眼藏》编者)、幻寄(《指月录》编者)待,同样受到后的的敬重。时代推移到清代,从宫廷中走出一大编家,欲以自己所编语录传之久远, 以振禅宗于颓废,挽慧命于悬丝,这就是雍正皇帝和他的《御选语录》。


  雍正皇帝对自己的禅学见地有着惊人的自信,从《御选语录》及其它文字资料看,除了他的证明师章嘉国师之外,和他同时代的禅师以及许多前代大禅师,似乎全不放在眼里。大有笑傲天下丛林,扫尽古今英雄的气概。雍正所居至高无上的地位,再加之他确曾于参学下过一番切实的工夫,使得他黜陡古今,无所忌讳。


  当时,天下丛林最流行的语录就是《正法眼藏》和《指月录》。由于这两部语录的广泛流行,使最偏僻的山间小寺,也能见到释子研习拈唱古德公案。雍正在肯定这两部语录的优点的同时,又指出其所选非当,有严重纰瑕,这主要是因为编者见地未到,于古德语录,如对粉中之雪、煤中之墨,拣择不清。决定取舍,往往以语句是否尖断,机锋是否敏捷为标准,全不论其是否发明本心,有否真实见地。故而其所选就难免“掷黄金而取瓦砾,宝鱼目而弃摩尼。”雍正还分析了这些劣品公案得以流传的原因,在雍正看来,对这些不了言句,那些禅师并非不知其非常一义谛,只是为俗情所累,忘却续佛慧命的神圣职责。或以祖师所遗,视为家珍;或囿于门户之见,恐起争端,故明知其非,百般回避,其或附会拈提,曲作圣解,遮天下人眼目,如果不是生具慧命,见识独到,岂不为其所误。雍正自认非秉拂说法之人,自能超脱门户不见,以客观公允的立场,对古德公案或语录,加以抉择。


  雍正编辑《御选语录》的时间,在雍正十一年(1733)春至夏。在编辑过程中,雍正见到了当时迦陵性音禅师所编《宗统一丝》,翻阅之下,龙颜大怒。在雍正看来,此书所选“纷纷杂出,撩乱错出,”全不见编家的识见与禅德的慧眼。他甚至骂性音“昏愦卑鄙”,丝毫不留情面。他举例说,涌泉欣、天衣怀和韶国师等所出言句,皆从本分心地流出,如摩尼宝珠,如赤刀大贝,但此书弃之不顾,相反对德山宣鉴的诃佛骂祖之句,和南泉普愿水牯牛公案,却一概采用,简直如“鸱鼠嗜粪”般醜恶不堪。更难让人容忍的是,性音将当时开堂说法的禅师的法语,不管是否有见地,人人各编一则。雍正认为,如此取媚同参、自抬身价之举,与世间浇薄士子,彼此标榜选刻文字,无异同一伎俩。


  雍正以九五之尊,君临天下,以尧舜禹汤文武之道治天下,原本与方外之事无甚干系。但在雍正看来,自己既以特殊的因缘深入藏海,与本分处“少得相应”,则有责任为宗门整顿一番,以不负佛祖之深恩。


  《御选语录》包括《正集》、《前集》和《后集》,最后还有《御选当今法会》,带有附录性质。


  雍正在序言中提出了自己对禅师的确良选录原则,那就是不重虚名浪誉,惟看其是否达真实理地。如果其人有参实悟,则收录无遗;如其不然,则其人虽千百年来人人所共推崇,也置之不论,从《御选语录》的内容上,可明显看出与其它语录的不同,《正集》部分共收十五人,即僧肇、永嘉玄觉、寒山、拾得、沩山灵祐、仰山慧寂、赵州从谂、云门文偃、永明延寿、紫阳真人、雪窦重显、圆悟克勤,玉琳通琇、筇溪行森及雍正自己。


  《正集》收录的第一人不是历代推崇的大禅师,而是僧肇,确实出人意表。僧肇(394-414),东晋僧人,鸠摩罗什弟子,曾参加鸠摩罗什译场,评定经论。并著《般若无知论》等,在鸠摩罗什门下,被称为“解空第一”。但一般认为中土禅行始于达摩,达摩之前,中土未闻教外别传之旨,故僧肇虽道行超绝,见地逸偷,亦难列祖席。而雍正阅《肇论》诸篇,赞叹不已,认为非深明宗旨,了彻本源者,不能到此境界,遂追封僧肇“大智圆正圣僧”之号,并将《肇论》、《宝藏论》选入《御选语录》。僧肇所著《般若无知论》、《涅盘无名论》等,句句深达佛心,言言备通众教,虽无宗乘之名,而有直控心源之宝,达摩未来之时,中土无禅宗之名,但却不能说无禅,僧肇诸论即是明证。后世禅师常举“达摩见梁武帝时无所从来,遇宋云时亦无所去,”以明禅之无时不在。雍正则直接把僧肇编入大禅师之列,这确实是超人的识见和胆略。


  更引人注目的是,禅宗史上许多著名禅师未被选入《正集》,而道教史上的重要人物紫阳真人却赫然在列。紫阳真人(987-1082)即张伯端,又名用成,字平叔,号紫阳,北宋天台人。曾长期研习丹书,其所著《悟真篇》,与《道德经》、《阴符经》齐名。紫阳真人还同时结交禅僧,涉猎内典。其《读雪窦禅师〈祖英集〉》称当时禅宗云门宗巨擘雪窦重显(980-1052)为老师,赞曰:“吾师道高言顺畅。”似曾亲炙雪窦者。《悟真篇》外集为紫阳真人专论禅宗的诗文,称《禅宗诗偈》,被雍正选入《正集》。在雍正看来,紫阳真人是不世出的大禅师,虽以仙俊名世,但其言句真证了彻,直指妙圆,虽古今禅门大德,能如此深探究竟者亦不多见,从《禅宗诗偈》看,紫阳真人确有很高的禅学造诣,其高妙处在以道通禅。如以“道”释真如佛性,所谓“无体之体即真体,无相之相即实相。”以道家的自在消遥释禅悟解脱,所谓明心体道之士“物不能累其性,境不能乱其真”“随机应物,和而不唱”;以体道证真释明心见性,所谓“欲体夫至道,莫若明乎本心。故心者道之体,道者心之用也。人能察心观性,则圆明之体自现,无为之用自成,不假施功,顿超彼岸。”所有这些,非真通道通禅者不能道出。紫阳真人也颇自信,《〈悟真篇〉后序》谓若“见闻此篇,则知伯端得达摩、六祖最上一乘之妙旨,可因一言而悟万法也。”


  紫阳真人谈禅虽然借用道家的一些思想概念,但他并不是销道入禅,或以禅凌驾于道之上,春拳拳服膺的仍然是道家的思想体系和修行实践,故将《禅宗诗偈》列为《悟真篇》外集,以示大道一贯。以使观者睹此而明彼。但雍正则不这样看,他认为紫阳真人非以道教为内,禅宗为外,则是以此标明禅悟境界为超乎三界、真亦不立的无上境界。言外之意,紫阳真人是将禅作为自己精神归宿的。此虽不失为一种精致的解说,但却未必符合紫阳真人的原意。因为紫阳真人虽出入儒释,但毕竟以道为根本,其修学业要旨是性命双修,即从修命(精气)入手,先炼精化无,进而炼无化神、炼神还虚,虽然在紫阳真人看不起来,在最高境界上,禅道是相通的,明心见性即体道归真。但他以为在具体修持路径上,禅道各有长短。在养神修性方面,道教自逊禅教一筹,而在炼精修命方面,禅又不及道。《悟真篇》七绝第一首评禅家:“饶君了悟真如性,未免抽身却入身。何以更兼修大药(内丹命术》,顿超无漏作真人。”在紫阳真人看来,只有“性命双修”总是道。


  在《正集》所选十五位禅师之外,雍正又依《正法眼藏》和《指月录》二书,选录一百五十六位禅僧。除六祖外,还包括志公、马祖一、南岳思、石头迁、忠国师、长沙岑、观国师、临济玄、投子同、曹山寂、玄沙备、韶国师、以及药山俨、黄檗运、洞山价、罗汉琛、法眼益、天衣怀等等。在雍正看来,这些禅师与《正集》所选诸大善知识相比,在见证方面无甚差别,但细细评量,其言句犹有珠玑之分,所可采者无多,难以单独成卷,故合为一集。


  在上述一百五十六位禅师中,没有传大士、大珠海、丹霞天然、灵云勤、德山鉴、兴化奖、长庆棱、风穴沼、汾阳昭、端师子、大慧杲、弘觉范、高峰妙等。而这些禅师在宗门中历来被视为提携后学的宗匠。其机缘示语亦屡被后世禅师拈提唱颂,但在雍正看来,这些禅师都未达究竟理地,其垂示机缘,或大悖常理,支离谬误,或偶露见地而未到圆通处。与《正集》所选诸大善知识相较,不啻有天壤之别。雍正还特别拈提这些禅师的代表性公案,以认其非。如德山宣鉴以“德山棒”驰誉禅林,但雍正对其呵佛骂祖语极为反感,不仅一句不录,而且在《御选语录》的序言中大加诃斥。佛祖,以出世间法论则无生身之所,佛身遍满法界,一切有情无情及山河大地无不是佛,如此则能诃者谁?所诃者谁?众生不明此理,判生佛为两途,析圣凡为两端,对佛祖只知顶礼赞叹,忘却自家生命安顿,如此圣见不除,则触途成碍,古德老婆心切,以呵佛骂祖,除众生之见病,有意以这种激烈的方式,求得发人深省的效果。但必须明白,禅师的这种施为,只是接引初机的善巧方便,是师道而非禅道,即必得了辨自家本分事,方得依究竟而为方便,如若不然,望文生解,以为呵佛骂祖师为圣凡情尽,人物两忘,甚或学人饶舌,专以呵骂佛祖为能事,则不特有堕凡见,亦且造大诞语,生大口业,阎罗殿前刀山剑树,专为此辈而设,从世间法论,佛祖,先圣先师也,释子即以佛祖为祖父,岂能信口讥呵?基于同样理由,雍正对凡霞天然烧佛取火公这杂也嗤之以鼻,讥之为“狂参妄作”。雍正认为这些人犹如家之逆之,国之逆臣,适足堕畜生道。有人谓古德曾言:“六道轮回,一道齐平,方是透天透地,有何因果?”岂不知必先有通天透地的境界,总可言六道轮回任人出入。若未透三关,证得空有一如,即妄污因果,则因果之报不旋踵而至矣。基于此雍正把南泉普愿水牯牛公案(向异类中行)评为最下品,只因南泉颇有本分之语,总未加深斥。其它“三唤侍者”、“婆子烧庵”、“野狐听禅”、“南泉斩猫”、“台山婆子”等著名公案,雍正均有苛评,悉不选录。


  在评定前代禅师及其公案过程中,雍正特别强调,五家宗旨,同是曹溪一味,只不过接人的面目不同而已,若逐渐分宗,以情见分别之,甚或妄生争执,则大悖古圣“剿情绝见”之旨。雍正还对达摩传衣偈“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作了新的解释。他认为:“五叶”非喻“五宗”,而是指达摩之禅法“五传”而至慧能。五宗之说,不过是后世宗徒妄加附会而已!


  雍正时代,临济宗、曹洞宗最盛,二宗各有一些宗徒著书立说,争长论短,喋喋不休。雍正深感宗派之见繁盛,则正知正见不存,故对宗派之争恶痛绝。他不仅在编选语录时完全打破宗派界限,为天下宗徒作出典范,而且要求天下丛林古刹,无论何宗何派,在供养本支祖师外,应将从上古德一一设位于堂,以供朝夕礼拜供养,欲以此举,匡正禅林各守门庭的习气。


  
(五)拣魔辨异


  雍正不仅自己参禅、谈禅,而且不惜帝王身份、直接出面干预当时禅宗内部的派系之争,亲自撰制《御制拣魔辨异录》,并下论,动用政治力量,打一派,扶一派,以期消除外魔知见,弘扬正法。


  禅宗内部的派系之争,系指明清之际,临济宗密云圆悟与汉月法藏一系的争论,汉月法藏(1573-1635)于海虞之三峰闻折竹声而开悟。后于天启四年(1624)至金粟寺,为密云圆悟之首座,然不满圆悟所提倡之“自怀自悟”说,于天启五年著《五宗原》,以纠正曹洞宗之误为由,强调禅宗五家其来有据,法藏将曹洞宗抹杀五家旨,仅单传释迦拈花一事,评之为 室中密授之死法,强调自威音王以来,无一言一法非五家宗旨之符印。法藏并依一大圆相探究佛祖之本源,密云圆悟不然法藏之论,于崇祯七年(1634),著《辟妄七书》,九年著《辟妄三录》,以驳法藏之说,并斥法藏为名利之徒,圆悟之弟子木陈道(一个文字头,一个心字)著《五家辟》,呵骂法藏。法藏之弟子潭吉弘忍则撰《五宗救》,非难道(一信文字头,一个心字),极力为师辨护,圆悟又于弘忍寂年(1638)撰《辟妄救略说》,驳斥法藏与弘忍。但法藏门人具德弘礼、继起弘储等,皆一时后秀,故法藏一系(因其开法于常州三峰,故称“三峰派”),在顺治、康熙朝,在江南地区很有影响。


  雍正对五家宗旨之说,历来嗤之以鼻,故他明确地站在圆悟一派立场上,对法藏一派严加鞑伐,反复辟驳,他认为,圆悟的《语岩》,“其言句机用,单提向上,直接人心,乃契西来的意,得曹溪正派。”而法藏之言,则“全迷本性,无知妄说。不但不知佛法宗旨,即其本师悟处,亦全未窥见。肆其臆诞,诳世惑人,此真外魔知见。”在《御制拣魔辨异录》中,雍正从《五宗原》、《五宗救》中,择出八十余条,逐条加以辨驳,痛斥其非。


  如在《五宗救》中,弘忍谈到禅宗的发展时云:“及其弊也,知解横生,故不得不变而为机锋、为棒喝;又其弊也,不得不变而定宗旨;宗旨定,若三代之礼乐备焉,虽千圣继出,不能易矣。”又分析五宗纲要云:“夫言论之弊也,弊于心性;而棒喝之弊也,弊于乱统。故从棒喝悟者,知乱统之病,而建同喝四喝、料简元要、函盖截流等纲宗、临济、云门是也;从机语悟者,知心性之病,而建四禁五位六相,种种三昧门等纲宗,曹洞、沩仰、法眼是也。”


  雍正认为,“若论五宗,俱是门庭边事。”各宗门庭施设虽不同,但若从施设处去求入处,无异夸父逐日、韩獹逐块。因为“禅宗无语句,亦无一法与人,”一切方便施设,俱非实法,不可妄加执著,更不可认指为月,以这些“纲宗”为究竟。“从上古德种种施设,有时行棒行喝,有时瞬目扬眉,或时架箭张弓,或时吹毛竖指,虽时节因缘不同,偏圆顿渐各异,折合归来,究是学人自了自心。何尝举起一丝毫与人,何尝于自性自度外,有甚奇特秘密?”在雍正看来,学人真实悟,大死大活,也不过与佛祖同一鼻孔,只为自己本分元辰,本来来是。或佛祖如是,我亦如是,岂得别有一法可宣可秘,可受可传。法藏、弘忍辈妄定五家宗旨,不特涂污古德,亦且贻误后学,因为它诱使学人依文生解,逐语分宗,只求高手阿师之口传面授,而不去反求已躬,真参实悟。


  在《五宗救》中,弘忍又曰:“凡先圣或此〇相,若伏义之卦画也,虽无文字,而天地万物之理备焉。而七佛列祖传法偈,若文王之系辞也。所云双头独结,无文密印等。其爻象乎?盖以此〇相统言诠,以言诠入此〇相,不相害也。”


  在禅宗里,常描画一圆形图以象徵真如、法性、实相,或众生本具之佛性能等。禅僧每以拂子、如意、拄杖或手指等,于大地画一圆相,有时亦以笔墨书写此类圆相,表示真理之绝对性,相传圆相始作于南阳慧忠。忠示耽源,源示仰山,仰山一见即焚却。沩山举圆相,内作一字,仰山就地画一圆相,内作一日字,以脚抹之,沩山大笑。


  雍正认为,圆相不在内,不在外,不在中间;圆相前无始,后无终,现在无现在;圆相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以此比拟真如实相,差可近之。但必须明白,此圆相,不过言思绝处,不得已而为之,究非真如实相本身。法藏等以此圆相为千佛万佛之祖,实为邀奇取胜,大乖教外别传之旨,若说九十七圆相奇特,任何人都可随意作八万四千圆相,此又何奇?雍正奉劝弘忍辈于沩山大笑处、仰山焚却及脚抹处荐取,莫以凡情测圣智,妄污古德。


  在对法藏和弘忍的思想逐条批驳后,雍正颁下谕旨:“著将藏内所有藏、忍语录,并《五宗原》、《五宗救》等书,尽行毁板,僧徒不许私自收藏,有违旨隐匿者,发觉以不敬律论。……法藏一法所有宗徒,著直省督抚详细查明,尽削去支派,永不许复入祖庭。”从此以后,三峰派在临济宗中衰落下去。


  有谓雍正以帝王身而行法王事,不畏眉毛堕地而为众生解粘去缚,真世间之金轮圣王,出世间之再来人也。然亦有不谓然者。千秋功过,见仁见智,只如留待后人各自评说。从览雍正一生的禅修行持及见地独到之禅论,可以看出雍正禅学思想的最大特点,即强调习禅者真参实悟。雍正从自身的禅悟经验中认识到没有实际的修持功夫。就永远不能断惑证真,即便讲得头头是道,天花乱坠,也不能于日常行止中得到真实受用。当年雍正有所悟入时,与之结交的迦陵性音劝他研辨五家宗旨,雍正问五家宗旨如何研辨?性音答:“宗旨须得口传。”雍正大不以为然。在他看来,释迦无言拈花,迦叶微笑承旨,何有言为?达摩东来,慧可断臂求法,亦非口传耳受。究极而言,禅家的一切言说皆是无义味语,堂堂丈夫,岂能拾人唾涕,于古人言下求活路?


  雍正恳切地奉劝天下宗徒以担荷如来家业、续佛慧命为已任,“参则实参,悟则实悟”,但求觉悟,莫计名利,尤其不可于公案上盲拈瞎颂,强作解事,此不但自绝圣路,而且贻误后人,徒僧罪业。雍正的警策当是有感而发的,当时禅林中,许多人不于契证处自了自心,但于公案上做功夫,采摭攘窃古人言句,差排牵合,“为可能不可能语,作若通若不通之文”,全无实际的底蕴和真实的见地,以此为拈代偈颂,适足涂污古人,误累已身,因为如果没有身心了证,即便所出言句,句句如佛所说,亦是从解路中来,与灵觉全无交涉。雍正劝告学人,与其轻言参透葛藤,转不如讲诵经典,熏习佛种,以待机缘。


  禅宗发展到清代,流弊日炽,实际上已很难见到早期禅宗那种大破大立的卓荦气象,一些无知钱徒,更是只得宗师之唾涕,甚或专以呵佛骂祖为能事,几与市井无赖无异,更有以教外别传而胡作非为者,一时狂禅流荡,野狐遍野,禅宗的真精神几乎荡然无存。雍正欲以帝王之尊,藉个人的影响力,振衰起颓,挽回宗风,其用以可谓良苦。

Tags: 责任编辑:思过黑鹰
】【打印繁体】【关闭】 【返回顶部
上一篇禅宗研究史的力作 -- 评吴立民等.. 下一篇禅宗名刹柏林禅寺
清净莲海佛学网:设为首页 收藏本站 交流论坛 联系我们
本站声明:本站资源来源于互联网,如侵犯了你的版权,请你联系我们,我们将在收到消息后24小时内删除。
清净莲海佛学网 版权所有